1 重逢

重逢

正是冬季,鹽粒似的雪從空中飄落,紛紛揚揚,在昏黃的路燈下獨自飛舞。

北州,依然是那樣,空氣是冷冽的,風吹到臉上像是有刀割過,沒有南方濕冷的綿綿陰雨,很幹脆利落的冷。

席年走出機場時夜已經深了。周圍很安靜,身穿黑色大衣的男人戴着口罩,頭也不擡,一邊看消息一邊徑直往前走。

席年依然是那樣,面無表情的時候臉都很臭,只是眉眼之間比以往多了些成熟。

踏上闊別已久的故土,饒是席年不是悲春傷秋的人,也忍不住心生幾分感慨。

這次回國,他就不打算再出去了。

席年在外一直學着管理公司,積累經驗,回來便打算接手自家公司,順帶解決終身大事。

他一直對親密關系沒什麽追求,這些年不是沒有想過戀愛,但不論是跟誰相處,他總是冷靜理性的。

他對交付自己的感情有着非同尋常的固執,卻願意和別人一起如室友一般生活。

“跟誰結婚不是結婚,不如直接聯姻好了。”他說。

席年媽媽聽見他這麽說以後,說尊重他的意見。

于是幾個月後,林珊女士就告訴席年,他們找到了聯姻對象,只是在那之前,他需要回國跟人家見一面。

“還是見一見吧,你也早點回來。”

他無可無不可地點點頭,正好到他離職的日子,于是幹脆地回國了。

機場很大,他按照自家司機導航的位置,急匆匆走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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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還是一如既往地路癡,急匆匆趕路只顧得上看指示牌,生怕一個不小心就走錯了。

匆忙間,一不留神,他撞上了一個男人的胸膛。

“不好意思……”

他一邊道歉一邊下意識擡頭看向被撞的那個人。

卻一下子愣住了。

來人比他高半個頭左右,席年擡頭與一雙沉靜的眼睛撞上。

那人眉眼英俊,向下看人的時候總是有種說不出來的溫柔意味。

那一瞬間空氣都好像失真了,像是有人拿着小錘子,在他的靈魂上輕輕敲擊了一下,大腦一片空白。

他想打招呼,嗓音卻滞澀。

明明好像已經忘了他,但在見到他的一瞬間無數回憶紛至沓來,傾瀉而出,如同霧蒙蒙的天被撕開一個口子,金色天光乍破。

席年想,怎麽會有人十年過去了,還是長得和記憶中一樣。

最後是對方開口的:“席年,好久不見。”

席年聲音低低的,就像是午夜夢回時的呓語:“好久不見……”

席年想了想,問他:“你也剛回國?”

對面笑了下,直視着他的眼睛,聲音中帶着笑意:“不,我是來接你的。”

席年愣住,恍恍惚惚覺得不真實,驚訝中帶有疑惑。

接他的?可是自從高中畢業後,先是姜宴出國,後來席年又出國,他們的人生就好像錯開了一樣,從沒再見過面了。

這麽久沒見了,他卻說是來接他的。

席年感覺自從遇到姜宴後,腦子就轉不動了,呆愣愣看着他。

就算是在學校的時候,席年也很少遇到想不通的地方,這個樣子顯得他有點可愛。

于是姜宴又笑了,卻不正面回答他的疑惑,轉而說道:“這麽久沒見了,這一時半會兒解釋不清楚。先上車吧,回去再跟你解釋。”

席年表面冷靜,其實已經神游天外了。

算起來,他們确實是好久不見了。

有多久呢……久到席年感覺第一次見到他時的場景已經模糊不清,但是他那雙眼,卻常常出現在席年深夜的夢裏,光與影交織在夢中人的臉上,凝成一副色彩沉郁的油畫。

好像他當時剛到北州時,也是一樣的天氣。

席年恍惚,一樣的天氣,一樣沉靜的眼,一樣的人。

如同時光交錯下的謎語,而埋藏在歲月裏的謎底是——姜宴。

席年是在高三那年轉學的。

要不是因為席家将生意從南城轉移到北州,正值關鍵期,任何高三生都不會輕易轉學。

席年剛下車就打了個哆嗦。

正吹着風,四周一片白茫茫,到處都鋪着一層雪,席年呼出氣,嘴邊像攀着小雲朵。

他一邊打噴嚏,一邊心想,果然還是低估了北方的天氣。

再往前走幾步,看得見學校了。

校門口立着一塊石碑,上面刻着:“北州第一中學”。

“還挺大。”他嘀咕了一聲,然後自己進了學校,轉了幾圈,問了幾個人,才找到新班級。

沒辦法,路癡天生的。

高三二班的教室裏坐滿了人,有個小老頭正在講話。

“這學期大家就正式高三了,一定要有危機意識!那些平時不努力的,一定要抓緊時間!”

