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天氣更冷了,風像鋼刀一般刮在身上,顧枳實将身上大氅遞給陳大夫:“您穿着吧。”
陳大夫醫者仁心,自是推辭。顧枳實卻替他披上了,又接過醫箱,輕聲道:“要請您救治的,是我很重要的人,麻煩您了。”
陳大夫看了他一眼,還是接受了,雖這少年并未催促,但他也不動聲色地加快了腳步。
到了那木屋門口,顧枳實不覺露出微笑,快步走上臺階,推開門,卻愣在那裏。
陳大夫百思不得其解,又恐病人出了什麽差錯,忙登階查探,向那屋子裏投去一瞥:
四角都燒着炭,溫暖如春,各色陳設古樸清雅,窗外洩進薄薄日光,一縷輕煙自香爐中盤篆而出。梨花木榻上,斜靠着一個男子,一頭青絲散至頸後,只露出精細的側臉。眉睫相接之處,日光撒漏,點點生亮。
他身後立着一個嬌俏的少女,正手握一把牛角梳,為這男子梳理長發。
這時候,兩人聽了動靜,俱是扭頭向門口看來。陳大夫又是心中驚嘆,這少年好個精雕細琢的模樣,竟硬生生把許漪漪比下去了三分。
其實溫曙耿年已二十六,早不該以少年稱,但就是眼神清澈,叫人覺得他正值青春年少。
溫曙耿一見顧轶,眼眸更亮:“你回來了?”正值一陣風從門口吹來,将他頭發吹散,流霧般堆在眼前。
顧枳實看着那發絲,心裏起了些古怪的滋味兒。他想:這麽好看,怎麽叫別人看了?還叫別人給他梳頭,我不成嗎?
他一步步走過去,蹲在溫曙耿身邊,用手按住他的被角:“你好些了麽?”
溫曙耿正想打趣他臉崩得緊緊的,像只苦瓜,一開口卻是一連串的咳嗽。
顧枳實一慌,立刻看向陳大夫,陳大夫匆匆行至他身側,為他號脈。
半晌,陳大夫開了張方子,從醫箱取出草藥配到一起,道:“風寒倒不是最要緊的,底子還在,憂思過重才最鬧人。”
溫曙耿笑着:“自然,我是習武之人。”
陳大夫拍了拍他的肩:“年輕人,路長着呢。別想太多。你多多休息,吃幾日藥便也能好了。但是要再思慮深重,損心勞神,即便你再武力高強也沒用了。心疾難愈吶。”
溫曙耿靠着顧轶,腦海中一瞬地閃過那白茫茫的夢境,他笑容很淺:“多謝陳大夫。”
顧枳實要接過陳大夫手裏的藥包,卻被許漪漪攔住了。她自行接過來,道:“我去後頭煎藥吧。”
本來她已經幫了很多忙,怎麽能再叫她做這等活計?顧枳實下意識要阻攔,卻見許漪漪拉了拉陳大夫的衣袖,輕聲道:“您跟我到後頭說說話吧,我也許久沒到鎮上去了呢。”
溫曙耿輕輕拉住了顧枳實,對許漪漪微微點頭:“那便麻煩漪漪你了。”
許漪漪笑着搖了搖頭,跟着陳大夫一同到屋後去了。
顧枳實方才那點古怪的感覺又來了,他坐到一側的圓凳上,小聲道:“非親非故,怎麽就叫人家姑娘的名字?”
溫曙耿心一動,将手伸出被中,搭了一根食指在顧枳實的手背上,再輕輕撓了撓。
顧枳實看向他。
溫曙耿笑得若有若無,但似乎心情很好:“那知書達禮的顧公子,你教教我,該怎麽稱呼萍水相逢但對其好感頗重的女子?”
好感頗重?顧枳實慌張了,相識不到一日,竟然便好感頗重了?
顧枳實不敢在師父面前沉下臉,但他又不甘心,仍是大着膽子胡謅:“許姑娘芳齡應不過二十,興許比我還小上幾歲,那你自然應以妹妹看待之。若有好感,稱一句‘許妹妹’不過分。”
成功将雙方關系解釋成兄妹的顧枳實自認為這番話合情合理,自如地擡頭看向溫曙耿。
可那人偏要捉弄他,豈是這般好糊弄的?又道:“那顧公子可否告知,我應當如何稱呼你?”
