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辛氏這次病, 足足遷延了十餘日, 等到完全康複, 已經進了七月。

楊桂果然長出兩顆扁扁的小白牙。

五個月的他精神頭兒極好,會攥着撥浪鼓無意識地搖動,會兩腿朝天亂蹬一氣,也會“咿咿呀呀”地自問自答。

楊萱先後給他做了好幾個細棉布的肚兜,肚兜上或者繡着金鯉魚,或者繡着小老鼠, 看上去栩栩如生活靈活現。

辛氏頗為意外,連連誇贊楊萱在女紅上有天分,短短一年工夫就能繡成這麽複雜的圖樣。

楊萱繡花繡累了, 就到正房院照看楊桂,教他翻身逗他頑笑, 非常有耐心。

而楊芷則更多跟辛媛在一起, 彈琴畫畫、吟詩誦詞或者讨論如何搭配衣裳首飾。

辛媛進京不但帶了幾十條裙子,還帶了足足一妝匣首飾。

單是成套的赤金點翠頭面就有兩套。

點翠是将翠鳥翠碧色的頸羽鑲嵌在赤金底座上,因為工藝精細,故而價格不菲。

而一整套的頭面包括一支頂簪、一支挑心,外加一對掩鬓、一對分心和相配的耳墜子, 金光與翠羽的碧色交相輝映,流光溢彩。

相較之下,楊芷的首飾要寒酸得多。

她跟楊萱一樣, 五六歲之前大都戴絹花或者銀簪, 過了七八歲才添置了金釵金簪以及珍珠花冠, 但是也都是極簡單的樣式。

最貴重的也就是今年生辰辛氏送她的赤金嵌寶蝴蝶簪。

完全沒法跟辛媛比。

楊芷心頭不免有些黯然,可辛媛仿似沒察覺似的,仍是興致勃勃地拿起一支赤金嵌寶祥雲簪在頭上比劃着,“阿芷姐,你說我梳成堕馬髻戴這支簪好不好看,再配上那件繡淩霄花的襖子,等中元節廟會的時候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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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芷興致缺缺地道:“堕馬髻要十三四歲才能梳,再說你頭發少,怕梳不成。”

辛媛反駁道:“堕馬髻又不是專門的婦人發式,怎麽不能梳?你們京都就是不開化,在揚州,八~九歲也可以梳,還能戴假髻……我就要這麽打扮。”

楊芷便道:“随便你吧,不過依我看,到廟會還是穿着平常點為好,人太多,要是擠丢了或者被人趁亂拔了去,就得不償失了。”

辛媛頓時拉長臉,“這也不行那也不行,阿芷姐是怕我比你漂亮,搶了你的風頭吧。”

楊芷本意是為辛媛好,但隐約也有這點小心思,被辛媛大喇喇地說出來,臉上頗有些挂不住,說話也沒過腦子,“你再打扮還能比得過萱萱?萱萱不戴這些俗物也比強你百倍,我既不怕萱萱,又怎會怕你?你別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辛媛惱羞成怒,小性子上來,伸手一拂,妝臺上的梳篦、妝粉、胭脂等物噼裏啪啦盡數落在地上。

丫鬟們忙不疊地去撿。

別的還好說,那一盒粉卻是灑了大半。

楊芷因膚色暗淡,在家裏雖不敷粉,可出門的時候是必然要擦的。

這盒粉是從萃香閣買的,花了約莫一兩銀子,而且是她最愛的桂花香味。

楊芷見妝粉只剩了個底兒,氣不打一處來,索性連盒子帶粉都不要了,“啪”扔進字紙簍裏。

辛媛見狀,冷笑道:“不就是一盒粉,我賠給你就是,大不了賠你兩盒,發什麽脾氣?”将門簾一摔,篤篤回到楊萱住的西廂房,大聲吆喝着秀橘去買妝粉。

楊芷聽到她的吆喝聲更覺氣苦。

因辛媛是客人,年紀又比她小一歲,楊芷便待她如楊萱一般,很是忍讓。

就拿今日這事來說,原也是辛媛不占理兒,可楊芷損失了妝粉不說,還被她這樣搶白,忍不住嗚嗚咽咽落了淚。

事情傳到正房院,辛氏撫額苦笑,将楊桂交給奶娘,匆匆跟楊萱一道來調解糾紛。

兩人先到西廂房看辛媛。

辛媛發過脾氣便沒事了,正拿着本詩集随意地翻看。

擡頭瞧見楊萱,頓時想起楊芷所說比她強百倍的話,“啪”地合上書扭過頭。

辛氏已經将事情打聽了個清楚,知道楊芷雖有錯,辛媛卻是占了七分不是。可辛媛是個犟脾氣,吃軟不吃硬,也不責罵她,只笑吟吟地道:“聽說三姑娘今天真是威風,一言不合就把表姐的妝粉扔了,那粉雖說不值多少銀子,可也是經過好幾道工序做出來的,又是別人的東西。說扔就扔了?”

辛媛昂着下巴,“我就是不小心碰灑了,是她自己扔的。”側頭瞥一眼楊萱又小聲嘟哝,“誰讓她說我這也不好那也不行,我哪裏不如她了?”

