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你不配做媽媽(2)

第六章 你不配做媽媽(2)

一大早孟明玮就下樓了,但她媽沒在家,估計是去小公園散步了。她出門去了早市,提着菜回來繞到小公園,果然看到她媽一個人坐在長椅上,津津有味地看對面老頭老太太打太極拳。看到她來了,她媽就起身讓她攙着,兩個人慢悠悠地一起溜達回家。 “買了帶魚啊,”她媽說,“中午煎了吃。” “好。”孟明玮答。 “最近老二怎麽不來了?叫她來吃飯也不來,忙什麽呢。”她媽說。 “不知道啊,”孟明玮漫不經心說,“她不總忙忙叨叨的嗎。” “這幾天沒睡好?看你蔫頭蔫腦。”她媽上下打量了她一下,說。 孟明玮沒作聲。 進了家門,她把菜放好就開始打掃。她媽現在雖然腿腳還利落,但是腰不好,她就包攬了家務。孟菀青過來也懶得幫忙,只三天兩頭買稀奇古怪的新玩意兒來孝敬她媽,什麽高級吸塵器,掃地機器人,自動晾衣架,懶人料理機,挨着樣地往家裏送,有的孟明玮艱難試了一次,有的因為說明書看不太懂又怕使壞了人家的高級貨,包裝都沒拆就束之高閣。 她給她媽泡了杯茶端過去,她媽坐在椅子上戴着老花鏡看賬本,看她過來,就放下賬本,拉她坐在身旁。 “李衣錦最近怎麽樣?”老太太說,“她走的時候我可告訴她了,下不為例,咱們家的女婿是要帶回娘家過年的。” 孟明玮嘆口氣,盯着茶杯上的熱氣緩緩上升,盯到眼睛發酸。 “還女婿呢,我給她介紹相親,生我氣了。”她說,即使要重述這句話也是無比艱難的事,“說我不配做媽媽,當初就不該生她。” 母女倆沉默了許久。孟明玮低下頭抹了抹眼睛。“我以前,對她嚴厲,打她罵她,總想着,将來她出息了,就知道我的苦心了。現在可好,恨我恨得,跟仇人一樣。” “你還記得你高中畢業那時候跟我吵架不?”老太太抿了口茶,笑着說,“你從來懂事,也沒有過什麽叛逆的時候,就那陣子也恨我恨得跟仇人一樣。” 孟明玮哭笑不得,“媽,你就笑話我吧。就是因為我自己不是那塊料,我後來才盼着李衣錦能出息。她要是好,我這輩子不也值了嗎?” 孟明玮怕她媽食言,鉚足了勁…

一大早孟明玮就下樓了,但她媽沒在家,估計是去小公園散步了。她出門去了早市,提着菜回來繞到小公園,果然看到她媽一個人坐在長椅上,津津有味地看對面老頭老太太打太極拳。看到她來了,她媽就起身讓她攙着,兩個人慢悠悠地一起溜達回家。

“買了帶魚啊,”她媽說,“中午煎了吃。”

“好。”孟明玮答。

“最近老二怎麽不來了?叫她來吃飯也不來,忙什麽呢。”她媽說。

“不知道啊,”孟明玮漫不經心說,“她不總忙忙叨叨的嗎。”

“這幾天沒睡好?看你蔫頭蔫腦。”她媽上下打量了她一下,說。

孟明玮沒作聲。

進了家門,她把菜放好就開始打掃。她媽現在雖然腿腳還利落,但是腰不好,她就包攬了家務。孟菀青過來也懶得幫忙,只三天兩頭買稀奇古怪的新玩意兒來孝敬她媽,什麽高級吸塵器,掃地機器人,自動晾衣架,懶人料理機,挨着樣地往家裏送,有的孟明玮艱難試了一次,有的因為說明書看不太懂又怕使壞了人家的高級貨,包裝都沒拆就束之高閣。

