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楊萱拒絕, “不敢麻煩大人, 我家離得不遠, 一刻多鐘就到。”

蕭砺木着臉, 冷聲道:“最近京都不太平, 你一個姑娘家,沒事別在外頭亂跑。”翻身上馬, 靜靜地等着她。

“是, ”楊萱敷衍地應着, 扶了文竹的手上了車。

張奎揚鞭馳動馬車, 蕭砺默默地随在車轅旁邊, 不前不後, 正與張奎齊平。

此時太陽已經升得高了,地上熱得像是着了火。

馬車兩邊挂着簾子,更覺悶熱。

楊萱偷偷掀起,正瞧見斜前方的蕭砺。

身姿如松,猿背蜂腰,雖然瘦,卻有令人無法忽視的力量。

而身上仍是以前那身土黃色的裋褐,洗得都有些發白了,上面滲出好大一片汗印。

束發的布帶卻是新的,很穩重的靛藍色。

土黃色非常難穿, 顯得人灰突突的, 遠不如他昨天穿的靛藍色精神。

更不如大紅色奪目紮眼。

莫名又想起, 大雨如注中那一襲沾了泥水的飛魚服。

彼時, 他已經是正三品的指揮使了,即便仍需奉迎範直,也犯不着親自跪在地上充當車凳吧?

就像現在他并不缺銀子,為什麽還要張嘴咬上一口?

只有市井小民,難得見到銀子分辨不出真假,才會那樣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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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他要送她回家,應該是一片好心,可配上那副冷冰冰的表情,那份好意就大打折扣了。

這個人真是難以捉摸,無法用人之常情去推測。

楊萱下意識地搖搖頭,冷不防聽到旁邊有人低喝,“把簾子放下。”

剛才她想得入神,竟不知蕭砺幾時放慢了馬速,竟然就在車窗旁邊。

楊萱皺起眉頭小聲嘀咕,“太熱了,一點兒風沒有。”

蕭砺垂眸,果見她挺直的鼻梁上沁了層薄薄的細汗,臉頰也因天熱呈現出淺淡的紅色,宛如春天枝頭盛開的野山櫻,粉嫩嬌柔。

不由放緩聲音,“以後出門帶把扇子,家裏沒扇子?”

“出來得急,忘記了。”楊萱解釋,撇下嘴,“你不是不許我出門嗎?”

蕭砺冷“哼”一聲,策馬奔到前面。

沒多大工夫,馬車馳到榆樹胡同。

張奎搬了車凳過來,文竹先下車,回身将楊萱扶下來。

只這會兒,蕭砺早不見了人影。

楊萱站在原處稍頓片刻,突然感覺有些歡喜。

其實蕭砺也不可怕,她跟他頂嘴,他不也沒怎樣嗎?

只不去看他那副冷冰冰的面孔就是了。

一回生二回熟,多見幾次,就可以跟他打聽一些朝政之事,如果兩家能有來往就更好了。

可是想想就覺得不可能。

萬晉朝文官跟武官向來泾渭分明。

文官瞧不起武官,覺得他們粗俗粗魯不開化,武官瞧不起文官,覺得他們假仁假義假清高。

兩邊能和平共事已經不錯了,很難會有私交。

更何況,楊修文來往之人除去大儒就是名士,再就是他的同窗同僚,根本不會把蕭砺看在眼裏。

楊萱無限惆悵地跨進門檻,剛走到二門,就聽到正房院楊桂嘶聲裂肺的哭聲。

她忙提着裙子跑過去,見奶娘緊緊地摟着楊桂,辛氏則抓住他的兩只手,正試圖讓範先生把脈。

可不等範先生探上楊桂的手腕,他已經掙紮着脫開了。

範先生無奈道:“罷了罷了,這樣就是診出脈息也做不得準。我聽着二少爺哭聲有力,當無大礙,只是這熱度退不下來卻是難辦,時候久了,怕燒壞了五髒六腑。要不這樣吧,給他洗個熱水澡,用生姜片搓下手心腳心,讓肺腑中的熱毒都發散出來,再按昨天的方子吃上兩副。等吃夜飯的時候我再過來看看。”

辛氏只得松開楊桂,道聲好,恭敬地将範先生送出二門。

回來後對楊萱道:“膽子真是大了,自己就能做主出門了?”

楊萱笑着解釋,“娘說今天要上門致謝,這到別人家裏,總不好過了晌午才去。而且,娘昨晚累了一夜,我就尋思替娘擔點事情,哪裏是膽子大了?”

辛氏聽着在理,瞪她一眼又問:“東西送去了?他怎麽說?”

楊萱道:“送了半斤棗泥酥半斤玫瑰餅,都是致和樓的點心,十兩銀子是兩只銀元寶,用荷包盛的。我交給他,他就接了,沒多說別的。”

這是綠繡提了兌好的熱水進來,辛氏再沒有心思追究這事,伸手先試試水溫,覺得冷熱尚可,讓綠繡把水倒進木盆裏。

小孩子都愛玩水,楊桐也不例外。

尤其還是個大熱天,剛才他哭出一身汗,現在泡進溫熱的水裏,竟是半點不哭不鬧。

就連奶娘用姜片使勁揉搓他的腳心,他也不曾反抗過,只顧着用手拍打着水花。

這一個澡洗完,奶娘和辛氏的衣裳都濕了大半。

好在楊桂的精神着實旺盛不少,沖楊萱“咿咿呀呀”說了好幾句話。

楊萱眼尖,瞧見楊桂牙龈上兩處白點,問道:“弟弟是不是要長牙了?”

