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夜色深沉,林子裏越來越幽暗。等烏雲挽了個結,牢牢地遮住天幕的時候,林間漸有狼嚎聲傳出。可顧枳實的蹤影,一點也沒有。

溫曙耿安靜地立在土地上,手持着火把,火光照得他臉頰發紅,眼神卻更為沉靜了。

師楠瞧了他一眼,心中有種說不出來的滋味。

搖搖晃晃的,師楠心底有個欲念,竟然也膽大地冒了個頭:風雪夜歸人,只因有着那一室柴火和守候之人,想必歸途不會太可怕。

這想法叫他渾身一震,只覺怪異又別扭,煩躁得叫他掏出一瓶毒藥。看着周遭青草瞬間變得枯黃,暴戾的血液才稍稍平複下來。

溫曙耿道:“碧草無情,便也惹你了?”

師楠猛地瞪向他:“你閉嘴!”

溫曙耿一笑,看也不看他,眼睛只注視着面前的樹林。

後頭也不知過了多久,只是溫曙耿手裏的那節火把燃到頭了,連着皮肉也受了燒灼。

但他握得牢牢的,定定地看着眼前。

顧枳實出來的時候,就看見他瘦弱的師父舉着一團火,像個神靈一般溫柔地注視着他。

他眼睛已經很花了,看得并不清楚。只是那火把燒得只剩了一小截,倒也真像掌心裏的火花。

真好呢。顧枳實想要笑一下,他第一次見到師父的時候,他像個精靈一樣。這麽多年過去了,也還是那個樣子。可惜太痛了,有點笑不出來。

溫曙耿沒想過顧轶會受這麽重的傷。

頭發亂糟糟的,枯葉在上頭密布。衣裳全給劃破了,皮膚蹭到地上被刮得見了肉。血跡斑斑,幾乎認不出模樣。

他跑着過去,在顧枳實跌倒前摟住了他。摟住他的那個瞬間,溫曙耿幾乎有些發愣,哪裏都是傷,該摟住什麽地方?

師楠立在一旁,微妙地察覺到自己心底有些心虛。可是,他給他的藥粉,是能夠抵禦瘴氣的。否則,這人恐怕出都出不來。

幹涸的嗓子勉強發出一聲難聽的聲音:“我沒事。”顧枳實費力地從背後伸出手來,把一個沉甸甸的東西塞到他手上。

清苦的香氣還沒來得及散開就和那個人合為一體。

顧枳實腼腆又緊張地看向他,黑暗裏帶着血污的雙目閃着亮光:“你喜歡的,給你。”

誰想得到呢。在驚險的瘴氣林中,有個剛辛苦采到羅熾果的傻子,還在即将筋疲力盡之時,在黑暗中嗅着柚葉氣息,為他的師父摘回一顆他喜歡的果實。

溫曙耿一時之間竟不知說些什麽。

他有些顫抖的接過那只柚子,感覺眼眶熱得發漲。顧轶,過分了。

眼皮上忽地感受到溫熱的觸感,顧枳實眼前一黑,聽到溫曙耿極度溫柔的嗓音:“眼睛疼就別睜開了。”

顧枳實聽話的閉眼,又微微笑了起來。

溫曙耿見他鬓角還淌着血,應當疼才是,不解道:“你笑什麽?”

顧枳實的長睫擦着溫曙耿的手心,細密而輕柔地撩動着,似乎有些局促。溫曙耿像哄小孩一般,貼近他耳邊輕聲道了句:“悄悄告訴我,裏頭有什麽好玩兒的,我們不讓那姓師的傻子知道。”

顧枳實有些愧疚地道:“沒有好玩兒的,”他壓低聲音,語氣卻有着說不出的歡喜,“那瘴氣太可怕了,我差點走不動道。我只是好慶幸,當時沒叫你來尋宋兄。”

溫曙耿手心一抖,他好半天才壓制住心底的沖動,沒讓自己悲鳴出聲。閉了閉眼,溫曙耿深深地道一句:“多謝。”