下面有個聲音:“李老頭,外面有個人站着呢。”

教室裏傳來幾聲笑。

小老頭聽清楚這人的話,先是說:“高雲!我說的就是你小子!”又轉過頭去,看見了席年。

“你是席年是吧?怎麽幹站着,快進來快進來。”

小老頭帶着北方人獨有的熱情說。

從沒接觸過這樣熱情的老師,席年一時間有點不知所措。

席年下意識對老師笑了下,然後走進教室。

席年進來以後,聽到幾聲驚呼。

席年長得好看,嘴角向下,眉眼疏松,不笑的時候像是被誰惹了,臉臭得很。

臺下,李餘戳了戳同桌方行行,小聲道:“新同學還挺帥的。”

方行行側過頭,往身後看了下:“只有我們這兒有位置了,他看起來不太好相處哎。”

李餘聳聳肩,湊過來挽住方行行的手,靠在她肩上:“沒事啦,你還不相信我的社交能力嘛。”

“那倒也是。”方行行嫌她頭重,推她:“快起來。”

李餘當沒聽到。

“來,大家掌聲歡迎我們的新同學。”小老頭帶頭鼓掌。

“大家好,我叫席年。我是從南城來的,希望在以後的日子和大家一起進步。”

最後他象征性露了個笑出來。

在底下的人看來就是,轉學生看上去臉上寫着別惹我三個字,笑起來還挺好看。

“席年,你先坐在姜宴旁邊。對了,我姓李,有什麽事可以找我。”他手指了一個方向。

順着他指的方向,席年首先看見了一雙眼。黑沉沉的,那人卻又露出個友好的笑容。

然後是優越的外形,在一衆青春期男生中顯得格外突出。

他愣住了,慢半拍才回了個笑。席年心想,新同桌還挺帥的。

席年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旁邊那帥哥道:“你好,我是姜宴。有什麽不懂的可以問我。”

席年有些拘謹點點頭,“好,謝謝。”

兩人坐在車中,相對無言。

高中的時候他們雖然是同桌,但交流也不多。那時候席年一心卷死所有人,而姜宴則是隔三差五就翹晚自習不知道去幹嘛。

席年主觀臆斷他應該是去談戀愛去了。

兩人的關系,算不上至交好友,但又比普通同學熟一點。

許是還沒緩過神來,席年不知道該問些什麽,就算想問點什麽,又不知從何開口。

姜宴沒看手機,也只靜靜坐着,像是要給席年緩沖的時間。

他們就這麽坐着,沒有難言的尴尬,氣氛意外和諧。

過了會兒,姜宴開口:“我記得,你大學讀的是法學專業吧?”

席年高考出成績那天,不負衆望,考得确實很好。

“對,不過後面出國進修的是工商管理。”

像所有人都會問一樣,姜宴也不例外:“會感到遺憾嗎?”

席年預料到他的問題,反而笑了:“不會啊。剛開始确實挺喜歡法學的,不過再怎麽樣也不能當飯吃吧,我家還有公司呢。其實我沒什麽特別想要的東西。”

“猜到了。”姜宴也笑。

席年好奇了:“你怎麽知道的?”

“因為你就是那種活得很通透的人,很明确自己想要什麽。”姜宴說。

席年這次笑得真心實意的,沒否認他:“你觀察挺仔細啊。”

然後兩人沒說話了。車裏彌漫着靜默的氛圍,昏暗的燈光從車窗透過來,席年偏過頭去,看見光影在姜宴掠過,從眼睛流連到嘴唇。

席年看了一眼就收回目光,垂下眼睛。

從機場到席年他家其實不遠,但席年卻感覺時間過去了很久,久到他思緒四處游了一會兒回來發現還沒到家。

“你和白俞,現在還好嗎?”突然想到這個人,席年冷不丁開口。

姜宴倒是沒想到這麽多年過去了,席年還記得這件事。

他有些怪異地望了席年一眼,然後說:“我和他在大一的時候就分手了,你不知道?”

他開口,聲音輕飄飄的,卻如同驚雷一般在席年耳邊炸開。

“啊?”

