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沈雲也湊了過來,抱住顧枳實的手臂:“恩。我們都相信小耿哥哥。我們彼此信任,我們是最好的夥伴。”

童稚之聲總是叫人心頭一暖。宋子玉含笑立在一側,玩笑道:“我便被排除在外了?”

沈雲趕緊跳起來,一把抱住他的大腿,撒嬌:“最喜歡子玉哥哥了。我們四人,都是好朋友。”

顧枳實冷硬慣了,此時心中也滿是柔情。只是那柚子香料還是叫他在意,他掬水梳洗後,輕聲道一句:“我去對面樹林裏看看。”

溫曙耿擡起眼皮輕輕看了他一眼,只見一個高大俊逸的少年轉身而去的背影。嘴角微彎,溫曙耿又拿過沈雲手上的書,道:“來,我考考你……”

在林子裏兜轉尋覓許久,卻不見一棵柚子樹,顧枳實嘆息一聲,只得作罷。一陣狂風吹來,無數枯葉紛紛而下,落在他肩頭。

顧枳實眉心微蹙,明明從前,他并非如此沉不住氣的人。這段日子,他明顯感受到自己的情感波動之大。手撫上樹幹上斑駁的痕跡,顧枳實抿唇,他始終是一教之主。

在林間摘些野果,顧枳實便疾步往回走。當務之急是送沈雲回昌州,再查探當年師父失蹤的內情。顧枳實,不能再耗費時間在這等争風吃醋之事上了。血淚之仇尚未得報,他怎能沉溺于溫情之中?最要緊的師父是找回來了,可那丢失的記憶、接連的獻祭陣法,還似團團迷霧。

四人繼續趕路,數日後便至昌州邊境。舟車勞頓,倦容滿面,四人當晚便歇在昌州境外的一個小縣上。當地為交通要塞,入昌州者均要在此歇腳,掌櫃的為難地告訴四人只剩了兩間房。

沈雲格外乖巧,仰頭看向三個哥哥,道:“我沒關系的,我可乖了。誰跟我睡我都不鬧他。”

起初宋子玉與沈雲居一間,只是怕溫曙耿胡言亂語教壞小孩兒。近日他瞧着溫曙耿與顧枳實之間隐隐有些微妙的氛圍,竟不知這時是該帶着小孩兒同住,還是讓溫曙耿與他同一間了。

顧枳實身為徒兒,雖此刻身份不便道出,卻也是聽從師命,老老實實地立在一邊,等他們安排。只是心底不由自主地生出幾分期待,心髒咚咚響着,弄得眼神都有點發飄。卻不知道哪兒來的羽毛,搔刮着心底,叫他耳根可恥地發紅了。他不停地在心底告誡自己:師父想跟他睡就睡,不願意就罷了。你還以為自己是個孩子嗎,不準奢望。

溫曙耿以袖掩唇,不動聲色地暗暗瞥了宋子玉一眼。

饒是知己,宋子玉此時也不知他如何心思了,又覺得這般狀況下是該自己開口,于是遲疑地問掌櫃:“此地可還有別的客棧?”

……

于是,月光皎潔下,四人又踏着青石磚路,行了兩裏路,到另一家客棧。溫曙耿行于顧枳實身側,輕聲問他:“小轶,你之後可有去處?”

顧枳實心頭一震,低頭看向他。溫曙耿亦是與他對視。

怎麽,還想着要同我分離?顧枳實眼中委屈之意太甚,溫曙耿似是察覺到,亡羊補牢般再添了句:“我只是不知你将歸何處。羁旅他鄉,或是天涯漂泊,終究不是世人所願。”

顧枳實不語。江湖裏,他只想同他來去罷了。說什麽漂泊,彼之身側,我定不言孤寂。

自重逢後,溫曙耿總這般,有意無意地流露着要與他分別的意思。顧枳實真心難受,明明他們是那麽親密無間的關系,明明他的師父從前承諾過會陪着他長大,明明此前他還告訴過他他萬分信任他。為什麽,想要和我分開?

“我自無人要的地方而來,也終将去到無人要的地方。世人不願漂泊無依,恐怕我是願意的。我別無選擇。”

他這話說得涼薄,帶着怨氣。言罷顧枳實往前走去,再不等他,背影拖着泠然月色,甚至有幾分凄涼。

溫曙耿啞然。其實兩人陰差陽錯地聚到一起,雖同行了一段日子,卻并非知根知底,對彼此過往從前皆一無所知。

只是那少年一腔熱意,全湧至心頭,不顧一切地抛灑向他,他真的心動。此刻他渴望同行,習慣了身側有他,因此才問一句,想弄清楚前路是否可期,想弄明白……情意能否互通。

溫曙耿手撫上心髒,感到那裏有些發軟。顧轶誤解了他的意思。可奇怪的是,這樣的怒氣沖沖的顧轶,在溫曙耿看來,竟說不出的可愛。

加快腳步,溫曙耿擦着顧枳實身側而過,也不說什麽,只大步跨進客棧中。

身側只餘他身上的香氣,顧枳實心底劇痛,他搖搖欲墜般晃了下,幾乎站不住了。見那人也怒了,他也只有苦笑着跟了進去。

大堂之中,燭火明亮。溫曙耿立在亮堂的櫃臺前面,徑直對掌櫃道:“要兩間房。這位公子與這小童住一間。”他頓一頓,指向顧枳實。

顧枳實走進來,将将站定,便聽見他清朗的聲線:“我與這位公子住一間。”

哐當一聲,顧枳實心頭仿佛鐵鎖落地,有一只躁動的小獸從牢籠中長嗥一聲,頭也不回地沖了出去,奔向了那人。

那人立于燈下,目光灼灼:“可以嗎?”

