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雪下得緊,肩上的已來不及拂去,時掃時增,落了厚厚一層。

遍地的白雪在黑夜裏透出陰沉的光亮。顧枳實背着溫曙耿,艱難前行。風聲混着雪聲,割在皮膚上,在耳邊發出嗚嗚的聲響。

顧枳實把背上的人往上提了提,咬牙在大風雪中回頭對溫曙耿道:“前頭有燈光,應該有人住,我們去借宿一晚,很快。”

溫曙耿頭暈腦沉,只是凜冽的寒風叫他無法睡去,疲憊地伏在顧枳實背上,聽了他的話也只能動動手指示意自己聽見了。

顧枳實加緊腳步,大雪幾乎沒過小腿,每走一步都得奮力将靴子提起再踩下,又背負一人,饒是他武功高強也足足用了半盞茶功夫才走到那木屋門口。

擡起僵直的手敲門,篤篤幾聲後,顧枳實正欲貼窗道明求助之意,卻聽到輕盈的腳步聲響起,有個纖細動聽的聲音漸近:“來了。雪這麽大,還回得去麽?”

顧枳實一怔,裏頭的人恐怕以為是友人造訪。沒等他解釋,門卻陡然被打開了。

一陣暖風伴着燈火的光亮一下子撲到顧枳實臉上,似有似無的幽香中,一個窈窕清麗的身影如宣紙上的墨跡般暈開于眼前。

目如點漆,原是這幅樣子。眼前人美得似山谷輕煙,淡淡欲散。

顧枳實偏像個愣頭青,瞥見那無雙軀體上月華般輕盈的紗衣、含羞帶怯地袒露的一點肌膚,慌得立馬轉過頭去。

“無意冒犯。”顧枳實不看她,為了溫曙耿的身體才勉強控制住立馬就走的沖動,“途遭風雪,友人抱恙,我想求姑娘讓我二人在此地借住一晚。”

那女子也是呆愣住,沒想到是兩張生面孔,邊将衣服拉好邊往門後退了兩步。

“咳……”溫曙耿從顧枳實背上探出頭來,費了好大勁才說出話,“你講話這麽生硬,叫人家姑娘怎麽放心?”

他還想着解釋一番兩人并非惡人,請這姑娘見諒,只是風灌進了喉嚨,叫他咳得眼淚汪汪,更說不出話。

這兩人一個冷硬,一個溫柔,均容色絕佳,叫人難生惡感。那姑娘見到溫曙耿的臉,又看他病得厲害,連忙讓開身子,也不問什麽只叫他們趕緊進屋。

屋子裏十分溫暖,角落裏架着好幾只火盆,炭燒得紅紅的。高矮錯落的小桌上又擺着幾只花盆,草石俱奇,侍弄得并不輸書香門第。裏側以梅枝映雪圖琉璃屏風相隔,隐約見得一張黑漆螺钿床的一角。

那姑娘叫顧枳實将溫曙耿放在靠牆處的梨花木躺椅上,厚厚的虎皮鋪在上頭,暖和得緊。

顧枳實着實不知怎麽跟嬌弱的姑娘家打交道,一時有些尴尬。那姑娘卻是憂心病人,立在旁邊瞧着溫曙耿通紅的臉頰,問道:“是發熱了麽?”

顧枳實點頭:“天氣太冷了。”

那女子從後頭的大櫃子裏抱出一床厚棉被,蓋到溫曙耿身上,又對顧枳實道:“你到屋後頭去,那兒有個水井,盆在一邊,接點水來替他降降熱。”

這屋子雖只一間,但還算寬敞,只是各類家具樣樣精巧,皆非凡品。這荒無人煙處陡生的一處木屋,又如此不合時宜的華麗,着實有些詭異。顧枳實動作很快,打了水便往回走。

他輕聲走進去,只看見那姿容姣好的姑娘彎着腰,替溫曙耿掖好被角,神情擔憂不似作僞。

浸濕了帕子覆在溫曙耿額頭上,顧枳實轉身輕聲同那姑娘搭話:“多謝姑娘,明早我們便離開此地,定不會一直叨擾姑娘。”

