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章二十二

鶴葶苈出嫁的這一天天氣出奇的好。雖是初冬十分,陽光卻是足得讓人眼暈。照在大紅色的轎頂,流光溢彩,喜慶非凡。

她沒有兄長,便就在地上鋪了紅毯,由喜婆扶着上了轎。

江聘騎在前方不遠處的大黑馬上,回着頭看。目光溫柔,嘴角翹起個好看的弧度,目不轉睛。

他身上穿着大紅色的喜服,胸前挂了朵極為碩大的紅花。馬頭朝着前,這使得他身子向後的動作很艱難。可雖然有些難受,江聘還是看的認真。

看着他的二姑娘蓮步輕移地走過來,掀起點裙擺踏上矮凳。喜婆撩了簾子,她側身過去,安穩地坐好。

周圍鬧騰得像是傍晚時分的菜市場,可他的心裏卻安靜似一泊平靜的湖。全世界都暗淡下來,只有那頂小轎,是他眼睛裏最美的風景。

“公子,別看了。”阿三小聲提醒他,“周圍好多人呢,回了府再看。”

“我看我明媒正娶來的妻子,誰敢說閑話。”江聘往回收了收缰繩,安撫住躁動的義公,眉眼帶笑,“而且,這不一樣。她一輩子只能坐這一次的喜轎,我得好好看着,記到心裏去。”

還要畫下來,裱好挂在牆上。永遠都不能忘。

簾子又落下來,江聘只來得及看到了她安放在腿上的那雙手。細白的,掩映在寬大的袖袍下,只露出一點點。交叉着,溫婉柔順。

江聘轉過頭,瞧了瞧自己握着缰繩的大手。也很白,但手心上全是厚厚的老繭。刀劍磨出來的,粗厚紮人。

他忽的有些懊惱。也不知今天晚上,這繭子會不會弄疼了他的小妻子。白嫩嬌軟的二姑娘可受不起疼。

他沒來得及想多久,侯府門口的炮聲就響了起來。挂了滿牆的挂鞭,點着了後火星子四濺,煙霧漫天。噼裏啪啦,震耳欲聾。

街周圍有小孩子的哭聲響起,江聘耳尖,急忙回頭去看。他不是去看那孩子,而是去看他的小妻子。江小爺生怕他的嬌姑娘嗆着一點。

紅色的轎子被煙塵擋得若隐若現,江聘皺皺眉,也不管喜婆還在那咳得喘不上聲了,一鞭子就抽上來馬屁股,“駕!”

新郎官走了,隊伍很快就跟了上去。領頭的轎夫聲音沉穩有力,“起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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浩浩蕩蕩的迎親隊伍占了半條街,陣勢之大,直比當年大公主嫁給驸馬。圍觀百姓站成一排,看着似是綿延無盡頭的長龍啧啧有聲。