她給她媽泡了杯茶端過去,她媽坐在椅子上戴着老花鏡看賬本,看她過來,就放下賬本,拉她坐在身旁。

“李衣錦最近怎麽樣?”老太太說,“她走的時候我可告訴她了,下不為例,咱們家的女婿是要帶回娘家過年的。”

孟明玮嘆口氣,盯着茶杯上的熱氣緩緩上升,盯到眼睛發酸。

“還女婿呢,我給她介紹相親,生我氣了。”她說,即使要重述這句話也是無比艱難的事,“說我不配做媽媽,當初就不該生她。”

母女倆沉默了許久。孟明玮低下頭抹了抹眼睛。“我以前,對她嚴厲,打她罵她,總想着,将來她出息了,就知道我的苦心了。現在可好,恨我恨得,跟仇人一樣。”

“你還記得你高中畢業那時候跟我吵架不?”老太太抿了口茶,笑着說,“你從來懂事,也沒有過什麽叛逆的時候,就那陣子也恨我恨得跟仇人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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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明玮哭笑不得,“媽,你就笑話我吧。就是因為我自己不是那塊料,我後來才盼着李衣錦能出息。她要是好,我這輩子不也值了嗎?”

孟明玮怕她媽食言,鉚足了勁兒讀書,就想着能夠考上大學,打個漂亮的翻身仗,讓她媽無話可說。但不配的是她自己,她高考落榜了。這下她徹底理屈詞窮,畢竟不是她媽不讓她念,是她自己考不上。

她把自己在小屋裏關了好久,叫她吃飯她也不出來,炎熱的夏天夜晚,兩個妹妹只能擠到爸媽房間去睡。她爸想去跟她講道理,被她媽攔住了。“讓她自己待着吧。”她媽說。

第三天早上,天蒙蒙亮她就起來了,她媽已經出門,兩個妹妹在床上睡得四仰八叉,她爸手裏拿着蒲扇縮在角落打着呼嚕。她進了廚房,準備好了早上吃的稀飯和小菜,然後出了家門,直接去了廠子裏。

她媽正在跟運貨的工人核對數目,她就站在一邊等了好久,直到貨車都開走了,冷庫前來來往往的人也都各忙各的去了,她媽一擡頭,看見了她。她走過去,還沒開口,她媽倒是先發話了。

“明年還想試試嗎?”

“啊?”她沒反應過來,一愣。

“你們同學,今年落榜的,不是也有明年再考的嗎?”她媽說,“你還想考嗎?”

看她沒回答,她媽就轉身往樓裏走,她跟在身後,躊躇了好一陣,說,“媽,我以後在廠子裏幫你吧。”

從那之後,她沒再提過要念大學的事,爸媽也沒再提過。

“你後來怨我吧?”老太太說,“你要是再考一年,說不定就考上了。怪我那幾年一心撲在廠子上,忽略了你。後來我想想,挺後悔的。”

“再考幾年我都考不上。”孟明玮搖搖頭,“你看李衣錦,考了兩次研,也沒考上,我倆都沒這個基因。媽,你說,你和爸腦子都那麽好使,老二老三也都聰明伶俐,怎麽我就沒遺傳到呢?”

老太太就笑,“有什麽可遺傳的。你啊,就是把姑娘逼得太狠了,你看老二,随便散養,咱們娜娜不照樣學啥是啥。”

“李衣錦要是像娜娜一樣,還用我操什麽心?”孟明玮酸溜溜地說。“媽,你是不是覺得我特失敗?我們姐妹三個,就我最沒出息。我才是最不配做媽媽的那一個。”

“怎麽叫配?怎麽叫不配?”老太太不慌不忙地說道,“啊,自己姑娘鬧別扭,說了句氣話,就覺得自己當媽失敗,要真是這樣,養大你們三個這麽些年,我要被氣死多少次了。”

“對不起。”孟明玮說。

“想當初啊,我也被別人這麽說過這樣的話。”老太太說,“說我不配當媽。”

“誰說的?”

