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辛氏雷厲風行, 隔天就讓文竹開了庫房取出六七匹布, 送到王姨娘所住的西跨院。

布匹都是上好的料子,有紋路似鸾鳳飛翔的鸾章錦;有豔若晚霞的明霞緞;有流光溢彩的流光緞,還有幾匹素色的杭綢。

王姨娘吓了一跳,忙問:“這是怎麽回事?”

楊芷含羞帶怯地将辛氏的話說了遍。

王姨娘沉吟片刻,鄭重道:“阿芷, 這事不能聽太太的。”

楊芷疑惑地擡頭。

王姨娘道:“太太再能幹,不過是個內宅女子,眼界總比不得男人長遠。你現在相看, 最多只能往五六品的官員家裏找,還未必能嫁給嫡子長孫, 再想要家世好, 就得往京外找。我覺得你應該等兩年, 反正年紀小, 到十三四歲定親也來得及。別看這三四年,興許咱們能夠往高裏找。”

“可萱萱說……”

王姨娘毫不猶豫地打斷她的話, “阿萱才幾歲,哪裏懂得了這些?就是太太……太太娘家三個男丁,只她一個女兒,你外祖父将她寵到心尖尖上,整日裏就是琴棋書畫詩詞歌賦, 就連針線還是定親之後現學起來的。太太風光霁月, 心裏可沒這些彎彎繞。”

楊芷遲疑着問:“那要把這些布料退回去?”

王姨娘嗔怪聲, “你也跟着學傻了不成?要是退回去, 就怕拂了太太一片好意。咱們還是照樣量着尺寸做,等出門相看時只說相不中便是。這說親,哪有一時半會兒就相中了的,有些得相看三四年才能定下來。”邊說邊撚一把面前的明霞緞,嘆道:“當年這還曾經是貢品,張皇後生前就指名要這種料子……太太待你還真不錯,難為你天天在跟前伺候。”

楊芷微微笑道:“母親對我跟萱萱并無差別。”

“怎麽可能?”王姨娘也笑,“再好也不是自己親生的,總會有差別。只不過太太衣食無憂,不在乎這些俗物罷了……等裁衣時,裁得稍微富餘些,今秋穿了,明春還能再穿一季,否則可惜這好料子。”

楊芷點點頭,跟王姨娘商量做什麽襖子,裁什麽裙子。

王姨娘忽而又道:“定親的事兒不急,嫁妝可得提前準備起來,別到時候被人小瞧了。”說着打開炕桌上的抽屜,取出一對瑪瑙碟子,“過年時候太太讓人送點心留在這裏的,正好給了你。”

瑪瑙成色極好,乳白的底色散布着深淺不一的灰,工匠頗具匠心,就着這灰色刻成了喜鵲。一只是喜上眉梢,另一只是喜鵲登枝,都是非常好的意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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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姨娘舉着碟子對向窗口,光線便透過瑪瑙折射開來,晶瑩透亮。

楊芷卻覺得心裏完全不透亮,有些不安,又不知道哪裏不對勁兒,遂問:“說不定過些天,母親會遣人來要,姨娘給了我算怎麽回事?”

王姨娘道:“就說不當心打碎了,或者直接說你喜歡要了去,太太不會追究。”

楊芷搖搖頭,“還是先放在姨娘這裏吧,若真是不着急定親,有這幾年工夫總會攢出來的。”

接連幾天,楊芷往西跨院跑得次數多,可也沒耽誤在辛氏面前侍奉。

而為期三天的燈會已經平安過去,并沒有任何起火或者燈樓倒塌的消息。

秦笙再度打發人給楊萱寫了信。

這次是告訴她一種梅花湯的做法。

就是用冷水和面,不加面引子,擀成類似馄饨皮的面片,再用刻成梅花狀的鐵模子鑿出來,另外煮一鍋清湯,水開後将梅花面片放進去煮熟,起鍋時灑幾片梅花瓣并一小把香蔥末。

楊萱覺得挺簡單,便對照着秦笙的方子,又請王婆子掌眼,終于鼓搗出一盆梅花湯,擺在飯桌上。

湯盛在甜白瓷的湯盆裏,湯水澄清,湯面上青蔥點點,其間點綴着片片紅梅,更有白色水汽氤氲飄散,只是看着就覺賞心悅目。

辛氏先給楊修文盛一碗,又給楊桐盛出來一碗。

楊桐贊不絕口,連聲道好喝。

楊修文也頗為贊許地說:“這是出自《山家清供》的古方,元剛曾有詩曰,‘恍如孤山下,飛玉浮西湖’,味道真是不錯!”