侯府的這位二姑娘,怎麽就這麽有福氣。

二姑娘自然是有福氣。雲度大師親自批的姻緣,佳偶天成。

鶴葶苈雖只是庶女,但嫁到了将軍府這樣的好人家,嫁妝若是少了,丢的是雲天候府的面子。

傅姨娘自知女兒的身份不高,到了高位的夫家怕是要受委屈。她沒辦法給女兒一個嫡出的身份,便就在嫁妝上下了狠功夫。

只半年的時間,傅姨娘卻幾乎是傾盡了二十年來的所有財力。侯夫人雖說不情不願,但也得添一些。再加上愛女如命的雲天候,鶴葶苈看到嫁妝單子的時候,驚得倒吸了一口涼氣。

這怕是夠她無所事事也能吃香喝辣一輩子了吧。

等到了出嫁這一天,她才知道。何止是一輩子,簡直是三輩子也花不完。

當真是十裏紅妝。

這場婚事,即便是十幾年後,上京的百姓也還是記憶猶新。

坐在轎子裏,鶴葶苈攪着袖子,緊張的心似是要跳出了嗓子眼。外面鑼鼓喧嘩,不知道有多熱鬧。她的眼前卻只有一方帕子,目光所及之處全是紅色。

轎子擡得平穩,她坐在裏面,沒半分不适。似是走了好久,好像又只是幾個呼吸之間,外面安靜了些許,只有樂工在吹吹打打。

她知道。她已經離開家了。再次回去,就是客。

鶴葶苈盯着大紅色裙擺下露出個腳尖的繡鞋,眨眨眼睛,把要湧出來的淚給咽回去。嗓子酸疼,鼻尖也是澀澀。

以後的日子,就得她一個人過了。不對…還有江聘。她那個只見過幾面,卻定了終身的丈夫。

她想起來昨日晚上,傅姨娘摟着她睡覺時,貼在她耳邊說的話。她的姨娘向來溫文,話也從不多說,可昨個卻是絮絮地念着,怎麽也停不下來。

傅姨娘的嗓音柔軟,帶着寵溺的輕哄。可鶴葶苈還是聽得哽咽,她淚根子淺,總是愛哭。

她告訴她,到了夫家,別再使小性子了。要和丈夫好好相處,對婆婆和老夫人要孝敬,對小叔子也得以禮相待。

話別多說,多說多錯。若是沒人哄着,就不要哭了,哭也沒用,得堅強些。

萬一要是受了委屈…

要是受了委屈怎麽辦呢?傅姨娘卡在那,說不出話來了。

她嘆了口氣,不再多言。只是一遍遍溫柔地摸着鶴葶苈的長發,溫聲唱着她小時候最愛聽的曲兒。

母女倆很默契地岔開了這個話題,夜深人靜,只有兩人淺淡淡的呼吸聲。燭火明明滅滅,燒到了盡頭,也就熄了。

臨睡前的半夢半醒時,鶴葶苈聽到傅姨娘似有似無地嘆息了一聲,帶着淺淺的淚意。她說,“葶葶長大了,要飛走了。飛走是好事,但姨娘卻是再也沒辦法護着你了。”

鶴葶苈側了側頭,眼角滑下顆淚珠子,順着臉頰流進發間。濕濕的,消失不見。

等許多年後,鶴葶苈再想起這個夜晚,跟江聘提起的時候。江小爺眼睛一瞪,很霸氣地撸了袖子讓她看自己臂上糾結的肌肉,“還有我啊!”

