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夜殺

建安八年,冬。

慶歷帝掌權已有八年,這位東戰傳奇女帝,政績頗為斐然,延續了承元帝在時的開明作風。然,承憲帝留下的積弊甚多,官僚機構臃腫,隊伍黑暗腐敗,保守一黨居多,故近年來實施的新政效果不甚佳,加上貪官污吏的蛀空,到百姓手中的福祉被層層剝削已經所甚無幾,民間不滿之聲日漸,中央與地方的矛盾越加嚴重。

當然,朝廷如何動亂,也與江湖無關。只是最近,江湖似乎也不太平。

先是突然躍出來一個飛花築,成為四大家之一,後來南宮世家又牽扯到前朝,南宮家主南宮岸被武林衆人聲讨,被弑殺于庭前,百年南宮家隕落,而最近,羅生堂的老堂主被刺殺身亡,新堂主一上任就把矛頭對準了與羅剎門積怨已深的天機閣,兩家矛盾也是一觸即發。

四家所在的遠川城,最近因為此事都熱鬧了起來。

遠川地偏,雖不如皇都繁華,但歷來是武林衆人的聚集之處,來往的人最常見窄袖騎裝,腰間佩劍,好不英姿勃發。

離南宮世家的事過去已有大半年之久。衆人的話題從南宮家也轉移到了飛花築容淵,顏輕鴻二人,兩個人起名于金樽大會,在江湖上的名氣經過南宮家一事後更是高漲。

容淵公子其人,江湖十強榜排名榜首,武功突破了最後一重障礙達到了巅峰之境。他看似溫潤随和,實則謀略心機過人,對屬下恩威并施,待人接物冷靜沉穩,頗有王者之風。江湖都有傳,容淵公子,只此一人。

除了容淵,顏輕鴻則是被青年才傑讨論得最多的了。此女喜愛緋紅,常常一身紅衣,性格張揚熱烈,不拘小節,笑起來一張豔麗如薔薇的臉風華絕代,無人能比。她的武功更是不凡,一手鏈劍使得出神入化,劍術精湛,與容淵同時出現時,二人風采無人能比。

而此時遠川城內的酒館中,衆江湖人士且将容淵,顏輕鴻放了一放,話題轉移到了最近鬧得正兇的羅剎門,天機閣兩大家上。

“嗨,你們聽說沒有,羅生堂兩家最近勢如水火,有開戰之勢啊。”

“聽說了,聽說了,這樣一打,肯定一敗一傷,這四大家恐怕又要衰落咯。”有年長者不禁扼腕嘆息,同時也對兩家有不屑之意,“這樣一來,飛花築豈不是坐收漁翁之利了,按我之見,兩家若能聯合,必能将風頭正盛的飛花築壓下去啊。‘”

“兩家宿怨已深,老堂主在時還能壓住部下的不滿,現在換了人,新任堂主一直對天機閣的閣主又頗有微詞,和平共處都不能。更何況聯手呢?”年輕的一輩道。

年老的輕哼一聲:“此番老堂主被殺,焉知不是飛花築所為?兩家相争,獲利最大的不是飛花築?”

“那倒不能這樣說……畢竟天機閣和羅生堂的恩怨擺在那了。”

一時衆說紛纭,誰也有理。

但是再怎麽說,也只是茶餘飯後的閑談罷了。

飛花築有一個苑院,有亭臺樓閣,假山流水,欄杆石桌等皆用玉石砌成,觸手生涼。四周楊柳依依,栽種了不少花朵盆栽,不得不感嘆原來容淵也是個有雅致的人。

而現下正是冬末,景致盡數被冰封,一片冰雪潔白,連流水也緩慢了許多,與春夏生機勃勃的景致不同,此刻倒也寧靜安谧。

此時院內,容淵正與棋護法樓墨棋對弈。

白衣人手執黑子輕輕落下。坐在他對面的儒雅男子攏眉思忖一會兒,才挽袖下了一白子。再看戰局,白子原本被黑子重重圍困,吃掉了一大片,這一着忒妙,為數不多的白子突出了黑子的重圍,反手吃了一片黑子。

容淵淡笑,執起黑子在手中把玩,最終放下。

“這一局,平了。”

“公子承讓了。”樓墨棋呵呵一笑。

“下了六盤棋,你勝了三局,平了一局,墨棋的棋藝真是非我能及。”容淵輕輕勾唇。

“只是墨棋占了先機罷了。”樓墨棋謙虛道。

“飛花築四個護法,琴姬一手好琴精湛無雙,墨棋你棋藝無人能及,無畫的僞裝術讓人看不出破綻,遠書得一手絕妙的丹青,你們四個,才情确實是平常人所不及。”容淵喟嘆。

“哈哈哈哈哈……公子真是謙虛,若公子不是有過人之處,我等豈會相随?”