這回連提示都沒了,好歹許漪漪前頭還有個“萍水相逢但好感頗重”呢,這回便只能叫他自行定位兩者之間的關系了。
顧枳實想了想,從前師父都叫他“枳實”,重逢後相熟了也是叫他“小轶”,俱是以小名喚之。那,要怎麽回答他?
溫曙耿還看着他,等待他的答案。數秒後,一個身影籠罩過來,遮住眼前的光亮,顧枳實貼着他的耳朵:“沒有應當怎麽稱呼,只有你願意怎麽稱呼。你怎麽叫,我都應。”
溫曙耿不禁莞爾,這少年還是學聰明了。顧枳實見他笑了,也高興起來,拿起許漪漪方才放到一邊的梳子,道:“我替你梳。”
溫曙耿順從地任由他動作,只是那有些冰涼的手指蹭過脖頸撩起他頭發時,不禁心頭一陣蕩漾。
顧枳實為他小心地梳理着頭發,一下又一下,精細得仿佛擦拭瓷器。那雙慣用劍的手,溫柔程度竟不輸姑娘家。
顧枳實替他梳順,又幫他绾起頭發。才又坐回去同他說話,溫曙耿将早上的事簡略說給了顧枳實聽。
顧枳實吃驚道:“轉生之人?”為什麽他們所說的歸陣,與他知道的,差別如此之大?
溫曙耿道:“漪漪說,她所知的歸陣,是在轉生之人面前以心頭血獻祭,便能使所尋之人歸來。”
顧枳實只是抓住了他的手:“那轉生之人會?”
“死。從此成為孤魂野鬼。”
顧枳實咬緊牙關,死死地握住了他,眼睛緊緊地黏在他臉上:“我決不讓人得逞。”
溫曙耿有些動容,輕聲道:“你要護着我嗎?”
“是,”顧枳實緊張得要命,“誰敢碰你,我就殺了他。”
溫曙耿擡手撫上他的頭發,有點為難似的:“我不喜歡兇惡的人。而且,人總是會死的。”
顧枳實紅着眼睛:“閉嘴。”
溫曙耿笑起來:“你可別随便殺人,我喜歡溫文爾雅的人。”
顧枳實抱住他,隔着被子摟住他的腰,聲音悶悶的:“別說這種話了。我不會讓你有事的。”
溫曙耿眼前仿佛淌着血海,那些人悲悲切切地将目光放在他身上,寒光一閃,他們痛快又痛苦地将刀子紮進自己的心口。喉嚨裏咿呀作響,那是死前的悲歌,喚取歸來的痛呼。
誰最可悲呢?不幸被選為轉生之人的他自己,還是那些苦苦哀求的人。
可是,溫曙耿閉了閉眼,将下巴擱在顧枳實肩頭,正如昌州城內他同常百道說的一般,這是邪術。
是以不可期的強烈願景來試圖沖破理智與道德的藩籬,是強取豪奪的流氓意志。
逝者不可追,失者難尋。人終有一死,可犧牲自己的性命,來換回別人,他們問過對方的意願嗎?
溫曙耿靠着顧枳實,見把這少年欺負得夠嗆,也實在不忍心了,他将自己的重量壓在他身上,輕聲嘆息:“既然我被選中,那就該由我,去摧毀這愚蠢而蔑視天命的陣法。”
這時屋後卻傳來激烈的争執聲。顧枳實直起身,看向溫曙耿。溫曙耿下巴點了下後頭:“去瞧瞧出什麽事了。”
未及顧枳實走過去,陳大夫和許漪漪便一起出來了。許漪漪臉蛋有些發紅,端着藥過來,放到一邊的矮幾上。
陳大夫皺着眉頭,看了許漪漪片刻欲言又止,他又囑咐了溫曙耿幾句,便提起醫箱,稱醫館恐怕有病人再等便要先行回去了。
顧枳實說要送他回去,陳大夫推辭了:“我四下出診慣了,都識得路,不要緊。”
許漪漪眼裏隐隐有淚光,輕聲道:“那我送您一截。”
陳大夫嘆了口氣,道:“走吧。”
待他們出去,溫曙耿卻有些不安。漪漪此前說自己是娼妓,那是否陳大夫……
思及此處,溫曙耿又搖了搖頭,如此惡意揣測,着實小人做派。
送出不遠,天氣冷得許漪漪唇齒打顫,陳大夫叫她趕緊回去,別受涼了。許漪漪點頭,往回走了幾步,又對着陳大夫的背影喚了聲:“陳大夫,謝謝您。”
