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翌日溫曙耿醒轉之時,顧枳實已經不在房中。溫曙耿想到昨夜種種,雖有些羞赧,更多的卻是幾分感動。
對方實在處處都做得極為妥帖,同榻而眠,盡管身軀緊緊貼到一起,他卻沒有半分逾矩的舉動。那雙手貼在他後背上,溫暖有力,始終不曾變過位置。晨起又早于他,輕聲下榻,一點也沒驚醒他。
坐起身,溫曙耿慢慢地穿上衣服。離開被窩,冷空氣一點點襲來,他微微打了個寒噤。卻像是不怕冷似的,他低下頭,露出一段纖長的脖頸來。
夢裏的一切,是真實存在過的嗎?那蒼老的聲音還有那個……“小遠”是誰?
客棧不遠處的小樹林裏,天色尚早,林間灰蒙蒙的。一名黑衣男子立在樹影之中,衣襟上暗紋浮動。
“教主,木霧寨已經攻下。分舵主已經暫時接管了寨子,不知成珺如何處置?”
顧枳實背對着他,音色低沉:“既然交由他全權處置了,這等小事不必問我。”
“是。”那弟子恭敬道。
顧枳實看了眼客棧裏袅袅升起的炊煙,估計旅人要快起了。他按捺住心底的悸動,握緊手指,吩咐道:“替我通知教內,我不日便回去。”
那弟子道:“木霧寨之亂已平,教主大可不必過分挂心教中事務,楊長老已經加派了不少人手到各分舵,任何異動都會被控制住。”
顧枳實轉身看向他:“怎麽,身為教主回教卻要被阻攔?”
那弟子頓時冷汗直下,撲通一聲跪倒地上,額頭死死抵住土地:“弟子不敢。”
顧枳實的聲音平靜無波,卻隐隐有着威壓:“我沒有在責備你。”
可他并沒有叫這弟子起身。他的語氣淡淡的,卻叫人不寒而栗。那弟子異常乖覺,将姿态放得更低:“弟子不該随意置喙教主的決定,求教主責罰。”
顧枳實看着他,并未責備他,只似是不經意地随口說了句:“諸位長老最近辛苦了。”
那弟子趕緊接話:“為教主分憂是吞雲教上下之責,長老們定也不會覺得辛苦。”他頓一頓,又道,“楊長老近日格外勤勉,與各分舵舵主交往甚密,似有整治一番的意思。教主不必憂心。”
顧枳實微微挑眉。這話說得……有些微妙。
自吞雲教建立,三位長老的地位便幾乎與他等同。任何事情,可以不通過他,直接由長老做出決策。那一條伏延千裏的情報線,層層上報,卻只傳到教內中心。他們四人,誰都能接觸到最核心的機密。
那日他只身去找尋香鲛,卻受人暗算。雖未得手,但他的行蹤究竟為何暴露?再者,他明明是暗中出教,何以連成珺這等小小的寨主都知道了?
見他久久沒有回答,那弟子已是忐忑萬分。他大着膽子擡頭,卻看見一個後背——一個暴露在空氣的、沒有防備的後背。
天色漸亮,顧枳實好似閑庭信步,極緩地往客棧走去。
那弟子袖中拳頭握了又握,驚懼不定,死死地盯着那個後背。
良久,直到他冷汗涔涔,才聽到早已走遠的顧枳實由內力凝成一股的聲線:“我不擅長勾心鬥角。三位長老與我也并非上下屬關系,是同伴。你且去吧。”
那聲音很低、很輕,轉瞬便隐沒在林鳥啁啾的聲音裏。那弟子額上冷汗掉落,他看着那後背,只覺悠遠、深不可測。
少年教主的背影十分肅穆。他像是察覺到了什麽,又像是什麽也不願察覺。
回了客棧,溫曙耿已經梳洗好,三人都坐在大堂裏,等他一同用早膳。
顧枳實上前,立在溫曙耿身側,輕聲道:“抱歉,叫你們久等了。”
溫曙耿漂亮的眼睛看向他,卻沒答話。兀自伸出了一只手,從他腰側穿過,擦着他的衣裳往上,停在他的後頸上,隐隐有些纏綿的味道。
顧枳實一怔,那只手卻又開始動作了,撥動了他的發絲又離開。
撚着他頭發上的碎葉,溫曙耿漫不經心地垂眸,語氣極為自然:“坐下喝粥吧。”
顧枳實坐下,解釋道:“我醒得較早,便去了林中練劍。”
溫曙耿唔了聲,耳後卻燒得發慌。他真是鬼迷心竅了,直愣愣地去摸人家的頭發!昨夜同榻而眠,今晨便動手動腳,莫不叫顧轶以為他輕浮才好?
