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顧枳實見溫曙耿落了淚,頓時手足無措起來,他慌裏慌張地又捏住他的手給他灌進一股內力,着急地問:“是不是很疼?”
溫曙耿還在迷惘之中,只覺得重回襁褓,方才那一聲輕喚似乎穿越了千重簾幕,從壓積着許多腐敗往事的地方而來,帶着陰暗又沉重的氣息,叫他唇齒發顫。
顧枳實這一聲卻陡然叫他清醒,他的語氣過分溫柔。溫曙耿空落落的心裏像是被塞滿了什麽東西,懵懵懂懂地想到:天地浩渺,人總在尋找個歸處。
他毫無意識地把頭往顧枳實懷裏湊了湊。
可這一舉動實在旖旎,足像是一尾魚撞進了蓮花深處,泛起層層漣漪。
師父那一頭烏發,涼得仿佛月色下的溪流,貼着顧枳實裸露着的手臂,他只有壓抑地咬牙,才不致失态地放開手。
他甚至不敢繼續抱着溫曙耿。總覺得,詭異的沖動像岩漿般轟然沖向了峰頂,他差一點……就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了。
溫曙耿卻自己落地了,靠着他站直了身體。
荒謬。顧枳實不明白自己怎麽突然又覺得心底一陣空落落了。
溫曙耿的聲音在耳畔響起,那纖弱的聲線證明了他此刻十分虛弱:“那羅熾果是假的?”
顧枳實點頭:“此事過于蹊跷,必定是有人故意引我們至此,我便撿了羅熾果枝葉包裹着糖做了個假樣子。”他看向那暈死過去的弟子,“我原本以為是成珺,還以為他扮豬吃老虎。”
那弟子雖已暈過去,然而身子還維持着那古怪的姿勢。持刀刺向心髒,跪在溫曙耿面前,顧枳實皺眉,這場景與記憶中某處何其相似。
他又瞥向這人垂着的左手,那裏握着一截白骨。那白骨綁着的破舊不堪的皮繩上,髒污的小珠子還隐隐泛着紅光。
顧枳實低聲問:“他可與你說過什麽?”
溫曙耿只覺心髒一痛,不自覺捂上心口,痛苦地道:“他說,求我,讓什麽人回來。”
不待顧枳實說什麽,溫曙耿已然明白:“同沈父一般。獻祭而求故人歸。”他蹙起眉間,不解又疲乏,“只是,為何是我?”
顧枳實亦是困惑,《歸》存于他那裏,沒人比他更清楚如何行陣,可這接連的兩樁事,均非那書上所言。
當年他拼死守住的東西,難道本就存疑嗎?
方才顧枳實匆匆趕來,只見天生異象,卻不知這少年所作所為,此刻月又隐沒于烏雲之後,黑暗重現人間,無端地叫人心生凄涼。
他扶着溫曙耿,又瞥着那臉色越發難看的弟子。溫曙耿問他:“可還有羅熾果?”
顧枳實從懷中掏出一顆:“讓宋兄服下了一顆,這是最後一顆。”
溫曙耿道:“給他吧。”
顧枳實心底裏巴不得這少年死了算了,膽敢叫他的師父涉險,殺了也活該。偏偏他極為聽話,溫曙耿說什麽便做什麽,毫不猶豫地便将最後一顆羅熾果塞進那弟子口中。
“先回去吧。”溫曙耿微微閉眼,十分倦怠。方才那少年,瘋狂的樣子,實在叫他心底不安。
那弟子內力耗盡,毒氣侵體比溫曙耿要嚴重許多,此刻服下了解藥,一時半會也未能見效,依舊死氣沉沉。
顧枳實一顆心都拴在師父身上,随意地扯過一條枯藤,捆住那人便将他往回拖,冷酷無情至極。溫曙耿憂思過重,竟一路也未曾發現。
到了竹屋之時,那弟子的背部已經血肉模糊了。
成珺見了他的臉,大驚:“李誠?”
溫曙耿虛弱地靠着團椅,蹙着眉道:“貴寨卧虎藏龍,此人內力極深,寨主竟半點沒有提拔重用?”