一個清朗的笑聲傳來,樓墨棋看過去,原來是外出執行任務的遠書回來了。

遠書的樣貌不同于容淵的溫雅和樓墨棋的清美,另有種陽剛爽朗。劍眉星目,鼻梁挺拔,頭發高高地束起,黑色勁裝顯得人神采飛揚。

“怎麽這麽快就回來了,難不成是任務失敗了?”樓墨棋語出嘲諷。

兩個人一貫看對方不順眼,只要在一起都會互相鬥嘴,容淵見怪不怪,拿了盞茶淡淡飲了。

“你以為我是你,一副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樣。”遠書高高地挑眉。

樓墨棋氣結,單手在棋盤一拂,将十數顆棋子收入手中,勁氣提起,那些棋子從他手中激射而出,往遠書各大空門射去!

“那就讓你看看我是不是文弱書生!”他冷哼。

遠書看着朝他飛來的棋子,俨然不動。

忽有清冽的琴聲想起,那些席卷而來的棋子停在半空,頃刻被擊得粉碎。

“墨棋,不要胡鬧,遠書受了傷。”琴姬的聲音傳來。

她抱琴款款而來,一身錦繡紫衣将身段襯托得玲珑窈窕。

“我的寒玉棋!”樓墨棋看着一地的碎末,臉上的表情甚是心疼。

近日江湖上有幾個小門派組成了聯盟四處招搖生事,飛花築為大家之首,自然是要解決這些生事的門派。何況此次牽扯到人命,更是不能夠擱慢。容淵便讓顏輕鴻領了一隊子弟去剿滅。平日裏飛花築的尋常事務都是顏輕鴻來處理,她離開後,容淵便交給琴姬暫代,他有意培養琴姬,琴姬倒也不嫌煩事務繁忙,整日埋頭琴閣中苦心經營,知道今日才得了一點空出來。

“墨棋莫惱,我的錯。”琴姬抿唇。

“琴姬別跟他道歉,他自己作。”遠書瞥了一眼樓墨棋,甚是不屑。

他走到容淵身側,道:“公子,我與無畫已經将厲老兒解決了,現場也沒有留下蛛絲馬跡,果然不出你所料,那厲小兒一上位就一口咬定此事是天機閣做的。”

容淵放下茶盞:“做得不錯,厲老門主武功不差,你身上的傷可要緊?”

“這點小傷奈我何!”遠書豪爽一笑。

旁邊的琴姬輕笑說:“公子果然心細如塵,若故意留下證據,反而會讓厲羅多疑。”

“你們說此次兩大家相争誰會勝?”遠書好奇。

“即便是勝也是慘勝。”樓墨棋嘆然。

“琴姬,來說說你的看法。”容淵轉頭對琴姬說。

琴姬低頭凝眉了一會兒,才緩緩道來:“兩大家實力相當,羅生堂殺伐果斷,門第森嚴,天機閣有世代相傳的機關術相輔,想要攻陷也不是那麽容易的事情,甚至說天機閣憑借天機樓機關重重,易守難攻,優勢略上一籌,不過真的打起來的話,厲羅心思毒辣,詭計多端,而天機閣現任閣主鳳流蘇清正不阿,剛則易折,恐怕手段心機耍不過厲羅。公子……這是篤定天機閣會落敗?”