“不是你們仨,也不是你爸。”老太太說,“別人。”

“還有人敢說你?你以前那個暴脾氣,怎麽沒怼回去?”孟明玮好奇道。

“你不記得了?就是老二出生的前一年,你才八九歲吧,我大着肚子帶你去進修的時候。當時去學校給你請假,告訴校長我要把你帶到外地去,那老爺子就跟看鬼一樣看着我,笑得我啊。”

“我都有點忘了。我爸那時候幹嘛呢?”孟明玮問。

“你爸還在傳染病院住院,我都沒法去照顧他,走到哪都得把你領身邊。”

孟明玮從來沒聽她媽講過這一段往事,她只知道她媽雖然學了文化,但其實沒什麽正規學歷,以前在工廠做出納,後來進了稅務局做了幾年會計,就下海做生意了,也幾乎不記得小時候跟她媽去外地進修是為了什麽。

“喬海雲,三十二歲,”學校的接待人員看了看她的證件,注意到了她的肚子,和她身旁拉着她袖子的怯生生的小女孩,“你是來進修的?”

“對,”她說。“財會專業。”

“你這……?”接待人員指了指她的肚子。

“沒事,估計明年才能生,不耽誤。”她連忙說。

接待人員咂咂嘴,搖搖頭,繞着她走了一圈。孟明玮警覺地退後兩步躲到了她媽身後。

“這我得去辦公室跟領導請示一下。”他說,“我可沒想到來了個你這樣的。”

“我這樣怎麽了?”她說,“我家老大今年九歲了,聽話懂事從來不給我闖禍,我現在就是大着肚子又沒坐地就生,生了也不會賴你們,你怕什麽?”

那人一臉惹不起的樣子,“你別跟我說這個。女的大着肚子還來進修,成什麽體統?你家當家的呢?就讓你拎一個揣一個到處跑?”

“我就是當家的。”她說。

“你當什麽家?我看你是男人跑了吧?保不準是誰的孩子呢,還想來學校進修,你要不要先給你閨女找個爹啊?沒爹你怎麽當媽?你還當家,你配當家嗎?你都不配當媽!”

課還沒開始上,一起上課的同學就都傳開了,來了個“拎一個揣一個”的孩子媽。孟明玮想起她為什麽對那段時光無甚印象,因為在她年幼的心裏,并不覺得跟着她媽奔波難熬,相反,住在宿舍裏的時候,每一個阿姨或姐姐都很照顧她們娘倆,她記得一個瘦瘦的姑娘,把靠窗的下鋪讓給了她們,還拖來自己的凳子墊在床邊,怕她小孩子亂動掉下床去。還有一個短頭發的胖阿姨,喜歡在街上買熱騰騰的烤紅薯給她,看到她媽在宿舍用小爐子熬小米粥,會把自己平日裏攢下舍不得吃的紅糖給她摻進去。每到晚上休息的時間,她媽就捧着肚子靠在床邊,給姑娘們講出海打漁的故事,孟明玮聽着聽着就睡着了,夢裏乘船出海,放眼望去全是馭風破浪的帆。

“我那個時候啊,年輕氣盛,那個人無緣無故就罵我,我真想揍他。但是一想,你還在旁邊呢,肚裏還有老二呢,我就什麽脾氣都不想發了,就告訴自己,忍一忍,只要我能把書念了,孩子能平平安安出來,什麽都能忍。好在還是念上了。”老太太悠悠地說。

“那後來呢?孟明玮問。

“後來啊,菀青不聽話,非要提前出來,陰差陽錯地,我就沒拿到那張文憑。但課倒是上了八九不離十,後來我就去當會計了嘛。”老太太說。

“媽,你就随便學學就會了,我爸也是,那麽有才,為什麽我就那麽笨?你倆不公平,把智商都分給孟菀青孟以安了,我一點都沒沾着。”孟明玮半開玩笑地說,“所以李衣錦才怨我,我要是把她生得聰明點該多好。”

“哪有這麽說自己閨女的,”老太太笑,“哎,你想想,我帶着你去進修的時候,也就像李衣錦現在這麽個年紀。你啊,也該放手了。”

“話是這麽說,”孟明玮嘆了口氣,“媽,你不知道,除了李衣錦這個不讓人省心的,我的生活裏,基本上沒有別的事情可以做了。你讓我去幹什麽呢?每天跟你一起去小公園看別人打太極拳嗎?”