楊萱笑道:“是湯頭好,剛開始湯是渾的,王嬷嬷把炖好的雞湯撇去浮油,瀝淨渣滓又重新熬過一遍,這才顯出清冽來。”

辛氏點點頭,“你多跟王嬷嬷學着點,以後也能做一手好菜。”

少頃,楊修文吃完飯,将筷子擱在桌面上。

辛氏瞧見立刻也放下筷子。

文竹上前将杯碟收走,緊接着沏上熱茶。

楊修文掂起茶盅蓋,輕輕拂着水面上的茶葉,看着三人問道:“十六那天去燈會,你們聽說燈塔差點倒塌沒有?”

楊萱愣住,不知道楊修文是何意思。

楊芷卻低呼一聲,“差點倒了?我完全不知道,我跟大哥只顧着猜燈謎了。”

楊修文看着楊萱迷茫的樣子,料想她肯定也不知道,便問楊桐,“你也沒聽說過?”

楊桐略思索,回答道:“我聽懷寧提到過,确有此事。那天他買了一些木刻小玩意打算在燈會上賺點零用錢,就在燈塔旁邊擺了個小攤位。說是有個錦衣衛的校尉先看出不對勁兒,還有宮裏一位公公也在場。當時情況緊急,有人叫嚷說燈樓要倒了,懷寧怕引起恐慌,拿起臂擱把那人打暈了,還得了那位公公的贊賞。”

辛氏疑惑地問:“有什麽不對勁兒?”

楊修文嘆口氣,“領了搭建差事的是靖王妃的奶兄,靖王因此被聖上斥責,那位錦衣衛的校尉反倒因此升了職。”

辛氏淡淡開口,“若非有靖王的關系,靖王妃的奶兄未必能搭得上工部營繕司,受牽連也在情理之中。”

楊修文道:“如果真是無心之過倒也罷了,就怕是有人故意從中搗鬼。瑤瑤,你想想,就怕出意外,燈塔一天十二個時辰有士兵看守,怎麽就輪到錦衣衛的校尉指手畫腳,而且偏偏司禮監範公公也在場?”

楊萱吓了一跳。

楊修文的意思是說,蕭砺是一早就知道燈塔根基不穩固,但并未直言,直到看見範直,才故意當着範直的面兒揭露出來。

這事兒自然就報到聖上耳邊了。

可事情的起因明明是她啊,蕭砺剛開始根本不相信,是基于謹慎的态度才過去察看的。這根本是無妄之災。

可楊萱不敢出聲分辯。

說不定楊修文會追問,滿大街數不清的男女老少,還有近百京衛,別人都沒看出燈塔要倒,她的眼力就比別人強?

再者蕭砺一個七尺高的大男人,會輕易相信一個陌生小姑娘的胡言亂語?

這叫楊萱如何回答?

做夢夢見燈塔倒了,夢見蕭砺力挽狂瀾?

如果真的做夢,怎麽不先跟爹娘說?