容淵但笑不語,看向琴姬的目光也有幾分贊賞。

“公子此番設計挑起兩家矛盾,想必也有計劃了吧。”墨棋笑道。

容淵輕扣茶盞,輕描淡寫地吐出幾個字。

“助天機閣。”

琴姬與樓墨棋相視一眼,心下了然。遠書卻有些疑惑:“為何要助天機閣,兩家相争,我們坐收其成不好嗎。”

容淵搖搖頭,輕笑:“遠書,此言差矣,正是因為是飛花築,所以才不能坐享其成。你看江湖上流言紛紛,都道是飛花築從中作梗意圖挑起兩家戰火,若是在關鍵時刻出手相助,這些流言便會不攻自破,再者,天機閣鳳流蘇與陰險毒辣的歷羅不同,她剛直不阿,雖說這樣的人不适合高位,但是這也是白道所需要的能夠獨當一面的人才,這樣的人,能将其收服的話,這樣的價值會更大。”

“哪有什麽流言,江湖上傳言都可都是事實。”琴姬抿唇一笑。

“那我們什麽時候行動?”遠書有些磨拳擦掌。

樓墨棋看他這樣,又是重重一哼:“鄉野莽夫。”

“總比某些個小白臉要好”遠書毫不客氣反唇相譏。

“你說誰小白臉?”

“誰答應說誰囖。”

琴姬忙着相勸,容淵笑嘆,搖了搖頭。

“顏兒今日回來,我去城外接她,你們看着飛花築。”他起身,撣了撣衣上皺痕,緩步離去。

琴姬看着遠去的白衣人,有些意味不明地道:“公子對顏姑娘很是上心啊。”

遠川城外。

容淵負手而立,望着遠遠歸來的人馬。

馬蹄踏出一片飛雪,為首的女子一身紅色鬥篷似火,高束的青絲在風中飛揚,好不英姿飒爽。飛花築的人看到在城門口伫立的白衣人後,都放慢了速度,最後停在那人幾丈之外。他們紛紛下馬,單膝跪下行禮,“主上。”

顏輕鴻下了馬,卻并沒有像其他人一樣行禮,而是兀自走到容淵身邊。

“此行不易,日夜奔波,辛苦了,先回築裏休息整頓吧。”溫和不失威嚴的聲音傳來,子弟們點頭答應。因為真的是太過疲累,牽了馬紛紛往城裏走去。

人散盡後,容淵才側頭去看顏輕鴻。

“顏兒辛勞了。”他勾了勾唇,明顯看到顏輕鴻臉上的疲憊之色。

“作亂的人都盡數剿滅了。”顏輕鴻神色微斂,“其他宵小之輩我也按你的意思解決了,免得日後給飛花築帶來隐患。”

容淵颔首。

二人往城內飛花築的方向走去。一路上顏輕鴻都沒開口說過什麽話,容淵也看出了她的情緒不高,只是安靜的跟她并肩走着。

有寒風吹過,寬大的白色帽檐蓋住了顏輕鴻的大半張臉,看不清楚她的神色。

行至飛花築門口,他望向顏輕鴻,眼底一片幽暗朦胧。

“顏兒,你太累了,回去好好休息吧。築中事務暫時讓琴姬來處理也可以。”

“無礙,舟車勞頓而已。”她伸手想去揉揉額角,卻仿佛問到了手上濃郁的血腥氣,她僵了僵。

“我指的并非身體上的勞累。”他看了她一眼,旋身進了飛花築。

顏輕鴻在原地,似是怔愣。她擡頭看着漆金大門上方的紅木牌匾,刻着莊嚴有力的飛花築三個大字。

腥風血雨多久了?飄搖在江湖中快五年了吧。這一身武藝在經年累月的厮殺中積累下來,她自己不曉得怎樣才算武藝高強,論敵手,她确實是難以找到可以與自己抗衡的人,但是依然在容淵之下,天渝六式最後半式到至今也未突破。

想來想去,也許是自己的心态問題。

見慣了鮮血,從最初的惡心,抗拒,不适應,到後來的麻木。到現在,她竟然恍惚地覺得,不知道自己是因為什麽而拿起自己的劍,又因為什麽去殺人。

她的劍如她的人一樣,快速,利落,而自己的靈魂卻漂浮在虛空,冷冷俯瞰着自己無情殺戮的樣子。

撫上纏在腰間鏈劍的劍柄,摸到那上面花紋時,顏輕鴻不安的心在稍微平定了一點,她閉了閉眼睛,再睜眼時已是平日似笑非笑的模樣。

按照容淵的計劃推進,半月時間,羅生堂便與天機閣打了起來。前幾次角逐,因為天機閣靠機關術的層層防守,羅生堂都沒有在天機閣身上讨到半分便宜。消停了幾天,不知怎的,一天夜裏,羅生堂抽調了分部所有人和總部的大部分精銳出來,有一舉攻下天機閣之勢。