一時間溫曙耿心底懊悔極了。也幸得他平素裝慣了樣子,才沒叫對方察覺到什麽。
溫曙耿小口啄飲着稀粥,微微側頭去看顧枳實,卻見對方神色淡漠,劍眉下隐着一雙刀光閃爍的眼睛,似乎……有事。
四人收拾好後便繼續趕路,馬車一路向昌州城內駛去。
溫曙耿靠着馬車內壁,不動聲色地打量着顧轶。這少年眉頭微鎖,眸中愁苦之意揮之不去,實在讓他在意。
“小……”他剛開口便被打斷。
顧枳實道:“我想起我有點東西忘了拿,你們先行。我去拿了,速速便追上來。”
溫曙耿微怔,他倆同居一室,明明走之前特意清點了行李,應是無所遺漏才是。但他無意質疑顧轶,便道:“無妨。你去吧,我們趕車慢一些就是了。”
顧枳實掀開簾子,“嗯”了一聲,卻又在跳下車之前留戀地看了他一眼。
那目光掩藏在正午的烈日照耀之下,卻一點不遜色于日光,有一點什麽東西燃燒着。溫曙耿莫名有些舍不得,差一點伸出手想去阻攔他。
但他終究忍住了,只遞出一只水囊給趕車的宋子玉,再遙遙地看了眼顧轶飛逝而去的背影。
這時沈雲抱着書冊,湊到他身旁道:“小耿哥哥,昨夜子玉哥哥給我講《鄭風·野有蔓草》,那句‘清揚婉兮’我有些不理解。”
溫曙耿問:“不理解什麽?”
沈雲思索着道:“《碩人》鋪陳繁複,但極其細膩。此處僅僅道一句‘清揚婉兮’,會否太過簡樸?人們說情人眼裏出西施,心上人不該姿容美好,滿心滿眼都是她的美好容顏嗎?這裏僅此一句,能道出那怦然心動的韻味麽?”
溫曙耿合上他的書冊,打趣着笑了下:“小孩子麽,自然難以領會這情感。所謂‘傳神寫照盡在阿堵之間’,那一句便足夠了。”
沈雲不解地看向他。
溫曙耿心間卻不知怎麽浮現出了顧轶方才那個眼神。他微微閉上眼,輕聲道:“你若愛人,便知道了。目光交接之時,嘭地心房作響,便引得群山萬壑接連回響,猶聞天籁。”
沈雲笑起來,托腮看他,樣子十分天真可愛:“小耿哥哥愛了人,所以知道那種感覺嗎?”