席年不由自主瞪大雙眼,毫不掩飾自己的錯愕。

他們居然分手了。

高三時間寶貴,即使下課後,大部分人還是在刷題。席年的到來只是個微不足道的插曲。

席年在自己座位上放好書包,又跟着班主任去領教材,去的路上班主任的嘴沒停過,問席年各種問題,學習情況,來到北方習不習慣,随時可以跟他反映問題,最後要不是到了領書的地方,席年覺得下一秒班主任就要請他吃飯了。

在班主任走後,席年長舒一口氣。

真是熱情得讓人招架不住。

席年抱着一大堆書回到教室。

他在座位上翻看課本,發現大部分內容都和原來一樣,而且都比原來簡單一點,但還是有部分內容他從來沒見過。

他迅速在心裏做了個大致的學習計劃,然後就開始整理課桌。

席年有輕微潔癖,雖然課桌本來就不髒,但還是先用濕巾擦了下課桌。

書本從左到右,按高低排列,适當調整位置,同一科目放在一起,課桌裏面放不那麽重要的課本,忙了好一會兒才弄完。

期間新同桌還問席年要不要幫忙,席年禮貌拒絕,然後對方沒再說話。

收拾完了他正準備拿書預習,一回頭發現同桌不見了。

這是幹嘛去了?

席年有點疑惑但不多。

這時他前面那個女孩子轉過頭,沖席年笑:“嗨,我叫李餘,因為我爸姓李我媽姓餘,合起來就是李餘。我們這兒是不是比南城冷多了?”

看着李餘的笑,席年不由自主放松了很多,他點點頭:“是啊,北州确實冷多了。”

李餘旁邊的方行行也加入對話,笑道:“北方跟南方的冷是不一樣的。”

初來乍到,席年的确還沒熟悉這裏的環境。

之後李餘和方行行跟他講了很多班上的事,比如班主任的外號是李老頭,比如姜宴有男朋友。

一個晚自習下來,三人俨然混熟了。

“很難想象姜宴居然有男朋友。”席年說,想了想又添了一句:“不過也能理解。”

李餘毫不意外聳了聳肩:“他們一上高中就談上了,這事兒基本上除了我和行行沒幾個人知道。”

“因為我們班上的人太卷了,完全不在意誰跟誰在一起。”

席年點點頭,他本身也不是八卦的人。

李餘說:“姜宴以後直接出國,完全不在意學習。”

席年心想,那他沒在,應該是翹了晚自習。

晚自習下了後,三個人一起走出校門。

本來席年是想獨來獨往的,架不住李餘的熱情。

席年不是自來熟的人,但他覺得這兩人和他很合得來,頗有相見恨晚的意思。

席年和方行行正聊着天,李餘突然拉住了席年,努努嘴:“喏,你看,姜宴就在前面,旁邊是他的男朋友,白俞,三班的。”

視線裏,矮個子男生攬住高個的胳膊,倆人走着,比普通同學多出一份親密。

不知到白俞說了什麽,姜宴側耳傾聽,然後露出個溫柔的笑來。

和對着席年打招呼時客氣的笑不一樣,很明顯看得到他眼裏的笑意。

從那露出的半個側臉可以看出,白俞長得很漂亮,柔順而又精致的面龐,笑起來像是自帶柔光。

席年收回視線。

他垂下眼,心裏突然多了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惆悵。

......應該是太冷了。

跟她們在街口道了別後,他一轉頭就看見了他媽在專門等他。

席年驚訝:“媽,你怎麽出來了?”

歲月從不敗美人,即使年過半百,林珊笑起來還是很好看。

她笑眯眯的:“當然是來接你。怎麽樣,新學校還習慣嗎?這麽快就認識新同學了?”

席年一邊走一邊回答問題:“挺好的。班上學習氛圍挺好的。這裏的人都很熱情。”

林珊笑道:“看來對新班級還挺滿意的嘛。熱情點好,免得你融入不進去集體。”

別看席年一臉嫌棄的樣,實際上他巴不得越卷越好。

深谙兒子脾氣的林珊心想,這可真是來對了地方。

林珊又問:“同桌呢,同桌怎麽樣?”

席年說:“長得挺帥的,人也還可以。”

林珊和席年他爸席百川是相親認識的,兩人婚後很恩愛,但林珊還是對校園戀愛充滿憧憬。

于是她眨眨眼,對着席年說:“那要不要試一下談個戀愛什麽的?”

席年無奈,拖長聲音:“媽——人家有男朋友了。”

回到家,席年洗漱過後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半天睡不着。

席年不得不承認,他好像有些失眠了。

應該是到了新環境,有些認床吧。

他給自己找了個理由。

他的卧室自帶小露臺,他起床找了件厚實的外套,坐在露臺的躺椅上發呆。

大抵是今天除了太陽的緣故,夜幕四合,倒是有星星出現。月亮也很清亮,席年以前在南方從來沒見過如此明亮的月光。

月光照到席年臉上,地面上出現他的影子,高挺的鼻梁,側臉顯得分外好看。

就像旺盛生長的竹。

席年想了下日後的安排,大致在頭腦中做了個計劃,直到睡意上湧。

睡前還迷迷糊糊又想起姜宴的笑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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