說着他又解下錢袋,掏出一枚足量的銀子,放在一側的矮幾上。

那姑娘輕輕笑了下:“我叫許漪漪,漣漪的漪,你不用姑娘長姑娘短的。”

顧枳實微微低頭,不去看她:“在下顧轶。”

察覺到顧枳實目光的躲閃,她有些難過似的,蓮步微移到屏風後頭去了。片刻後,再步出,她已除去露骨的紗衣,換了身素色長裙。

挪了個火盆到溫曙耿身側,她又搬來一個圓凳給顧枳實:“你坐呀。烤烤火吧,外頭那麽冷,肯定凍壞了。”

顧枳實感激地看了眼她:“多謝許姑娘。”

溫曙耿冷得要命,燒得有些糊塗,低低叫了聲“顧轶”,顧枳實趕緊伸出手去,剛要碰到他的手又思及自己手腳冰涼,便隔着長長的衣袖握住了他的手,湊到他臉邊去小聲應着:“我在這兒。”

許漪漪看着這細微的動作,眼裏不知是驚訝還是羨慕,那兩人親密無間,叫她幾乎移不開目光。

轉身去再翻出一床絨被,許漪漪抱着立在一側,看到顧枳實細心地為那榻上的人摘了發帶,輕柔地将他頭發散了開來,叫他睡得舒服些。

許漪漪喉嚨有些發緊,不敢出聲打擾,等顧轶弄完了才壓低了聲音對他道:“我給你在地上鋪床被子,你躺着歇歇吧。”

顧轶趕緊起身,接過她手中的被子,微微躬身道:“多謝姑娘好意。”他神情愧疚地看着她,“男女共處一室已是對姑娘清白的玷污,我朋友病弱無力,懇請姑娘寬恕。而我無論如何不能留在室內。”

将絨被輕輕放下,顧枳實再為溫曙耿換了額上的帕子,轉身推門出去了。

夜已深,窗外依舊寒風呼嘯,鵝毛大雪紛紛揚揚。

許漪漪阻攔不得,立在室內看着顧枳實高大的身影,心裏漸漸湧起異樣的情緒。她從沒見過這樣的人。

過了半晌,許漪漪終究忍不住推了門出去,她喚顧枳實:“你進來吧,外面太冷了,會凍壞的。”

風刮得眼睛發紅,顧枳實對她微微一笑:“雪景很美,我就守在此地,你安心睡。”

許漪漪有些鼻酸,不再言語,只是取了那絨被給他。

縱然有些狼狽,但她的一番好意顧枳實不忍辜負,将自己裹在被子裏看了一夜雪花飛舞。

次日雪方停,只是天氣更為陰冷,稍在室外停留數刻都叫人唇齒打顫,骨生寒意。

顧枳實聽力極好,聽到窸窸窣窣的聲響方知許漪漪起了,等待對方收拾穩妥他才打算進屋。只是那女子穿衣,他怎能豎起耳尖細聽?急急地反應過來,他耳根通紅,幹脆收斂了內息。

在雪地裏搓了團雪漱口淨面,顧枳實又站了半晌,直到許漪漪喚他才敢進去。

許漪漪端來熱水,顧枳實替溫曙耿小心擦拭,又替他攏起頭發,正要抱他出來,許漪漪忍不住開口道:“這天氣太冷了,離鎮上還有段路,你背他過去一路受涼,他受不住的。”

顧枳實未嘗不知。可他這樣病重,必得要大夫開藥診治。

“你一個人去,叫來大夫帶上風寒常用的草藥就成。我在這兒替你照顧他。”許漪漪建議道。

顧枳實停下動作看向她,目光有些複雜。

許漪漪一接觸到這樣的目光,垂下頭掩飾住眼裏的難過,又低聲道:“我也不是壞人,沒有武功,只是個女子,不會為難他的。”