他這話說得直白,成珺的臉微微一紅,不過他厚臉皮道:“我們并非是武力至上的。更重謀略。”
溫曙耿暗自一哂,無心思陪他說話了。
只是李誠內力如此之高都在瘴林之中毒發,若非那匕首淺淺入了胸口他便暈死過去,否則那獻祭極有可能成功。再想到顧轶只手寸拳地入瘴林為他們尋藥,溫曙耿只覺不安。顧轶,根本不必為他們做到如此。
顧枳實猶自站着,手一揚抽去枯藤,引得李誠無意識痛呼一聲。随意地将那草藤從窗口擲出,顧枳實立得挺直,眸色漸深:“他故意設局,只為了奪取羅熾果,好進入瘴林裏頭挖那東西。”
他行陣,似乎得要某種東西來觸發。就正如當日,顧枳實行陣,以那本小書冊來觸發獻祭圓盤上的司南。
他嗤道:“尋亡人的屍骨,尚且要借他人之力,懦夫。”
成珺這才看見李誠手裏的白骨,吓得幾乎驚叫出聲,他手指顫抖着指向李誠,嘴張着好半天都講不出來。末了,嘆息般吐出一句:“這小子,他哥死在林中就罷了。非得把人家挖出來,擾人安寧做什麽?”
這草包寨主,當日顧轶重傷他弟子時他毫無反應,此刻看着李誠,竟起了憐惜部下的心。他嘆道:“他年紀小,七八年前我從山下撿回他倆。兩雙胞胎,窮苦得要命。為了根旁人掉地上不要的糖葫蘆與幾個小孩兒惡鬥。他倆兇悍得可怕,搶糖葫蘆那陣勢活像戰場厮殺,把旁人啃咬抓撓得鮮血淋漓才罷手。真是當山賊的命。”
顧枳實心一動,看向溫曙耿。若非溫曙耿帶他回登雲峰,他恐怕是與惡狗争鬥的命。
這時床上傳來一聲低低的□□聲,宋子玉悠悠醒轉。看着眼下光景,他有些迷糊,師楠向他走來,探向他經脈,冷冷道:“毒清了。”
溫曙耿聞言稍覺心安,問道:“子玉,你可覺得哪裏不适?”
宋子玉搖頭,溫曙耿則看向師楠,情真意切地道了句:“多謝你救他出來。”
師楠僵硬地轉身,道:“何必謝我這惡人?”
溫曙耿一笑:“子玉中的是瘴氣之毒,自然不是你下的,幹嘛要嘴硬?”
師楠背對着他,揪着一盆蘭草的葉片,陰冷一笑:“我自己快活便好,救活他現在再給他下毒,豈不更有趣了?”
剛說完他猛地感到下巴一涼,師楠被迫扭過頭,與按着他下巴的溫曙耿對視,那人眼中火光熠熠,似是憐惜:“畏懼被欺騙,就要把自己藏起來嗎?”
師楠目光一閃,仿佛很痛,他移開目光:“你胡說什麽。”
溫曙耿捏着他下巴的手更用力些,貼近他低聲道:“想要對人好便好了,管那麽多作甚。你是在怕麽?”
師楠怔住,只覺胸腔一陣隐痛。他少年時期,曾也天真無邪,似赴一場幕天席地的歡宴,真心交付得痛快。
不過一年,他的性子便磨成冷硬又孤獨的樣子。居于這深山之中,所見不過一片陰沉沉的瘴林,要麽便是粗鄙淺陋的山賊,誰同他說過這番話?
那只兔子,得了瘋病,脫光了全身的毛。師楠把它藏起來,小心照顧了很久,可那只兔子從此再無靈性了,驚懼終日。
可見獸類同人心一般,瘋魔了便再也找不回了。病痛之于身軀,不過是借口罷了,該沉淪之時、該堕入深淵之時,藥石無靈。
不如借一劑□□,化成血水,更潇灑、了無痕跡。
師楠撥開溫曙耿,笑得分外無情:“別多管閑事,你懂什麽?”
溫曙耿看着他,帶着微微的笑意,卻仿佛把自己說得痛了,語氣哀傷又凜然:“不是每個人,都會把你的真心棄如敝履,何必遮掩?”