這一刻即便叫他去死又豈有一個不字?這尚未開竅的少年早情不自禁地因他牽動喜怒哀樂,他笑成孩童樣子:“恩,我與你一間。”

宋子玉牽着沈雲的手,看着這情景,不覺微微緊了緊手,氣氛更微妙了啊。沈雲不明所以,回握住他的手,輕聲問他:“子玉哥哥跟我睡嗎?今晚再給我講一篇《詩經》吧。”

宋子玉道:“好,”他忍不住揶揄知己,看向溫曙耿道,“就從《鄭風》裏擇一篇。”

溫曙耿鎮定自若。

兩人梳洗後,顧枳實微微有些無措,立在一側。

溫曙耿耳根也有些發紅,但他脫下外袍,上了床。再看向顧枳實,問:“你要睡裏側還是外側?”

顧枳實咳了聲,猶豫着道:“要不我睡地下吧?”

溫曙耿卻笑了聲,手一擡,直直抛出了自己的腰帶。

顧枳實對他毫不防備,被那腰帶捆住腰肢,溫曙耿用力一扯,将他拉至身側。

顧枳實跌坐在床沿,還沒等他坐穩,溫曙耿便捏住他的手腕,湊近他耳畔,低聲道:“那你睡外邊。”

顧枳實擡眸看他。溫曙耿笑得得意極了,似乎自得于這片刻的風流。

他倒是真風流。眼角眉梢,都還淌着少年時的天真與輕狂。

顧枳實,無可救藥地再度着迷。一如往昔。

“我替你擋風。”他如此道,依舊将他奉為神明,片刻也舍不得仙人受人世之苦。

溫曙耿躺下,枕着枕頭,沒有出聲。他就裝那一時的痛快,實則早已後心生汗,并非不羞窘。

月色從窗外洩進來,漏在地面上,似淌了一道溪流。

呼吸綿長,兩人始終隔着一尺之遠。唯有被窩裏的熱度,無處不至,将彼此的氣息交織到一起,親密極了。

痛苦和仇恨卻不肯放過好不容易再聚首的師徒,從中作梗。煉獄、冰川飛入夢境,将溫曙耿拽進消弭已久的記憶深處。

尋香鲛所卧的寒潭算得了什麽。那極地冰川冰封三尺,發絲道道,已化作冰柱。

是日日夜夜的冰水澆灌,凍成冰人。再以烈焰一點點将其融解。猶墜無間地獄。

在冷熱交替裏浮沉,死算什麽痛。活受罪才苦,活着的時候,沒有一刻肯放過他。

然而皮肉之苦,更不及理智所受的鞭撻。

“不受罪?那便靈魂出竅吧。舍了這副皮囊,再無病痛磨折。”這聲音一遍又一遍,是蠱惑,是欺騙,是萬劫不複的深淵。

鬓發早已濕透,身體驟然冷卻。牙關緊咬,溫曙耿的眼角淌出一滴燙得驚人的淚滴。

“小遠,小遠……”那蒼老的聲音再度将他堪堪離體的魂魄拽回來。

痛極了啊。我快要死了。別再折磨我了。溫曙耿呼吸急促,難受得幾乎頃刻間便要撒手人寰。

顧枳實早已驚醒,看師父掙紮于夢境,他大着膽子湊過去,搖了搖他的手臂:“溫兄?”

那人還是緊蹙着眉頭,模樣痛苦不堪,仿佛根本聽不到任何聲音。

顧枳實慌亂地再低低叫他,手上加重了力氣。

溫曙耿卻渾身一震,顧枳實的手被他當成了來抓他的利爪,叫他吓得如弱小的孩童,急急地想要掙開,手忙腳亂往被窩裏縮。

顧枳實心口一窒。

那人将自己縮成小小一團,不住地顫抖着,怕得厲害。

顧枳實不能見他這般受苦,又湊過去,想要拍拍他的背安撫他。

偏偏貼上那瑟瑟發抖的脊背之時,聽到他弱如蚊蠅的聲音:“我不能死。”

那五年,他究竟是怎麽過的?

顧枳實心如刀割,再不顧忌什麽,将他牢牢摟進懷裏,哄着他:“沒事的,沒事的,你不會死。”

溫曙耿的背貼上顧枳實滾燙的胸膛,從那裏汲取着溫暖,他稍稍鎮定下來,卻忍不住嗚咽了一聲。

如西風,冷咽悲聲。

顧枳實一遍又一遍摩挲着他的後背,将畢生所能施與的全部溫柔盡數用在他身上。

良久,溫曙耿安定下來,蜷縮在他寬廣的胸膛裏,淚痕挂了滿臉,他睜開眼,掙脫了致命的夢境。

幹燥而溫暖,少年幹淨的吐息噴在他細長脖頸之上。

溫曙耿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堕入那等夢中。然而,顧轶護着他,将他從夢魇之中拯救,已是不争的事實。

他微微掙開顧枳實摟住他的手臂。

顧枳實沒有半分被甩開的失落,他溫柔到極點,仿佛對着的是一件一點磕不得碰不得的瓷器:“沒事了嗎?”

不争氣的,溫曙耿又翻了個身,擠進他懷裏,把臉埋進他的胸膛。

聽着那裏傳來與自己心房一般無二的砰砰聲,他無名無分,卻愛慕心生,厚着臉皮求來憐惜:“我害怕。”

回應他的,是小心翼翼收緊的雙臂。

最是溫柔殺人于無形。那少年的聲音珍重到極點:“那我摟着你睡?”

心顫着,神魂卻難得安寧,溫曙耿垂下長睫,依偎在他懷中,低低地“嗯”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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