溫曙耿看着車壁,目光卻似乎透過那裏看向了別的地方。在小孩子的視線中,他久久沒有言語。
馬車繼續向前駛去,車輪聲有節奏地敲擊着耳廓,替車內那人掩藏着心底的歡喜、猶疑和隐隐的哀愁。
二十六年來他未曾心動過,卻一頭撞進了一個來歷不明的少年懷裏,被人摟着沉沉睡去。那少年赤誠溫柔,坦蕩地對他說着“情不自禁”,珍重地将他摟在懷裏,溫曙耿根本無法抗拒。
他紅着雙頰,淌着亮光的眼睛看向窗外,一時有些癡了。顧轶不過離開幾個時辰,他竟在這短短的時間裏,無師自通了相思之意了。
時至黃昏,林鳥回巢,夕陽西下。終于有一陣馬蹄聲傳來,溫曙耿心髒砰砰直跳,他再顧不得什麽了。此時此刻他活似情窦初開,仿佛個焦躁少年郎,急切地掀開了簾子,往後看去。
高頭大馬之上,那男子英俊無比,背後似血殘陽,濃墨重彩地為他鍍上一層厚重又濃烈的色澤,襯得他輪廓分明,雙目幽深。
而馬車裏探出頭來的那名男子,眉間俱是情思,流光淌進眼裏,熠熠生輝。
兩人的目光陡然撞到一處去,叮地生出了清脆的聲響,剎那間勾動萬籁齊鳴。兩人俱是忘了如何言語,只怔愣着,任憑馬兒奔馳。
風吹刮過林梢,枯葉兒悉悉索索地晃蕩着。林鳥輕巧地掠過枝頭,啁啾不休。一只山兔子,直愣愣地撞上大樹,撲通一聲。落葉紛紛,散落至顧枳實肩頭。
坐騎擦着馬車而過之時,他鬼使神差地伸出一只手。
溫曙耿受了蠱惑,想也不想地去握住他的手,被他從車窗中輕巧地拉了出去,坐到他身前的馬背之上。
顧枳實揚鞭,馬兒一路沖進密林深處。
落日離他們太近了,幾乎是擦着兩人身側落下,紅如血光,道道生輝。眼裏粼粼波光,餘晖絢麗無雙,交相輝映,鋪開來少年心事,最是熱烈瘋狂。
溫曙耿雙目生亮,感到風聲擦着耳畔,寧靜又愉悅。他的心始終亂跳着,滿是期待,滿懷柔情地轉頭看向顧轶。
顧枳實揪住缰繩,深深地與他對視了許久。
末了,他深吸一口氣,卻吐出一句:“我必須得暫時離開一陣子。”
溫曙耿的心漸漸涼下去。方才有一瞬間,他幾乎以為顧轶是要對他表明心跡的。
顧枳實卻又誠懇道:“可我真的想和你一起。”
未及那涼意徹底漫開,溫曙耿的心又活泛起來。他聽到自己微微有些顫抖的聲線:“什麽意思?”
顧枳實在他身後,聽起來他的聲音實在是太過低沉動人了,他道:“十日之內我必歸來,在昌州,我們再會。可以麽?”
沒有猶豫,溫曙耿道:“好。”
顧枳實卻愣了。他不說緣由,已知自己的要求極度過分。可對方,竟也問都不問一句麽?
溫曙耿似讀懂了他的心思,看着他俊朗的眉眼,他輕聲道:“你能說萬分信任我,我就不能麽?別說十日,就是……”他頓一頓,沒把話說得太開,“就是再久一些,我也願意等的。”
溫曙耿看向顧枳實,眼中光芒溫潤。信任他、走玉飛金,自恬然不顧。
好像什麽東西在顧枳實心間重重敲了一下,砸得他感動不已,鼻頭一酸,竟差點又想逾矩,渴望緊緊地摟住他。
懷裏突然多了什麽東西,泛着清香,在溫曙耿鼻尖萦繞。他聽到顧轶道:“給你,你喜歡的。”
相思之物哪裏只紅豆呢,明明柚子清苦芬芳,更似初戀啊。溫曙耿骨頭都要散架了,他渾身都說不出的酥麻。看着那油紙包着的柚子糖,他心頭酸軟:“你就是專門去買這個嗎?”
顧枳實看着他,坦誠又羞澀:“嗯。”
溫曙耿說不上來心裏什麽滋味兒,只是覺得,從未有人這般在意過他。他扭過頭,卻像顧枳實心中想的但不敢做的那般,輕輕摟了摟他,貼着他耳畔道:“那我等你。”
未及顧枳實回答,溫曙耿飛躍起身,施展輕功便回去了。那身輕功原本輕靈俊逸,此刻卻也有了些羞澀逃開的旖旎味道。
徒留顧枳實在原地,懷裏餘溫未盡,後方落日沉入大地,他遙遙地望一眼師父的背影,揚鞭策馬而去。
作者有話要說: 信任他、走玉飛金,自恬然不顧。——王喆。
感情線寫起來就爽,劇情線真是火葬場。我要加油呀!争取兩三章內讓小溫小顧再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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