辛氏看了看,“好像是,難怪會哭鬧,興許就是因為長牙。”讓楊桂張開嘴,對着窗口再看兩眼,臉上終于見了笑,“應該是出牙了”,又親昵地點着楊桂的鼻尖,“你這個小東西,得吓死個人,等你爹回來讓他好生教訓你一頓。”

楊桂根本聽不懂,咧着沒牙的小嘴傻笑。

楊萱本也以為楊修文會一早趕回來,可是并沒有。

直到第三天的晌午,楊修文才帶着楊芷辛媛等人一道回府。

楊桂已經退了熱,開始恢複往常的活力。

辛氏卻病倒了。

範先生先給楊桂把脈,又給辛氏把了脈,長長嘆道:“不用我說,你也知道是怎麽回事。孩子生病,最揪心的就是娘,這不孩子好了,當娘的就蓋病了。”

提筆一揮,開了方子,給楊修文過了目,“我回去配藥,等會兒讓阿誠送過來,你就不用跟着跑了。”

楊修文沒客氣,笑着應了。

約莫一刻鐘工夫,二門的婆子便引着位十五六歲的少年進來。

楊修文給楊萱三人引見,“這便是範先生的孫輩,家中行三,單名一個誠字。”

楊萱三人笑着行禮,喚道:“範三哥。”

範誠羞得臉皮紫漲,忙作揖還禮,一雙眼睛只盯着腳前方寸之地,不敢随意亂轉。

楊萱莞爾。

她早知道楊桐近來大多與範先生的孫子一同上學,還從不曾見過他。

今日一見,只覺得他生得白淨斯文,相貌雖不若夏懷寧,可那雙眼睛卻比夏懷寧老實可靠得多。

範誠先把手裏藥包呈給楊修文,又另外取出兩只朱漆木盒,“呂梁那邊有位姓鐘的先生,制得一手好墨,父親求了幾盒托人帶了來。”

盒子裏整整齊齊擺着四個墨錠,正面有“澹齋”兩字,另一面刻着“林去塵墨”的字樣,墨錠四邊都刻了瓦楞紋,非常精致。

楊修文湊近聞了聞,問道:“是蘭煙墨?”

範誠笑答:“世叔好眼力,林先生以往多做松煙墨,近些年才開始制蘭煙墨,據說墨色黑潤,氣味馨香尤勝過松煙墨,最近先生又嘗試棉煙墨。”

楊萱好奇地問:“松煙墨是焚燒松枝為墨,蘭煙墨燒什麽,燒蘭枝?那棉煙墨呢,是燒棉花?”

範誠循聲望去,只見是個十歲左右的姑娘,穿了件極普通的青碧色繡粉白月季花襖子,梳着雙丫髻,頭上戴一只小巧的珍珠花冠,珍珠的光澤映襯着她白淨的肌膚柔亮潤澤,更勝過上好的羊脂玉。

而那雙秋水般明澈的大眼睛正目不轉睛地瞧着自己。

範誠驀地紅了臉,連忙移開視線,語無倫次地道:“應該是……啊,我也不太清楚,回頭寫信問問父親。”

楊修文笑着替他解圍,“棉煙墨許是焚燒棉杆,棉花昂貴,百姓做冬衣尚且不夠,怎能用來制墨?”

“對對對,世叔所言極是。”範誠忙不疊地回答。

楊修文也覺好笑,不再糾結此事,将一盒墨錠交給楊萱,“正好四塊,你們三人每人得其一,留下一塊給阿桐,試試蘭煙墨較之松煙墨有何不同?”

範誠忙道:“這是新墨,新墨火大,最好擱置數月去去火氣,等年底時候再用,墨色更加醇和。”話剛出口,便意識到不妥。

楊家乃詩禮之家,辛家更是江南有名的書香門第,她們自小與文墨為伍,怎可能連這個都不懂?

自己倒真是班門弄斧了。

說不定還給人留下愛賣弄才學的印象。

如此一想,臉上便呈現出窘迫的紅色,好似要滴出血來似的。

楊萱看不過眼,笑道:“多謝範三哥指點,不過這墨該如何儲存,若是幹了怕裂開,若是受潮怕有墨霜。”

範誠低着頭回答:“無需特別保存,盛放在木盒裏即可。”

楊修文補充道:“若是不放心,隔上十天半個月拿出來瞧瞧,放在陰涼通風處散一散。”

範誠應聲“對”,再不敢多待,開口告辭。

楊修文親自将他送出二門。

楊萱進內間告訴辛氏,“範家三哥人如其名真是實誠,這會兒工夫,我瞧他身上的衫子都快濕透了。”

辛氏在裏間将外面情形聽得一清二楚,笑道:“這孩子可不傻,夏懷寧的聰明露在外頭,範誠的智慧卻在心裏頭。”

楊萱頓時明白。

範先生打發他的孫子過來,可不僅僅是送藥,而是送上門來相看的。

楊萱很有幾分心動。

範楊兩家是世交,彼此知根知底,範先生性情品行都很好,這個範誠看着老實可靠。

最重要的是兩家離得近,有點風吹草動很快就能知道音訊。

如果真的能成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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