浩浩蕩蕩的隊伍逼近天機閣總樓天機樓,危機,近在咫尺。

與此同時,羅生堂總部。

即使夜深了,羅生堂內也是守衛森嚴,千斤重的大門緊緊閉着,只餘兩照明的燈籠挂在門口悠悠亮着。

羅生堂的護法此時一個人待在空曠的議事廳內,總部剩餘下來的人手被他分成一小組,不斷在門內巡查。厲羅心思慎密,知道今晚羅生堂總部空虛,為防止有人趁虛而入,特意留了一部分精銳在此,并且吩咐護法守住羅生堂。即使內部人少,但是防守也是層層森嚴,連一只蒼蠅都飛不進來。

蠟燭上的火焰突然被風一吹,跳躍了幾下瞬間熄滅,整個大廳陷入了一片黑暗。護法的瞳孔擴張,還沒适應黑暗裏視物,他就感覺不對:有另一個人的氣息潛伏在暗處!

拇指一推,手裏的劍瞬間出鞘,劍光快如閃電。他手腕轉動,長劍往他背後出劈掃,發出尖利的呼嘯。一切都只在眨眼之間。

但只有劍刃劃破空氣的聲音。

護法狠狠一皺眉,心想此次是遇到勁敵了。他剛想吼一嗓子,驚動外面巡查的人好讓他們進來,喉間卻感到一涼,只發出了咕嚕咕嚕的聲音——他的咽喉處赫然一道細細的血痕。

熄滅的燭火再度亮起。

護法瞪大了眼睛,看着面前穿着青衣的冷漠男子,男子眼底像口古潭,無悲無喜。他的指間,赫然閃過一絲銀光。護法斷了氣,身體往後倒去。

男子伸手拉住他的衣領,将他輕輕靠在地上,免得發出任何響聲驚動外面的人。

一切都發生得迅速而悄無聲息。

他是飛花築的畫護法,莫無畫。

莫無畫把指間閃着銀光的物什繞回發間。這是他的武器,名為蛟绡,用韌性極強的冰蠶絲制成,鋒利得可以把人的四肢齊齊切割下來,殺人于無形。

将護法身上的衣物剝下換上,他又帶上一張□□,這時候,羅生堂的護法的臉顯現出來,那模樣神态,竟于本人無異。他用化骨散将地上的屍體消去,大步往外走去。

夜深了,總有幾個弟子覺得困倦便松懈下來偷懶。

守廳的弟子昏昏欲睡之際,突然腿上被踹了一腳,他痛得一趔趄,頓時清醒了過來。

“混賬!什麽時候了居然還敢偷懶!”護法冷厲的聲音傳來。

弟子吓得一哆嗦,顫顫巍巍地跪下,“弟子知錯了……護法息怒啊!”

“堂主那邊傳信來,需要支援,把堂內所有的弟子集中起來趕去支援!”護法一把将信紙丢到那弟子面前。

“可……可是所有弟子都去了就沒人……”

“讓你去就去,哪來那麽多廢話!”

對上護法冷銳的眼,弟子身子吓得又一抖,連忙驗過信的落款,見确實是堂主的印玺才道,“是是是……這就去召集人手……”連滾帶爬地走開,他沒有看到身後護法的臉上殺氣凝結。

弟子們的辦事效率很高,迅速的拿了武器整理好着裝,排列成隊伍。

護法冷冷地下令:“出門,往天機閣去!”

有兩個人上去把千斤重的大門打開,吱呀一聲,沉重的門緩緩敞開。這就意味着,羅生堂第一道防線被打開了。

孤月當空。

一個紫衣女子抱琴立在月下,風姿如月宮中人。

衆人臉色一變,皆認出來此女便是飛花築中可以以琴為武器,以一殺白的琴護法琴姬。

“中計了!”

有人驚呼。下一刻,出聲那人的頭顱竟沖天而起!臉上還帶着驚詫的表情!

衆弟子齊齊望去,他們的護法站在人群中,面上是冰冷的殺意,他指間銀光閃爍,有濃稠的血液從他手中的銀絲落下。

紫衣女子微微一笑,素手按上琴弦。

肅殺的琴音響徹雲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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