這些問題楊萱一個都答不出來。

好在楊修文并不打算當着兒女的面兒談論太多政事,而是轉了話題對楊桐道:“年前有幾個同窗進京述職,趁着這幾天清閑我要去拜訪他們,如果懷寧過來,讓他把最近寫的經論和策論留下,夜裏回來我會批閱……你也要多讀些時文,試着寫一寫,練練筆頭。”

楊桐恭聲應好。

楊修文便打發了三人離開。

回到玉蘭院,楊萱有心想給秦笙寫封信,囑托她別把當時情形說出來,可又怕秦笙根本沒當回事,她寫信去,反而落了痕跡。

思來想去,楊萱決定當作什麽都沒發生,她什麽也不知道。

日子一天天過去,沒多久就是二月二。

二月二,龍擡頭,下了一整天的雨。緊接着,像是銀河開了口,春雨一場接着一場,春雷一陣接着一陣。

河畔柳枝開始抽出嫩芽,田間地頭開始泛出新綠,蟄居的動物被春雷驚醒。

辛氏腹中胎兒也蠢蠢欲動,經過将近四個時辰的疼痛,終于在二月十八這日呱呱落地。

穩婆利落地剪短臍帶,将嬰兒身上的血污擦淨,包上柔軟的細棉布過秤秤了下,再用襁褓包裹好,交給站在院子裏等候多時的楊修文,大聲道:“恭喜老爺賀喜老爺,是個小少爺,足足六斤八兩。”

楊修文抱着孩子歡喜得合不攏嘴。

楊萱則拉着楊芷進了西廂房。

辛氏虛弱地躺在床上,滿頭滿臉都是細汗,頭發濕漉漉地黏在腮旁,整個人像是才從水裏撈出來一般。

楊萱知道生産之痛,當即紅了眼圈,心疼地道:“娘受苦了。”

辛氏無力地笑笑,“沒什麽苦的,女人都是這麽過來的,我這還是順當的……你們瞧見弟弟沒有?”

楊萱笑道:“爹爹抱着不撒手,不讓我們瞧。”

辛氏見楊修文喜歡,欣慰地笑了,“我也沒瞧清楚,不知道長得像誰?”

正說着話兒,秦嬷嬷端着熱水進來,楊萱俯身去絞帕子,水很熱,燙得她的手都紅了。楊萱不敢兌冷水,也不叫苦,将熱熱的帕子覆在辛氏臉上。

辛氏滿足地嘆一聲,“這下舒服多了,要不總是黏糊糊的。”

楊萱笑着另絞帕子再擦一遍,又換了幹帕子。

這時楊修文抱着襁褓走進來。

楊萱迎上前,張開手臂,“爹爹,我抱一下弟弟。”

楊修文避開不讓,“你力氣小,別摔着他。”

“不會的,我會當心。”楊萱嘟着嘴懇求。

辛氏笑道:“讓她抱一會兒吧,阿萱心裏有數。”

楊修文這才小心翼翼地将襁褓遞過去。

楊萱左臂彎托住嬰兒頭部,右胳膊托在屁股處,輕輕晃了晃。

辛氏驚訝地道:“阿萱還真行,有模有樣的。”

楊萱得意地說:“穩婆剛才就是這麽抱的,我一看就會。”說着讓給楊芷,“姐,你試試。”

楊芷紮煞着雙手比劃幾下,“我不敢。”

楊萱笑道:“沒事,弟弟很乖的。”低了頭,看懷裏嬰孩的臉。

小嬰兒兩眼緊緊閉着,正睡得香。

莫名地,就想起她自己的孩子,夏瑞。

當年她懷胎時,夏太太隔三差五會給她炖肉湯,可她既要守父孝,又要守夫孝,根本無心下咽,仍是吃素食為多。

夏瑞生下來不算大,才只五斤六兩,小臉紅紅的,皺皺的,跟猴兒似的。

可不到七八日就長開了,臉蛋上有了肉,粉嫩嫩的招人喜歡,偶爾還會張開沒長牙齒的小嘴無聲地沖着她笑。

等滿月時,就已經能夠分辨出他的眉眼來了。

臉型與神情随她,可那雙桃花眼卻是十足地像了夏懷寧。

也不知夏瑞如今怎樣了,應該長大許多了吧,會不會突然想起她這個娘親了?

