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竹林間山風陰冷,沈雲從溫曙耿背上探出頭,懵懂地問:“這是哪兒?”
遙遙見了燭火,溫曙耿用大氅将他裹得更緊些,輕聲道:“我們去尋另外兩位哥哥,你待會兒別害怕,我會護着你。”
沈雲年紀雖小,卻十分有些察言觀色的能力,盡管在病中也很快意識到危險,聽話地埋頭。
将至那竹屋,成珺行至前頭去,上了臺階,扣響門又叫了聲:“阿楠。”
屋內燭火忽暗,又一瞬間變得極為明亮。貼窗的小燈熄了,數盞明燈又亮起。
師楠出現在門口,披着一件白色狐裘,那皮毛襯得他臉色更為蒼白陰冷。
溫曙耿行至階下,借着檐下的燈光看他。成珺則湊到他跟前去,親熱地又喚了聲:“阿楠,你還沒歇着?”
師楠微擡眼皮,道:“你帶着這麽多人來此,興師動衆的,我若歇了豈不掃了你的興?”
成珺幹巴巴地笑了聲,又道:“阿楠,你今日是不是留了兩位客人在此?”
師楠卻不理他,低頭看向階下的溫曙耿,他開口:“你來尋你的朋友?”
溫曙耿不喜他這般居高臨下的樣子,腳尖輕點地面,飛身至他身前,簡短道了句:“對。”
師楠卻仿佛對他的冷淡态度毫不在意,話裏有話道:“你的輕功好俊。輕盈靈動,恰似竹影。你那朋友卻不客氣,殺氣重重,腳踏團團煞氣。”
溫曙耿心知他所說之人乃顧轶,心下一沉,以顧轶那般武功,竟沒能奈何得了他?
溫曙耿一點點笑起來,眼裏燭火明滅:“想必閣下遍閱天下輕功,才能有如此眼力。”
師楠卻倏地沉了臉,不耐煩道:“我才不跟你假惺惺地兜圈子。”他轉身,“随我進來,見你那朋友最後一面吧。”
內室竹榻之上,宋子玉合衣躺着,他唇色發紫,面有黑氣,原本俊秀的面容此時卻如鬼面羅剎,十足的中毒之狀。溫曙耿探向他經脈,又發覺他內息紊亂,橫沖直撞,極為兇險。
溫曙耿大驚,扭頭瞪向師楠,厲聲道:“你對他做了什麽?”
師楠無情道:“給他下了一點劇毒而已。十二個時辰後,他便會毒發身亡。”
聽得此言,成珺已是汗如雨下,他着急地先開口勸着:“溫先生勿要沖動啊。”
溫曙耿卻也并非他想象中那般沖動,他後背濡濕,沈雲已經在微微顫抖。溫曙耿輕輕地拍拍他的手背安撫着他,又對師楠道:“你要什麽?”
師楠笑,雙眼在臉上勾勒出一個極富美感的弧度:“任我索取?”
溫曙耿低沉道:“只要我有。”
師楠笑得更厲害,他眼珠轉動,看上榻上的宋子玉:“此人是你的心上人?”
溫曙耿膩煩這種受了情傷就看誰都是一對兒的神經病,冷聲道:“知交。”
似乎覺得十分無趣,師楠也不同他故作深沉地繞彎子了,他懶懶地坐到團椅上,道:“你哪兒涼快哪兒呆着吧。這人有救了,那冷面男子給了我一雙眼來換他的性命。”
此話有如晴天霹靂,震得溫曙耿險些踉跄。顧轶?
他努力地穩住心神,譏諷道:“胡言亂語,你以為僅憑你信口雌黃,便能使我相信?”
師楠輕敲着桌子,語氣輕快又愉悅:“愛信不信。”
可恨。說謊的人若做出一副無所謂的樣子,就叫人難辨真假。若那謊言牽連要緊之人,便更讓人頭腦發熱,無從戳破了。正所謂關心則亂,真是千古箴言。
溫曙耿神思恍惚,顧轶……顧轶不過與他們萍水相逢罷了,甚至算不得同道中人,怎麽可能甘願獻出一雙眼睛。不會的,這分明是這人妄圖攪亂他心神而說的謊言罷了。
他痛苦地閉上眼,右手卻不受控制地捂住心髒,顧轶……顧轶好像不一樣。
溫曙耿總覺得他的記憶深處是有着那麽一個人的。那個人牽連着他的命脈,縱然腦海中沒能夠留下一點印象,但心房似乎還記得那個人的形狀。
只是在潭邊一瞥,心房便被扣響。前塵往事,無所謂其有無。他不知道曾經是否有過什麽,然而朝夕相對裏,日日夜夜都聽到激流的聲響在心中回蕩。叫他迷茫至極。
溫曙耿深吸一口氣,強撐着鎮定道:“一雙眼換一條人命,當真不虧。”
師楠瞥向他,只見這男子臉色蒼白,以手撫膺,活像是被剖心了一般。
撐着一副骨架,失魂落魄的,還說什麽厲害話兒呢?
師楠蹙眉,耳中嗡嗡作響,只覺分外煩躁。回憶中又是一陣喧嚣。
黑壓壓一片裏,火光和煙塵混在一起,焦肉的氣味叫人作嘔,四周都彌漫起嗆鼻的煙霧,咳聲、哭聲、驚呼聲擰成一股,日日夜夜鞭打着不堪重負的心靈。
那聲音一如既往的沉穩動聽,此時此刻卻染上了陌生的冷漠無情:“阿楠,你幫幫我吧,我不想死。”
冰冷的雙手捧住他的臉頰,凍得他唇齒發顫。肮髒的吻落在額頭、鼻尖和嘴唇,烙印下無數個罪惡的印記。一遍遍跪地叩首,千百次哭嚎哀求,真是不堪回首。
朱漆銅門緩慢打開,老太監細長的聲音久久回蕩在寂靜庭院:“太醫院師楠穢亂宮闱,引誘侍衛,妄圖謀害儲君,其心可誅。念其年幼,賜鸩酒以自絕。”
師楠猛地大笑出聲,笑得雙目通紅,幾乎要淌淚一般。
瞬息之間,冰涼的雙手死死地捏住他的脖頸,溫曙耿自上而下地俯視着他:“你果然在騙我。”
成珺驚慌:“阿楠!”