師楠立在一旁,冷眼瞧着。嗤,逢場作戲。

竹屋內,宋子玉已在浴桶中泡了許久,木桶中散發着草藥的苦味兒,師楠的侍童往裏頭一直換着熱的湯藥。

等到溫曙耿一行回來,宋子玉已被熏蒸得散了不少黑氣,臉色開始泛紅。只等羅熾果,便可解毒。

溫曙耿見知己如此受罪,已是恨極。他強忍着怒意伸手探向沈雲額頭,卻發現小孩兒已經退燒。師楠這人着實可恨,給人下毒,又要救人。性情乖戾,陰晴不定,只想着玩弄人心。

顧枳實從懷中掏出仔細用紙包好的羅熾果,遞給溫曙耿。

溫曙耿瞧了眼,暗暗疑道:這果子呈深紅色,狀似彈丸,皮皺如皴,看似平平無奇,真能解毒?

師楠一直将目光放在他身上,此時嗤笑一聲:“萬物相生相克,皆有其道理。瘴氣之毒,便以瘴林之物解。若非散溢天地靈氣者,你便瞧它不上?”

溫曙耿心一動,猛地意識到了什麽,卻不動聲色地貼近顧枳實耳畔道:“他管我呢。就比如他這般呆頭呆腦者,我自然是瞧不上的。”

他狀似說悄悄話,卻聲音大得滿室皆能聽清。師楠頓時冷了臉,語氣不善道:“那你扔了便是。”

溫曙耿也不看他,偏要與這性情反複的怪胎鬥嘴,又對着空氣道:“我為何要聽他的?可笑。”

師楠怒極。

溫曙耿行至木桶邊上,捏住一顆羅熾果,輕聲道:“吃下便可?”

師楠冷哼一聲,又應着:“吃下去便死不了。”

溫曙耿便擡起宋子玉的下巴,正要喂他吃下之時,屋內忽地燈火全熄,驟然進入一片黑暗之中。

一陣腥風吹刮而過,溫曙耿只覺身後突然多了一人。

那人身形高大,周身萦繞着一股冷氣,他出手如電,封了溫曙耿的穴道便扛起他從窗而逃。

此人輕功高超,快得如同離弦之箭,扛着個成年男子卻毫無阻滞,竹林冷風陣陣,他掠過重重竹影,直直奔向瘴林。

身後有人疾步追來,竹枝搖動,沙沙作響。

溫曙耿只覺這人的輕功簡直好得不可思議了,竟将顧轶甩開好大一截。

這夜烏雲沉沉布滿天空,瘴林外已是一片漆黑。那人将溫曙耿放下,又奪過他手中的羅熾果。

溫曙耿輕聲道:“貴寨倒是人才輩出,連區區一個掌燈的弟子都這般能耐。”

那人一怔,又問道:“你如何得知?”

“成珺武功如此不堪,我用內力一擊他便搖搖欲墜,你身法卻快得不可思議。”溫曙耿看向他,“我當時便吃驚,恐怕成珺并不知自己座下還有這般武藝高強之人。”

“再者,”溫曙耿嘆口氣,“你便是那日引子玉上山的人吧。雖刻意裝飾,身形卻掩飾不得。”

那人沉默片刻,将羅熾果咽下,又低聲道:“你倒是過目不忘。”

溫曙耿還要再說什麽,那人卻又直直地塞了一枚羅熾果進他嘴裏,盡管暗夜無光,溫曙耿還是見到了這弟子眼裏的悲傷和絕望,他輕輕地道:“我不是故意想要害人的。”

那羅熾果的味道極為熟悉,帶着一絲甜味兒,溫曙耿還沒細細咂摸出味道,那弟子又果決地扛起他,大步踏入瘴林深處。

瘴氣濃厚,有如醬缸,鋪天蓋地地湧向兩人。溫曙耿穴道被封,暫時無法運轉內力,只覺那瘴氣一點點滲進肺腑,叫他開始意識渙散。

這林子有如原始森林,毒藤密布,毒刺戳人,稍有不慎便會被刺傷。鞋上忽然濕了一片,溫曙耿以為下雨了,一擡頭卻見一雙碧熒熒的雙眼,一條巨大的毒蛇滋滋吐着信子,毒液直流!

