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等顧枳實再醒轉,才發覺自己被安置在馬車之榻上,沈雲貼着他睡着了,小孩子身體暖烘烘的,甚至有些燙人。顧枳實撩起車簾往外一瞧,冷清的月色如粉末鋪着大地,已是月上中天。
他小心地托起沈雲的頭,将他抱進被窩裏,再輕手輕腳地出了馬車。
馬車內溫暖如春,外頭倒是冷得慌。夜裏無風,但幹冷得叫人肌膚刺痛。顧枳實往四周一瞥,便見溫曙耿與宋子玉各倚靠着一棵樹,抱劍而眠。中間有一火堆,燃得只剩了微微的火光,散發着聊勝于無的溫度。
習武之人大多不怎麽畏寒。兩人也并未睡死,各留有一分清明。然而顧枳實內力高深,斂息到了非頂尖高手莫能察覺的地步,也沒有驚醒這兩人。
月色溶溶,樹影如水,全落在溫曙耿一襲長衫之上。他那樣子,像極了高門大戶裏不食人間煙火的小公子,該是個被寵溺的命。
可這五年,顧枳實想,他又是怎麽過的呢?
怎麽也想不出。顧枳實便踏着月色,悄無聲息地走到他身側,倚在他背靠的大樹後頭,陪他一同休憩。
他嘴角挂上微笑,夢境又沉入登雲峰上那段時光。
黃昏時分,溫曙耿正在書房裏偷偷地鼓搗着釀酒的新法子,冷不丁門被大力推開,二師兄林揚氣洶洶地走進來:“顧枳實那小崽子哪兒去了?”
溫曙耿手忙腳亂地藏起“不務正業”的罪證,眨巴眨巴眼睛,單純無辜:“師兄怎麽啦?”
林揚往桌邊一坐,倒了杯冷茶灌下去還是冷靜不下來,拍桌子怒道:“這天煞的小沒良心!老子養了半年的小乖被他給被弄沒了!”
溫曙耿頭疼:“你那小狐貍成日裏盯着他,滲人得慌。枳實嘴上不說,肯定怕得不行,怎麽會去動它?”
林揚憤憤道:“他親自告訴我他把我的小狐貍給丢山裏去了!”
溫曙耿起身:“那快去找。”
林揚捏住他衣袖,道:“不急。枳實去哪兒了?”
溫曙耿莫名其妙地看他:“大半天不見他人了。”說完他猛地看向林揚:“枳實也不見了?”
幽深的山谷裏頭,小小的顧枳實正在搜尋着那只小白狐貍。狐貍不是他丢的,他對林揚師叔撒了謊。
那雙碧熒熒的狐眼總盯着他看,像極了鬼魅,叫小孩兒心裏發慌。那小畜生性子孤僻得厲害,偏偏被林揚師叔寵得上了天。
顧枳實幾乎是震驚地瞧着林揚師叔每日對着那小狐貍左哄右抱,親親摸摸,甚至……晚上還抱着那小狐貍睡覺!恨不得含嘴裏似的寵着。
他生母去得早,嫡母陰毒,仆人又冷漠,這孩子從沒試過與人同寝的滋味兒。
明明那小畜生老用屁股對人,偏偏有人疼愛異常。
顧枳實不覺得嫉妒,只是有些迷惘。為什麽,別人就能夠輕而易舉的得到關愛?
他只是很努力地克服着對那雙狐貍眼睛的恐懼,見它窩在草地上曬太陽,便小心翼翼地靠過去,想要跟它親近些,想要……分得一點得到疼愛的力量。
可那小狐貍極為厭惡他,甚至嗖地跑進了深山裏。
林揚師叔很是冒火,幾乎是厲聲呵斥了他,責問他是否有招惹他的寶貝狐貍。
彼時顧枳實便有着一顆冷硬的心,似乎瘋狂而執拗的性子那時候就已初見端倪,他咬牙道:“是我把它給扔進山裏去了。”
說謊,再被讨厭。在當時的小孩看來,比傻傻地哭鬧而被讨厭,要有骨氣得多。
此前他闖下的禍,鬧出的笑話已不勝枚舉。沒人會喜歡他,除了——一直為他道歉的溫曙耿。
他跑進山裏,想要捉回那只小狐貍,不想要再繼續麻煩那少年。小小的顧枳實攥緊拳頭,決心這次以後,他就離開登雲峰。像離家那次一樣。
密林層層疊疊,其間蟲蟻野獸、毒花怪草數不勝數。溪水聲合着北風吹刮的聲音,陰冷孤凄。
他找着了狐貍,牢牢把它抱在懷裏。可找不着回去的路。
高木遮天蔽日,林子裏入夜便陷入死寂般的黑暗,叫人膽戰心驚。
顧枳實沒有很怕。只是覺得,他會死在這林子裏。靠着大樹,他小聲地對那小狐貍道:“你自己能回去的吧?”