陳大夫一頓,回頭沖她擺了擺手:“好生過日子。”
許漪漪的裙擺拖在雪地上,身後剛踩下的腳印便被厚厚的衣擺給擦平了。她輕輕一瞥,生出一種自己已不在這人世的錯覺。
回到屋子裏,那兩人都關切地看着她,許漪漪眼睛有些濕潤,她趕緊擦了擦,道:“外頭風好大,弄得我眼淚都要流下來了。”
溫曙耿道:“別擦,淚盈于睫,想同風聲敘敘舊罷了,很美的。”
許漪漪笑了下,知他是怕自己尴尬才這般說,沒忍住又淌了幾滴淚珠下來。
“漪漪,”溫曙耿的聲音極度溫柔,“你要是累了,就去歇歇吧。我們不說話,不吵着你。”
許漪漪卻擦了眼淚,緩緩走到他身邊來了,手指在瓷碗上貼了貼,道:“你管我做什麽,這藥都要涼了,快些喝了。”
她作勢要拿起湯匙喂他,溫曙耿卻自己接過來了,就着碗沿一飲而盡。顧枳實取了手帕為他擦拭嘴角。
時近黃昏,顧枳實聽許漪漪說的,将四周點上燈,又往火盆裏加了炭。這樣就算夜晚溫度降低,也不會讓屋子裏的人覺得冷。
許漪漪坐在溫曙耿邊上,聽他說話。她許久許久沒同人說過話了,也實在很寂寞。
溫曙耿見她喜歡,便撿了些姑娘家喜歡的話本講給她聽,一室燈火搖曳,唯有他清冽的聲音從容不迫地流淌。
夜深了,溫曙耿風寒未愈,便有些疲乏,早早睡了。許漪漪坐在一側靜靜地看着他,目光十分沉靜。
顧枳實見了有點郁悶,又想要問問她關于陣法的事情,但覺得她的樣子太過落寞、冷寂,終究什麽也沒說出口。
半晌,許漪漪卻輕聲開了口:“顧公子,我知道你喜歡溫公子。”
顧枳實一怔,呆愣地看向她。喜歡?
未及顧枳實開口,她又道:“所以我絕不敢有非分之想的,你放心。”
顧枳實有些發懵。她的意思是,非分之想是指?
許漪漪看向他,燈火映在眼裏,顯得格外纖弱:“我下輩子能遇見這樣的人就好啦。你說,我能遇見比溫公子還要風姿過人的男子嗎?”
顧枳實下意識道:“不能。他已經是最好的了。”
說完後顧枳實簡直想拔了自己的舌頭。
見他露出那般窘迫的表情,許漪漪不禁笑了,輕聲道:“是啊。我從沒見過比他更溫柔的人了。”
顧枳實向她保證:“将來,不遠的将來,你一定能遇見一個非常溫柔的人,只對你溫柔的人。”
許漪漪“诶?”了一聲,又低頭細碎地笑着,小聲道:“原來喜歡,還不只是想要溫柔的對待,而是要獨一無二的溫柔啊。”
顧枳實聽力極好,将她的話全都收入耳中,不覺心裏一咯噔,腦子裏一片空白。
她說的喜歡,究竟是哪種喜歡?是,男女之情的那種嗎?
顧枳實怔愣着,腦子發木,一直到許漪漪吹了燈,他走到門外去繼續守着,被冷風凍得一激靈才回過神。
呼呼風聲灌進耳中,他腦海中狂風暴雨來襲。他喜歡師父嗎?那種喜歡嗎?
立下檐下,顧枳實又見到雪片飛舞,一地白雪映得四周有如白晝。偏偏心谷幽暗,雪色未能将其照得明朗。
不知過了多久,顧枳實還在一邊數雪片一邊同腦內的思維鬥争,突然聽見屋裏的溫曙耿大聲叫了他一聲。
顧枳實陡然清醒,迅速沖進屋子裏。
飛雪順着打開的木門飄進屋內,外頭白慘慘的雪光也照亮了屋子裏,顧枳實幾乎愣住。
滿室腥氣沖天,溫曙耿已經跌落到地上,冷汗涔涔地盯着屏風後面,而那裏正有大片暗紅色的血液緩緩淌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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