楊萱心頭一酸,忙吸吸鼻子,将幾欲湧出的淚生生憋了回去。

楊修文上前接過襁褓,“給我吧,抱久了沉手。你跟阿芷先回去,你娘累了,容她睡一會兒,我在這裏陪着就好。”

楊萱探頭,瞧見辛氏果然阖了眼,便跟楊芷一道離開。

穿過西夾道時,楊芷心有餘悸地道:“生孩子真這麽疼嗎,聽着母親叫喊,我的腿都發軟。”

楊萱随口答道:“那是自然的,娘這是第二胎還好些,要是頭一胎時間更久。”

楊芷竊笑,“說得好像你生過似的。”

楊萱馬上醒悟自己說漏了嘴,急忙往回找補,“穩婆說得啊,你沒聽見?”

楊芷搖頭,“我只顧得擔驚受怕的,什麽也沒聽見……萱萱,你怕不怕?”

楊萱默一默,輕聲回答:“怕,很怕。”

怕那種撕心裂肺的痛,怕自己熬不過生産的苦,更怕再次與親生骨肉生離死別。

楊芷伸手緊緊地握住了楊萱。

***

時隔九年,辛氏再一次生産,着實有些辛苦,幾乎睡了足足三天,楊修文也在床前陪了三天。

第四天,楊萱起了個大早,又颠颠去西廂房。

屋裏靜悄悄的,并沒有人出聲招呼。

楊萱探頭往裏,瞧見楊修文正端着碗,一勺勺喂辛氏喝粥。楊修文似是做慣了的,等辛氏咽下一口,第二口已經等在唇邊了,不徐不疾。

難怪下人們都不在,肯定是避出去了。

楊萱臉一紅,正要悄沒聲地離開,楊修文已經看到她,将粥碗一放,喚道:“阿萱,你陪你娘說會兒話,我上衙去了。待會兒奶娘喂完弟弟,讓她把弟弟抱過來。”

楊萱應聲好,先送楊修文出門,又拿起粥碗繼續喂辛氏。

辛氏笑道:“不用你,笨手笨腳的,我自己來。”坐起身,靠在迎枕上,将剩下半碗喝了。

這時秦嬷嬷走進來,将手裏東西呈給辛氏看,“這是六只喜蛋,這是給舅爺做的衫子,另有兩塊細棉布的布頭,是給舅太太的,再包了半刀紙和一盒墨。”

楊萱忙問:“是要去三舅舅家嗎,我也去?”

辛氏道:“只去報個信兒就回來,不多耽擱……你爹爹不喜你們過去,等以後再說。”

楊萱央求道:“爹爹已經上衙了,咱們不告訴他就是。讓我跟着去一趟呗,過年也沒給三舅舅拜年。”

辛氏被纏得沒辦法,只好應道:“那你趕緊去換了衣裳,快去快回。”

楊萱飛快地換好衣裳過來。

辛氏叮囑道:“見了三舅舅就說我很好,洗三沒打算過,前天已經往揚州寫了信,沒準你大舅舅他們會過來,到時候滿月過得熱鬧些。三舅母要是給你賀禮,就先收着,別讓她覺得咱們外道。”

楊萱一一應着,待辛氏說完,與秦嬷嬷和春桃一道,仍是坐了張奎的車。

過了西江米巷時,楊萱想起上次的事端,吩咐張奎道:“這次別停在水井胡同,你找個寬闊地方停下,好在帶的東西不多,我們走過去便是。”

張奎道聲“好”,把馬車停得稍遠了些。

楊萱戴着帷帽走在前面,春桃跟秦嬷嬷兩手各提着東西随在旁邊,剛走進水井胡同,正看到有人挑着一擔水搖搖晃晃地走來。

雖然他只穿了件尋常的鴉青色裋褐,卻掩飾不住那與生俱來的清雅從容。

楊萱眸光一亮,急步走上前,撩開帷帽的薄紗喚道:“三舅舅。”

辛漁臉上立刻綻出歡喜的笑容,“是萱萱?萱萱怎麽想起過來了?”

楊萱剛要開口,只聽旁邊“吱呀”門響,從裏面走出一人。

楊萱本能地擡頭望去。

那人穿身土黃色的裋褐,腰間別一把長刀,因為瘦削,裋褐顯得有些空蕩。面相冷硬,一雙幽深的眼眸陰郁而兇狠。

豈不正是蕭砺?

楊萱愣一下,莫名地有些心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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