小狐貍一聲不吭。
他喃喃:“明明那裏那麽好。你跑出來幹什麽?你又不像我,”又吸吸鼻子,“都沒人要我。”
黑暗裏什麽也看不到,睜眼閉眼都無所謂。
顧枳實覺得冷得快要死了,就當他覺得快要睜不開眼睛的時候,遙遙地卻見了火光。
再接着,他便被人攔腰抱起。手上脫了力,懷裏的小狐貍被摔到地上,林揚心疼得直叫喚,趕緊抱起來哄着。
清苦的柚香味兒混合着松木芬芳,顧枳實感到對方的雙手冷得似冰,偏偏他還把顧枳實一雙小手塞進懷裏暖着,着急又溫柔地數落一句:“急死我了,祖宗。”
怎麽回事?
顧枳實迷迷糊糊地想:他第一次抱我了。比林揚師叔抱小狐貍還緊張。甚至當晚,溫曙耿還摟着小小的他睡覺了。
顧枳實這人,生性倔強冷漠卻又極為重情。恨人時他利落,挫骨揚灰都不帶眨眼。偏偏少年時得的那點溫存,一輩子也舍不得忘。
顧枳實本以為,溫曙耿必是溫和又堅韌地同師叔道歉,請他原諒。他心底自責,他不願別人為了自己那般做小伏低。他太不敢相信人心的善念,也忘了登雲峰上所有人,有多親密無間。
他更不知道,當年的溫曙耿的确結結實實地蒙蔽了他。
那少年孩子般天性,只為了好玩兒而收徒,平素倒也端端師父架子,對他溫柔對待,悉心教導,極少在徒兒面前流露出散漫的樣子。
但那時的光景卻與他想象中大不相同:
溫曙耿擲地有聲道:“你那狐貍不自重,才引得我徒兒扔了它!枳實乖得驚天動地,怎麽會平白無故碰你那小狐貍?”
林楊氣得發抖:“我的小乖如何不自重了?”
溫曙耿冷哼一聲:“那雙不自重的眼睛常不自重地看着我端莊可愛的小徒!不自重地誘他犯罪!不自重地讨打!”
林楊咬牙切齒:“我的小乖……”
話沒說完就被打斷,溫曙耿嚷嚷道:“你的小乖?我的大乖還不見了呢?!”
他沒完沒了,倒打一耙:“還我寶貝兒!還我心肝兒!還我愛徒!還我心肝寶貝稱心如意叫我見了就歡喜的小可憐兒!”
兩人鬥嘴,頗似護崽的老母雞。
林楊氣結,幾乎怄血:“你跟我比愛稱嗎?”
溫曙耿這白眼狼兒才乖乖一笑,拍着他的背給他順氣:“師兄。你這回饒饒他罷,這小孩兒心思重,你說話那麽不管不顧的,他聽了準傷心。”
林楊畢竟年長些,腦子一清醒,也有些愧疚:“我當時也是心急。現在也後悔了,那小崽兒臉唰地就白了,也怪可憐的。”
溫曙耿趁機讨要物什:“你那架'碎聲’他喜歡得很。”
林楊瞪他。小師弟心好毒。碎聲是他無意間購回的古琴,蛇腹紋漂亮得跟畫兒似的,那般難得,他也敢打主意?
但那架碎聲後頭還是歸了顧枳實。
只是那場暗無天日的厮殺中,登雲峰上數間房屋都被付之一炬,碎聲大概也已燒得只剩灰了。
小狐貍活了八年,埋葬它時林揚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活像個嬌滴滴的小姑娘。
偏偏到他自己與世長辭之時,那男子浴血奮戰,恍如戰神附體,剛硬頑強。那雙眼睛沾着髒污和血跡,沾滿鮮血的手掌将重傷的他牢牢護在身後,最後急促又哀傷地催促他:“枳實快跑!”