前一個“她”說的是楊芷,後一個“她”卻是指的楊萱。

辛氏自是想不到楊萱也被牽連其中,耐心道:“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長處,阿芷溫柔寬和,這點比阿媛強,但是阿媛直爽開朗活潑大方,倒是比阿芷和阿萱都強。單論今天這事,廟會上人多手雜,盡量還是別太招搖為好,不過吃過晌飯,我倒是想去前街逛鋪子,阿桐和阿萱都該添置秋裝了。阿媛好生打扮起來,咱們漂漂亮亮地出門去。”

辛媛驕縱,卻并非不明理之人,知道辛氏是給自己臺階下,點點頭道:“順便去香粉鋪子瞧瞧,我應允給阿芷姐賠妝粉。”

辛氏笑應好,“賠東西是其次,阿媛得記着以後不可再任性了。妝粉好說,可如果摔壞別的物品,又哪裏找一式一樣的東西賠?而且,阿芷素日待阿媛如何,想必阿媛心裏也有數,該怎麽做,姑母就不多說了。”

安撫完辛媛,辛氏又到了東廂房。

楊芷已經讓素紋伺候着淨了面,正要梳頭,見辛氏進來,不等辛氏開口,先自認錯。

辛氏嘆道:“阿芷什麽性情我豈不知道,再往後不管是待阿媛還是阿萱,盡管拿出長姐的做派,她們做錯事,該教的教,該罰的罰,不必時時委屈自己。”

一句話說的楊芷又落了淚,拿帕子遮住面孔哀哀哭泣。

辛氏接過素紋手中的牛角梳,先将楊芷發髻打散,一縷縷梳順了,绾成個好看的堕馬髻垂在腦後,“阿芷這把頭發真是好,又黑又順,梳什麽發髻都好看。我年輕時候頭發不好,绾不起發髻,最怕別人往頭上瞧,所以很少戴金銀飾物。近些年添置的都過于老氣,不适合你們姑娘家。正好下午逛鋪子,給你們都挑幾件式樣時興的首飾……滿了十一歲,正經是個大姑娘了,該打扮起來。”

辛氏兩邊說合了,頂着大太陽帶着三位姑娘逛了半下午鋪子,終于皆大歡喜。

楊芷跟辛媛重歸于好。

辛媛是粗剌剌的性子,事情完了也就完了,楊芷卻是在心裏存了芥蒂。

就連楊萱都不曾碰過她屋裏的東西,辛媛一個表姑娘卻說動手就動手,也太多刁蠻了些。

如果真成了自己的嫂子,以後相處少不了吵吵鬧鬧,還是算了吧。

念頭一轉,又将之前将她跟楊桐撮合到一起的想法打消了。

而楊萱思量好幾天,越來越覺得範家不錯。

範先生本就有意跟楊家結親,而範誠十五六歲的年紀,跟現下楊家的三個女孩子都挺合适。

也不知範誠到底相中了誰。

楊萱決定去探個口風。

這日聽說範誠來了楊家,楊萱借口到竹韻軒找書看,帶着春桃到了外院。

果不其然,正瞧見範誠與楊桐坐在竹韻軒門口的竹林旁一邊喝茶一邊談讨課業。

楊萱走近前,屈膝行禮,佯裝疑惑地問:“大哥,範三哥,今天不是休沐的日子,怎麽沒去書院?”

楊桐解釋道:“教我們的許先生家中有事,暫且停課一天。不過留了不少窗課,我和三哥正為此焦頭爛額,你過來找父親?”

楊萱笑着搖頭,“大哥之前提到《圖經本草》,我想看看父親這裏有沒有,借回去看一看。”

楊桐道:“在我那裏,萱萱你稍等,我這就去取。”

松枝另外沏了茶過來,又要去搬椅子,楊萱笑着止住他,“不用麻煩,等大哥取了書,我就回去。”

她既然站着,範誠也不好意思自己坐着,跟着站起來,開口道:“二姑娘先前問的事兒,我已經問過父親了。”

楊萱一愣,“什麽事情?”

範誠頓時鬧個大紅臉,支吾着說:“就是蘭煙墨。”

楊萱恍然,“我差點忘記了,到底是怎麽回事?”

範誠吸口氣,“……還是以桐木或者松木為主,最後焚燒蘭草以取其香氣……林先生說,就墨質而言,與松煙墨并無太大差別,但是棉煙墨卻是以棉杆為主,墨錠較松更容易出墨,但不如松煙墨黑亮。”

說話時,範誠始終垂着頭,一手撐住桌面,另一手垂在體側,下意識地摩挲着袍邊玉佩,看上去十分緊張似的。

楊萱隐約有了點數,卻作不得準,想一想尋了話題再問:“我近來學畫畫,先前練字用的是熟宣,可父親有天提了句作畫要用生宣,我還沒來得及細問。想請教三哥,畫畫到底用什麽紙好?”

“不知二姑娘學的是什麽畫?”範誠擡頭看一眼楊萱,又飛快地低下頭,不等楊萱回答,兀自道:“如果畫工筆就用熟宣,畫寫意就用生宣,生宣濕染性好,更容易畫出韻味……若是擔心暈染太過,也可以用半熟宣,這樣容易上手。”

楊萱作受教狀,佩服地說:“原來還有這麽多講究,多謝三哥解惑。”

範誠連忙道:“不用客氣,我也是才剛入門,略知一二。”

話音剛落,只聽松枝清脆的聲音道:“夏公子,夏公子過來了。”

楊萱回頭一瞧,循着青石板路走來一人,身穿寶藍色長袍,生着一對桃花眼,滿臉的意氣風發。

豈不正是夏懷寧?

待走近了瞧,發現那雙眼眸裏隐約藏着怒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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