顧枳實一愣,急忙道歉:“不是,我沒有那個意思。”話說出口又後悔,到底他這些年見的惡人多,心裏總存幾分懷疑,自然不可能盡信于人。

再加上,榻上之人是溫曙耿,他一絲一毫都不敢掉以輕心。

許漪漪見他沉默着,也擡起頭露出一點微笑,只是有些勉強。尋了厚厚的鬥篷遞給他,道:“雖是女兒家的衣裳,但你将他裹得嚴實些,也免了他受風。”

她再蹲下身,從櫃子底下找着什麽東西。那背影小小的,很是瘦弱,卻意外有股堅韌的感覺。她小聲說着話,也怕吵着了病人,回頭看一眼顧枳實道:“我給你灌個湯婆子,叫他籠在袖中,也暖和不少的。”

顧枳實嘴唇微微動着,看着她,心底一陣酸澀。肉眼凡胎,總是看不穿人心的,但好歹,信任長存于世。

等那纖細的女子再度立直,顧枳實朝她鞠了一躬:“便勞煩許姑娘替我照看友人。”

許漪漪那雙眼睛忽然生了光彩,蕩開層層漣漪,很是美麗。她笑着,頰邊一個淺淺的笑渦,又轉身往屋後走去,很是喜悅地輕輕念叨:“你放心吧,我好好看顧他。湯婆子都尋出了,給你用吧,你可別着涼了。鎮子裏有家陳氏藥館,陳大夫醫術高明,人也很好……”

雪地上漸漸覆上鮮豔的紅光,太陽升起來,一點點照耀着凝成冰的樹枝。

溫曙耿再度從那白茫茫的夢境中醒來,汗涔涔的額頭感到一點涼風吹來,窗子支起的聲音帶着木頭屑掉落的細微聲響,混合着白雪的冷冽氣味湧向他。

睜開眼,美麗的少女托腮在他眼前,自上而下地、細細地看着他。

許漪漪的目光像是雪裏藏起來的一只薄胎花瓶,釉色清透,隐隐約約在雪地裏透出柔光。

“你醒了?”她的嗓音像是從細細的銀絲上彈撥出的,有種不可思議的空靈。

溫曙耿覺得她此時的樣子,仿佛與昨夜判若兩人,有些奇怪。醒來嗓子十分幹澀,他枯聲道:“多謝姑娘照拂。”

太陽升到半空,薄薄的橘色光亮織成輕柔的紗,漸漸覆到榻邊的姑娘身上。

那細雪般清冽的姑娘,眼光閃爍,一層又一層地蕩開漣漪,水光盈盈地看着他,然後又是一層層地蕩開,是她的手指解開了自己的衣裳。

猛地見了這場面,溫曙耿受驚不小。但他到底比顧枳實鎮定,很快閉着眼,輕聲道:“我沒有非分之想。請姑娘自重。”

凄凄涼涼的日光落在她身上,金粉一般在她肌膚上照耀着,卻一點溫度也無。許漪漪有些顫抖,似乎是被冷的:“我不美麽?”

溫曙耿仍閉着眼,道:“你很美。但無需這樣證明你的美。”

“他去給你請大夫了。”半晌,許漪漪出聲,告知了顧轶的去處。說完她又笑起來,目光變得幽微,“你喜歡他是不是?”

溫曙耿有些困惑:“什麽?”

許漪漪細碎的笑聲像抛灑的粉末,散在空氣裏,無處不至:“我見他吻了你。你也喜歡他麽?”

顧轶離開時,她走到後頭去灌湯婆子,回來時,隔着一層珠簾,她看見那個男子俯下身,溫柔至極地吻了下那個沉睡的男人。

溫曙耿一怔。顧轶,吻了他?