午夜夢回,他的夢境不管前頭如何叫人眷念,結局總轉向凄惶。顧枳實滿頭大汗地醒來,心髒疼得如同從中間被撕裂。
林子裏彌漫着冷冷的霧氣,罩在顧枳實臉上,濕冷陰森。他站起身,提着長劍到遠處的空地上,郁郁舞劍。
身躍,飛出一丈,腿擊林梢。彎腰,寒芒閃過,木葉震顫。仰面,劍指蒼穹,破空聲喧。
剎那間林鳥驚飛,倉皇振翅,平白成就鋪天蓋地之勢,雜亂沖向青天。
顧枳實陡地紅了眼。
收了力,扔了劍,他任由自己直直砸向地面,仰面喘息。
不遠處從容不迫的腳步聲響起,再近則變得急促慌張,快貼近耳邊時又小心翼翼,顧枳實被扶起來、摟在懷裏。
委屈又憤慨的情緒猶在心頭,他渴求着在師父的懷裏汲取溫暖,連眼神裏的蒼涼落拓也未曾化開。
溫曙耿低聲問他:“怎麽在這裏?”
顧枳實疲乏得厲害,但還不曾忘了他是個‘受傷’之人:“醒得較早,在林間走走。沒想到內傷發作,又摔了。”
冷不丁被塞了個冰涼的東西入口,帶着香氣,顧枳實仰頭去看他,嘴裏方覺出絲絲甜味兒。
溫曙耿沖他一笑:“上次你給買的柚子糖。”
那糖糕送得并不光明正大。顧枳實當時偷入他的房間,将那紙包放在桌上留下字條便跑。溫曙耿酷愛柚子,卻沒當着他的面兒說過。
這人此時又貼在他耳側問:“是不是成日偷看我,才知道我喜歡柚子?”
他聲音那麽輕,鑽入耳中直叫人發癢。顧枳實不知怎麽的,耳根蹭地紅了。
“沒沒有。”顧枳實手忙腳亂地解釋,“我只是……”
他憋了半天:“只是……”只是我們早就相識啊。
溫曙耿毫不留情地大笑:“你好可愛。”他明明都笑得眼泛淚光了,卻眨眼間雨歇雲收,正正經經道:“坐好,我替你調息。”
顧枳實還巴巴地要解釋他并非那等癡漢,這會兒又被迫結束了話題,只好乖乖坐直。
過了片刻,兩人便結伴而行,覓得一山澗各自梳洗後再采了些野果回去。
回到馬車旁,子玉從馬車裏探出頭來,皺眉道:“小雲發了高熱。”
顧枳實一驚,昨晚他出馬車時便感覺他身體很燙,當時以為是小孩子體溫高沒在意,原來是發熱了麽?沈雲陡然喪父,又年幼,必是驚懼惶恐,定是舟車勞頓叫他寒氣侵體了。
“給他用藥了嗎?”溫曙耿問。
“沒敢用。小孩子體質更弱,我帶的藥習武之人用沒事,他用則藥性過猛。”
溫曙耿看向馬車裏頭,也是頭疼得慌:“此地偏遠,不知要多久才能至有人煙處。”
小孩兒燒得兇險,臉蛋通紅。
正說着話,遠處傳來一陣馬蹄聲。聲音铿锵有力,應是良駒。
來人高鼻深目,威風凜凜,翻身下馬拱手道:“不知哪位重傷我寨弟子?”
顧枳實心下煩躁,尋仇你就尋仇,弄出一副彬彬有禮的樣子作甚?多此一舉。
他正欲出手解決了這人,就聽溫曙耿冷聲道:“留下馬,然後滾,不然死。”
顧枳實聞言差點一抖,師父……比他還煩躁的嗎?
那人卻是波瀾不驚,直起身道:“我不是來報仇。而是,有求于先生。”
他握住缰繩:“這馬,送給先生自然是小事一樁。但求先生能助我木霧寨逃過一劫。”
顧枳實雙眼微眯,木霧寨?
去年三月間,楊長老帶人開拓商行,在此地收了個根深葉茂的大山寨做分舵,負責這一帶的商行管理。他記得,便是這個木霧寨。
昨日那幾人兇神惡煞,暗中埋伏,明顯是山賊行徑。
教中有令,凡歸屬吞雲教的山寨,均不得殺人越貨、繼續幹土匪山賊的勾當。顧枳實目光冷峻,這是起了離心,要重操舊業嗎?
作者有話要說: 感覺三個字三個字往外蹦,殺氣四溢。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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