本還哀傷的氣氛被他搞的一點沒了感覺,鶴葶苈笑着去掐他的腰,夫妻倆鬧做一團。

可二姑娘現在哪知道她嫁了個那麽會疼人的好丈夫。她獨自一人坐在轎子裏,晃悠悠,晃悠悠。心酸的像是顆酸梅子溢出了汁兒,灼心灼肺。

很想哭。卻又不能花了妝讓人笑話。憋得眼睛都疼了。

鶴葶苈吸了吸鼻子,用指甲摳住自己的手心。阖上眼睛。

準備了大半年的時間,為的就是這一炷香的天地。

大将軍在外駐邊,由于西津突然襲疆,他本準備好的回京行程只得耽擱下來。為了國家,大兒子的婚事,他沒親眼見得着。

江聘的生母是将軍的原配,奈何美人薄命,早早就離了世。算起來,現在的江夫人是江聘的姨母,也育有一子。但是老夫人不喜歡她,江大公子也不喜歡她。

将軍不在的時候,這府裏,還得是老夫人當家。

高堂之上只坐了江老夫人一人,紅燭擺得喜慶。後面碩大的紅雙喜字亮的泛着光,滿堂的賓客,喧嘩熱鬧。

鶴葶苈局促地邁進屋裏,在堂前站定。她微垂着頭,盯着自己的腳尖,緊張的手都有些抖。

纖細的指尖裏握着一方紅綢,布面絲滑,涼爽清透。那是她的绶帶,帶的另一邊,系着她的夫君。要陪着她走過未來一生的夫君。

可是…不知底細。只是半個陌生人。

周圍全是人,但又沒一個與她親近。二姑娘羞怯,睫毛顫顫,貝齒咬着紅唇,攥緊了手上的綢子。

江聘一直盯着她瞧。他看不見她的臉,但能感受到她的心。

不是因為他開了什麽天眼,有什麽神功。他只是太在意,從她用力到有些發白的指尖,江聘就能知道,他的小妻子,有些怕。

鶴葶苈的性子溫軟,哪像他這樣的皮實,天不怕地不怕。

現在站在這堂中,看着這滿座的賓客,江小爺只覺驕傲自豪,滿身的豪氣。可他的姑娘不一樣。因為懂得,所以心疼。

傧相還在一邊站着,等待吉時。江聘看看臺上笑得慈祥的老夫人,悄悄往鶴葶苈那去了兩步,用肩膀輕輕貼上她的肩。

不是用力地撞,他只是碰了一下,極盡小心的不想去驚擾她。

大紅的花綢因為他的靠近團縮在鶴葶苈的腳面,她心裏一驚,下一刻就覺着一具暖意融融的身體靠了過來。他滿身的陽剛氣,鼻息吹在她的紅蓋頭上,紅布在微微顫動。

不用猜就能知道,肯定是江聘。

鶴葶苈咬咬嘴唇,沒跟他說話。

“葶寶。葶寶,你不要怕。”江聘靠在她的耳邊,低聲勸慰,“我在呢,你不要慌。”

江小爺現在的心裏就像那初春化了冰的湖面,滿滿都是幾欲湧出來的生機勃勃。

這兩個字他在心裏叫了大半年,用各種語氣,附帶着各種笑容。可沒想到,真的喚出了口,喚給了那個人聽,會是這樣的讓人舒爽。

江聘比她高好多,這樣低着頭,只看得到她小小的一只,縮在紅色的衣裳裏,嬌弱的像是尊瓷娃娃。他都不敢大聲跟她說話,生怕碰碎了她。

“我…我不怕。”聽着他的聲音,鶴葶苈本來就緊張的心跳得更快。不用照鏡子,她就能想得到自己臉頰的樣子,定是紅的發燙。

她用指尖撚了撚手上的綢料,出聲趕他,“你走吧,不要站的這樣近。”

“好。”見她應了聲,江聘笑着往旁邊走了一步,嘴角的弧度怎麽都收不起來。

就是高興。這是他十七年來,最最高興的一天。

老夫人坐在臺上,看着底下的一對璧人,摸着椅子扶手上的镂空花紋,淡淡地笑。

江聘沒騙她,這個嬌嬌弱弱的小姑娘,果真是個伏虎高手。她甚至不用言語,只是在那站着,便就能将她的孫兒降得服服帖帖。

若是這個姑娘品行端正,這也真算件大好事。

外面有鐘聲傳過來,傧相清了清嗓子,高唱,“吉時到!”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對拜。”

“送入洞房。”

最後一拜後,鶴葶苈直起身,聽着屋子裏的掌聲和呼聲,只覺得如在夢中。

這便就…真的是嫁了。

少年心。紅絲線。這頭系着我,那頭牽着你。也不知,是不是良人。

“夫人,走吧。”一個丫鬟過來,扶着她的胳膊帶她往屋裏走。

夫人…這兩個字叫的鶴葶苈心尖一顫。以後,就再沒人喚她二姑娘了。

眼前的姑娘邁着小碎步行得緩慢,腰肢盈盈,不堪一握。江聘拂了拂袖子,也跟着她往屋裏走。

老夫人看得急了,出聲喚他,“聘兒,你做什麽去?”

“祖母。”江聘回頭,笑得大方,“我去跟着看看,我怕她害怕。”

老夫人愣住。過了會兒,也只得擺擺手,“去吧,快些回來敬酒。”

“哎。”江聘笑呵呵地應,轉身快步跟上。

隔得老遠,阿三只覺得他家公子的喜服上好像印着金光閃閃兩個大字。

妻奴。

作者有話要說:

我已經三章沒修文啦。今晚都修。

要是看到有更新提示忽略就好,是寂媽在捉蟲。

emmmmm不是加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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