其實許漪漪看得并不真切。顧枳實哪裏敢?他只不過,輕輕吻了吻他鬓角的頭發。

許漪漪拉起了衣裳,系上衣帶,又執着地問:“喜歡嗎?”

溫曙耿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只是靜靜地看着她:“你不是單純要救我的是嗎?那麽,你想得到什麽?”

此時顧枳實已找到那家醫館。天氣太冷,街上行人稀少,醫館亦是門可羅雀。陳大夫果如許漪漪所言,是個良善之人,聽了顧枳實一番言語便提起醫箱準備出診。

“去許漪漪家?”他頓住手上的動作,目光複雜地看向顧枳實。

顧枳實陡然感到緊張無比,他動了動嘴唇:“怎麽?她,有什麽問題嗎?”

陳大夫搖搖頭,邊背上醫箱邊嘆道:“是個苦命的姑娘。難為她在這般境地裏還想着幫人。”

許漪漪那雙美麗的眼睛裏霧氣缭繞,她難過地捏緊衣角:“我想得到的東西,已經失去了。”

溫曙耿目光一凝:“什麽?”

許漪漪的笑容像是快破碎了,伸手給他掖了掖被角:“我不是壞人,不想做壞事,只想交換來我要的東西。”

一滴淚珠從臉頰滑落,她哭得無聲無息,聲音很輕:“可我是個娼妓,能拿來交換的只有身體。但這樣的我,對你們這樣的人怕只是種玷污。”

溫曙耿嘆了口氣,縱然此時身體極度難受虛弱,他還是輕聲寬慰着那個悲傷的少女:“我沒有嫌棄你,也沒有覺得被玷污。你想做什麽,不用交換,我願意幫你。”

許漪漪細眉緊蹙,忍了半晌終究嗚嗚地哭出了聲,她一邊抽泣一邊哀切地道:“我很羨慕你,他待你那般好,我從沒見過那樣細致妥帖的男人。你又是這麽好的人,我做不出壞事。”

男女授受不親,若是個孩子還能撫着她的頭發安慰,換了個姑娘,溫曙耿也是無措。

他竭力控制住肺裏咳嗽的欲/望,柔聲道:“無事。你是個好姑娘,我很願意幫你。”

豈料許漪漪聽了這話哭得更為厲害,淚珠子一連串地淌下,低泣轉為嚎啕大哭,委屈得不行,淚水幾乎浸濕了溫曙耿的被子。

溫曙耿無奈至極,覺得自己此刻纏綿病榻舉足無措的樣子,毫無君子氣度。

“我……”

他還沒來得及說出一句話,許漪漪便停了哭泣打斷他,紅通通的眼睛裏跳動着倔強執着的光亮:“我不做壞事。我不能夠的,我怎麽能變成那樣!”

溫曙耿終于忍不住了,咳嗽出聲,直咳得眼冒金星。許漪漪立即替他輕輕拍着背,緊張地看着他。

溫曙耿平複過來後輕輕喘着氣,不知道該怎麽辦,只好用縱容晚輩那樣的口氣哄了句:“好,不做壞事。”

許漪漪許久沒這麽被溫柔對待過,傷心極了,總覺得此前自己想法實在肮髒,失落地喃喃自語:“獻祭陣法那麽可怕,轉生之人會沒命的。我可以不要命,但怎麽敢狠心奪別人的性命。”

溫曙耿一僵,目光漸漸冷下去。轉生之人?他記得許欽也這麽說過。

作者有話要說:  構思出劇情和将劇情寫下來之間隔着一道天塹。

卡文叫我頭疼欲裂。但是我絕對不坑!卡死了也要堅持寫完我的寶貝們!

隔壁開了篇沙雕甜文《真假偶像包袱》,一點都不卡,說不定比這篇還先完結(有點憂傷)。感興趣可以瞅瞅~鞠躬。這篇周末一定能再寫完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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