他又去碰溫曙耿,想要拉住他,溫曙耿閃身如飛,只留給他一道殘影。
師楠武功稀松平常,落到溫曙耿手裏只有死的下場,但他垂下細長的雙眼,笑得張狂:“真好笑。你的心上人為了你去救你的知己,哈哈哈哈。”
溫曙耿眼皮一跳,什麽心上人?
他不過……不過覺得那男子分外熟悉,越瞧越順眼罷了。
沈雲的手死死地抓着溫曙耿的肩頭,他此刻整個兒懸空,落地也不是,抱緊溫曙耿也不是,難受得快死了。
溫曙耿這才有如夢醒,放開師楠,将沈雲放在椅子上,替他蓋上大氅。
師楠斂了笑意,細細地看了小孩兒半晌,忽地伸過手去。
溫曙耿将他撥開。
師楠冷聲道:“我不會為難小孩子,他高熱未散,需要用藥。”
溫曙耿咬牙:“不勞費心。”他指一指榻上,“你将解藥交給我,子玉醒來自會替他用藥。”
師楠冷笑:“早着呢。他所中之毒,必得要林中羅熾果的汁液來解。你的心肝兒已經去采了,等他回來,這孩子都要燒死了。”
溫曙耿定定地看着他,道:“那什麽以目換命,果然是你的謊言。”
師楠頗為遺憾道:“是啊,我要了他的眼睛,他不給,我就算了。”
那時的情景倒也好笑。
師楠口出狂言,顧枳實卻雲淡風輕,只漫不經心道:“若非深海夜明珠般璀璨生光之物莫能比之吾目,你倒會牛嚼牡丹、暴殄天物。”
師楠微微挑眉,似乎頗感意外,最後竟笑了出聲:“是我有眼無珠。那便不要了。”
溫曙耿氣結,對這瘋子幾乎無言以對。聽聞顧轶采藥去了,又稍稍安心,那人武力之強,難尋敵手,應當無礙。
師楠戲弄了他一番,心滿意足,眼疾手快地塞一枚蜜丸進沈雲口中。他篤定地看着溫曙耿:“再有一個時辰,這小孩兒便會好轉。”
而後他又邪氣一笑,弄得暧昧不明,添了句:“只是不知你那心肝兒幾時能回來。”
溫曙耿頭疼得慌,反倒冷靜下來,冷冷一笑。
溫曙耿這人,斷斷不肯落了下風。師楠不着調,颠倒是非地引人慌亂,那溫曙耿便要比他更不着調。比流氓要你輸,比深情還要你輸,比豁達更要叫你羞愧弗如。
說起來似乎虛無缥缈,但這個人,只是站在那裏便渾然天成的似一副畫像,叫人情不自禁地投去一瞥。
他自顧自地開始講起話本子。那草包寨主尚且懂得渲染氣氛,借故事擾亂人心,溫曙耿只會比他更強。
開頭開得萬分自然,他氣定神閑,也不顧忌這幾人異樣眼光,兀自講了個歡。他思維敏捷無雙,故事扣人心弦,層層遞進,聽得人欲罷不能。平平無奇的話本子,也能叫他講出新意來。
望他出了鄉關,陪他見雲霞罥山、流光逐岚。歌舞至高潮,又聞絲竹聲發,銀杯哐當,見他意氣風發。恍惚間聽得驚堂木一拍,冷月凄清,告誡她人妖殊途、必有血光。
尋尋覓覓,凄凄慘慘。可憐的小山精,被騙得暈頭轉向。癡癡地捧着一顆真心,翻山越嶺,跋山涉水地還要為他尋一顆不死藥。
銅鏡照出聽者豎立耳尖,但見燈下一人長身而立,溫曙耿戛然而止。
成珺受不了懸念,問道:“然後呢,山精尋了不死之藥回來,跟秀才便長長久久了?”
溫曙耿低頭,那顆淺痣在燭光中微微晃動:“自然是被剜了內丹,再化回一只尋常的山兔子。”
師楠不過少年,終究沉不住氣,他合上眼,聲音有些僵硬:“果然。”
而溫曙耿的話還沒說完。他看向窗外,寧靜的目光直落到黑暗竹林的那一邊,道:“春去秋來,它再修一個百年。”
掙紮于過往之人,算什麽英雄好漢?
師楠一怔,忽然覺得十分煩躁。這人就憑着虛假的話本子,也膽敢揣測人心嗎?
他的面容變得更為蒼白,俊秀的雙眉不經意地蹙起,動了動雙唇,逸出一句狠毒至極的話來:“我忘了說,那林子裏瘴氣四溢,毒性驚人。你那心肝兒,在瘴林裏待了快四個時辰了。這會兒,估計身子都涼了。”
溫曙耿冷靜得厲害,嘴角也卷起漂亮斯文的弧度,輕聲道:“你說錯了,他會回來。”
師楠嗤笑:“瘴氣之毒,世間罕見,你憑什麽篤定他就能回來?”
溫曙耿擡眸,高傲地反诘:“既然是我的心肝兒,是否還活蹦亂跳,難不成你能比我更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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