溫曙耿一凜,那弟子反應極快,飛身往前躲開。

盡管意識一點點地流失,溫曙耿還是明顯感覺到那弟子的腳步也逐漸變得沉重,仿佛再擡不起來。

奇怪,溫曙耿暗自想,羅熾果不是可解瘴氣之毒麽,為何他此時這般難受?

正思索着,那弟子卻猛地腿軟,跪倒在地上,而溫曙耿被摔出去,撞上了一棵大樹,背部被粗砺的樹皮刮到,火辣辣的疼。

四周靜得滲人,一絲風也沒有,林子裏瘴氣彌漫,似乎要把人的意識吞沒了。

溫曙耿想着:顧轶,是如何在這驚險的林子中找到了羅熾果再出來?他……

溫曙耿突然渾身一震!他陡然明白過來:“那羅熾果是柚子糖!”

那味道清苦芬芳,是柚子糖的味道!顧轶給他的,就不是羅熾果。

那弟子似乎也明白所食“羅熾果”并未能抵禦瘴氣,他慘慘一笑:“罷了。”

他似乎早已筋疲力盡,憑着一腔癡念走到了這裏,陡然明白已經中毒,他猛地仰面發出一聲哀嚎,又發了瘋地一般用盡最後的氣力刨着土。

那聲音凄厲而絕望,直直地叫溫曙耿打了個寒噤。他眼睜睜見着那弟子拼命挖着泥土,他開始血流不止,從鼻口、眼中流出,而地上的坑越來越深,越來越深。

陰森的光陡然亮起。他舉起什麽東西。

溫曙耿努力睜開快要閉上的眼睛,卻發現那是一截森森白骨!

仿佛死去之人的骨頭映亮了這一片陰暗之地,清清楚楚地叫人看見那弟子臉上的笑,他笑得詭秘而欣喜。

溫曙耿忽然有一股不良的預感。

那弟子摸着那一段骨頭,低聲說:“哥,我不該跟你搶那一串糖葫蘆的。我要是知道你再也吃不成糖葫蘆了,”他淌着淚,“我一定讓給你。”

圓月陡然劈開層層疊疊的烏雲,白得蒼涼的月光撒下來,穿過密密麻麻的枝葉,照得四周有如天明。

溫曙耿這才看清,那弟子十分年輕,臉頰上挂着淚珠,雙目清亮動人。

他應當不過十七,瘴氣有如冷霧,将他籠罩在其間,他內力消耗太多,此時已經臉色發黑。

那骨頭上挂着小小的一顆珠子,微微泛着紅光。那弟子一點點挪動着跪到溫曙耿身前,那神情沉痛到極點,他悲哀地向他叩頭:“求你,讓他歸來。”

這句話似乎是什麽了不得的咒語,溫曙耿只覺心髒一瞬間被劈成了兩半。他像是被撕裂開來,皮開肉綻,骨肉分離。一個什麽東西從頭頂溢出,越飄越遠,叫他一時間痛不欲生。

那弟子已近油盡燈枯,他顫顫巍巍地掏出一柄匕首,那刀光刺得溫曙耿眼睛一痛,他不得不閉上幹澀的雙眼,無可抵抗地感到什麽東西極速流失着……

魂魄似乎離他而去,他仿佛聽到仙樂嘈嘈,剛聞得一曲琴音,遙遙的又有一聲雞鳴……

一片混沌之中,溫曙耿眼前越來越亮,只剩了白光。

微風又卷起炊煙的氣息,帶着一點清苦的柚香氣味,厚重的木葉被踩踏着,險些壓住了蒼老的低聲輕喚:“小遠。”

溫曙耿仿佛被用力拽了一把,他陡然睜開眼,涔涔冷汗直下。

眼珠微動,只見慘白天色裏,那弟子面上黑氣缭繞,匕首堪堪碰到胸膛,他竟是一動不動地暈死過去了。

忽然之間,溫曙耿被懸空抱起,熟悉的味道頓時萦繞在他周身,一個圓滾滾的東西被輕柔地喂進了他口中。

溫曙耿揪緊那人的衣襟。眼淚不受控制地簌簌落下。

方才,是誰在呼喚……誰?

作者有話要說:  小顧傷不重,又是裝的,故意博取憐愛,今晚得奧斯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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