此間天地,一縷神思飄進溫曙耿的記憶深處,撈出了少年時郁郁不得的痛楚,他什麽也想不起來,丢魂棄魄,任由痛苦宣洩。
他神色黯然,此刻此時仿佛他人附體:“他老是藏在一旁,孤獨倔強。”
“哄他夜裏睡不着便來尋我。偏偏他一個人瑟縮成一團,林子深窅,入夜便有狼嚎,他捂住耳朵瞪着牆壁便枯坐至天明。”
“我告訴他,夜裏有只小花貓,會偷偷跳進圍牆來撓破他的臉皮,想哄他來同我一起睡。”
“他殘暴嗜殺,扒了小貓的皮,鮮血直流地跪在我面前,告訴我:‘我不怕,我殺了它。’”
說着說着他突然一怔,哇地張口,吐出一口紅得發紫的鮮血來。血霧沾了眼皮,溫曙耿猶如失了心智,又一大股鮮血汩汩直流,從嘴裏溢出。他全然不知自己在說什麽,只是一字一頓,呼吸都痛極了:“相信我,有那麽難嗎?”
這幾個字耗盡了他的氣力,仿佛由不可知的深淵之中冒出,那個人是誰,他不知道。可一時間,溫曙耿只覺心如刀割。
在座均不知他在胡言亂語些什麽,只顧枳實,站在那裏,幾乎目眦俱裂。那幾句話打散了他,他骨頭都快要撐不住肉了,那言語字字戳心,淩遲般抹殺了他的意志。
原來,那日日夜夜相伴的七年裏,自己曾叫他如此痛苦嗎?少年時的溫曙耿,曾那般為他煩憂。自己左躲右藏,絲毫不敢露怯,原來曾經叫他那麽難過嗎?
顧枳實此前在林中受傷,面對溫曙耿時故意誇大傷勢引他同情,裝作站不穩般跌進他懷裏。此時此刻,他體內內力運轉,毒已全清,偏偏真真切切地感到身體搖搖欲墜。
他倉皇無措地想着:我的感情,我對他至高無上的憧憬之情,當年竟未曾叫他體察?
袖中手指顫抖着,顧枳實上前一步,接住了暈過去的溫曙耿,懷裏人雙眸緊閉,顧枳實看着他右頰上那一點,竟一時無法分辨那是淚還是痣了。
師楠聽了他這番言辭,一時心頭震顫,他面雖冷着,卻也別扭地湊了過去,替他診脈。
宋子玉擁着沈雲,哄着受驚的小孩兒,那孩子淚如雨下,不知道怎麽情形就成了這樣,緊張兮兮地看着溫曙耿。
顧枳實心中好似有團火燒,燒得他雙目赤紅,而骨骼隐隐作痛。他小心翼翼地用帕子拭去溫曙耿嘴邊的血跡,動作輕得生怕弄疼了他。
師楠眉頭緊皺:“神魂動蕩,魂不附體。如斯難過,他口中那人有多重要?”他又瞥一眼顧枳實,嘀咕道,“不是說這是自己的心肝兒嗎?騙我呢。”
顧枳實耳根落不了清淨,又擔心得厲害,啞聲問他:“他的傷勢如何?”
那聲音嘶啞至極,帶着一股血腥味兒,似疆場上的罡風,裹着沙石,伴着生死相随的決絕。
這聲音聽得師楠心下微顫,他不做一副乖張樣子了,取了藥丸來遞給顧枳實:“喂他服下。”
顧枳實端來一杯清水,将溫曙耿抱在胸前,右手觸碰到他溫熱的嘴唇。
那柔軟的觸感,令他心神一震,只覺荒唐又旖旎,匆匆地将藥丸送進去,又給他喂了一口水。
他慣不會伺候人,水漏了出來流到頸子上,也只好狼狽地用手帕去擦。細膩的長頸更叫他心敲如鼓,從未與人如此親近過,顧枳實幾乎耳根泛紅。
但他由衷的歡喜。盡管忐忑,依舊歡喜得厲害。他的師父,便只該與他這般親近。他倆,才是這世間最親密的人。
地板上傳來細微的異動,顧枳實反應極快,食指彈出一滴水,牢牢地将李誠剛擡起的頭又摁回冰冷的地面。
轉瞬,他便已掠至李誠身側,居高臨下地看着他:“我怎麽殺你才好,你這膽敢叫他涉險的廢物。”
作者有話要說: 千刀萬剮。(沒有,我沒這麽兇殘,開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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