“也行啊,你想打太極拳都行。”

“媽!你又笑話我!”孟明玮不滿地說。

說話間,她拿起手機看了一眼,上面有李衣錦發來的消息。

“媽,對不起。”

周到去孟以安他們公司面試了,回來等消息的時候,給李衣錦打了個電話。

“我那天不該那麽跟你說話。”他說,“我面試不順利,所以那天心情不好,你別放在心上。”

“分手都分手了,”李衣錦回答,“有什麽放不放在心上的。”

“……你這話說的就還在生氣。”周到說,“對不起。”

“我真沒生氣。”李衣錦說。

“那……好吧。不管順不順利,麻煩你跟你小姨……道個謝。”

“好。”

“……還有,我想說,咱們在一起這些年,我只是付了房租而已,我……也确實沒有能力給你更好的條件。你愛記賬,平時你自己買東西什麽的,都記得清楚,你那天說,房租算下來你花得少,我就希望你,別當成負擔,也千萬別覺得咱倆一定要 AA 制分得一清二楚,你不欠我錢,你什麽都不欠我。以後……希望你能找一個更好的人。”

這算是正式的分手贈言了吧。李衣錦心裏已經沒有什麽波瀾,平靜地道了謝,挂斷了電話。她窩在床上,翻開電腦,點開一個名為 REA IFE 的文件夾,裏面是按年份日期排序的一個個 Excel 表格,事無巨細地記載了她從工作以來賺到的和花掉的每一分錢。

記賬這個小習慣她從小就耳濡目染,還不會走路的時候,她就趴在姥姥腿上,看她撥弄算盤珠子,發出清脆的聲音。姥姥教她的珠算她長大幾歲就忘了,但也有樣學樣,拿了一個小本本當賬本,雖說她也沒什麽賬可記。上大學之前,在她媽管束之下,她也幾乎沒有經手過什麽錢,後來總算獨立了,大到房租工資,小到柴米油鹽,她每一分錢都妥帖地記在賬上,每月跟信用卡賬面一對,絲毫不差。從手工賬本變成手機 APP 和 Excel 表,她的賬單記錄下了每一絲生活的痕跡。

她打開 2011 年 7 月的賬單,那是畢業前因為搬家和周到熟悉起來的第一個月,他們一起吃過一次冰淇淋,花了二十五塊。2011 年 10 月,他們第一次斥巨資去看喜歡的歌手的演唱會,兩張票花了 780 塊,坐在離舞臺最遠的地方,舉着望遠鏡都只能看大屏幕,但還是興奮到叫啞了嗓子,望遠鏡是 50 塊從門口小販手裏買的,進了場才知道別人只花了 20 塊。2012 年 5 月,她因為上司騷擾辭了工作,郁郁寡歡,周到安慰她說是好事,值得慶祝一下,兩人去吃了惦記好久都舍不得吃的海鮮自助,298 塊一位,吃到扶牆出來,為了消食在夜晚空無一人的街道上狂走三個小時。2013 年 6 月,周到過生日,她因為加班過了十二點,第二天給他補上了一個蛋糕。2016 年雙十一,她放在購物車裏很久的一套口紅禮盒被周到偷偷下了單,她收到之後喜歡得舍不得拆開,但還是嫌貴,替他肉疼,左思右想之後忍痛退了貨,下單了他的耳機,因為他耳機被她灑上咖啡弄壞了……一筆筆賬把兩個人的生活織成細細密密的網,即使分開了,也是打斷骨頭連着筋,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徹底翻篇。

李衣錦關掉文件夾,給周到又發了一條信息。

“也希望你找一個更好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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