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三
糖糕是安陽醒來時就待在自己榻前的白狗,不知是誰取名糖糕,在她印象裏,糖糕是金燦燦的模樣,而這只狗渾身雪白,兩者差距甚大,也不知是哪個沒眼力見取的這個名字。
安陽并不喜歡糖糕,只因它太黏人了,不管自己走到何處,它都會跟着,幾次将她丢在北門,可是她踏進宮門時,就會看到它舉着前腿歡迎自己。
回來的竟比她還快。
估摸着,四條腿比兩條腿走得快些,且比她還熟悉宮裏的路。
中州王安墨白看着發怔的人,眸中閃過詫異,側眸,緊緊凝視她,膝蓋上的糖糕跳下地跑到了安陽腳下,蹭了蹭,才乖乖躺下來。
恍惚地,她想起以前,糖糕也是十分黏着安陽,只是那時安陽以嫡長公主的身份臨朝監國,并無時間與寵物嬉鬧玩樂,而是那時閑散在宮的皇後殿下才會日日抱着糖糕玩鬧。
後來,她聽說糖糕是昭平公主送予皇後解悶的。
現在,糖糕物歸原主,可這個原主好像不是很喜歡它。
“小安陽,你是不是忘記以前的事情了?”
安陽自嘲一笑,幸虧這些日子沒有見過外人,否則自己的身份早該被揭破了,她踢了踢腳下的糖糕,笑道:“有些不記得了,不過忘了也好,至少現在,我很開心。”
她這麽簡單說着,讓安墨白感受到了絕境之內的悲涼,安氏一族死傷殆盡,敵寇沖進城時,殺的最多的便是安氏的人,而安陽被廢待在冷宮中,反而保住了性命。
在她安墨白的腦海裏,留下的永遠是少女監國時英氣稚嫩的臉龐,如今只餘活潑之色,或許這便是天意。
其實,萬事強求不得,女帝奕清歡是她的母親,會留下她的性命。
驚疑不定後,換作了一副淡笑的面孔,睜着比泉水還要清澈的雙眸,笑得俊美無雙,安墨白言道:“忘了便忘了,對了,二月二那日我帶你去看看前面熱鬧的景色,說不定還有你的老熟人。”
老熟人……豈不是一眼就可以看穿她的身份,安陽笑得有些委婉,唇角梨渦深了下去,點頭:“好,我去就是。”
二月二,本是龍擡頭之日,女帝定在此日,約莫着也是希望可以遇到自己心中喜歡的人。安陽早就将九皇叔的約定抛之腦後,在宮殿裏翻出來一套內侍的衣服,換上後,就準備趁着今夜正陽門松懈時溜出宮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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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也很慶幸,女帝這些日子沒有來找她,不然,鐵定露餡。
夜宴之日,宮內的璀璨的燈火照亮了每一寸土地,宮殿經過兩年前的洗禮,原本破敗的宮牆早已煥發着新朝色彩,柔和的光亮顯示着新帝的英明才德。
一身深藍色內侍服的安陽撇開了衆人之後,只身往正陽門走去,走了幾步,聞及身後的細碎聲音,頓覺頭疼。
她只記得撇開了宮人內侍,卻是忘記了寸步不離的糖糕。
小小的影子在燭光下蹦跶得十分歡快,煙花在天空上乍響,糖糕似是沒見過這些奇怪的燈火,後腿一踢,跳上了安陽的臂彎。
火樹銀花不夜天,極為絢麗的色彩,安陽似是看到了大周年前朝氣的面貌,她也有些歡喜,只是歡喜過後,又将糖糕丢到了草叢裏,在它爬出來前,趕忙轉彎,向正陽門走去。
正陽門處,成排的馬車等着進宮,都是她不認識的年輕面孔,都是些面貌極好的少年郎,都是随着家裏長輩來赴宴,她低頭整理了自己的衣飾,确定好後才從角落裏走出。
心中忐忑,更多的是慌張,她低頭而行,不敢擡頭注視那些朝堂上的新秀。
她看着正陽門三字時,心中有些歡喜,她不貪戀這些榮華富貴,許不知哪一日就如其他安氏子弟那樣死在了銀刀之下,她不想再變成孤魂野鬼,那樣太過凄慘了些。
有些富貴,也需有命去享受才是。
她握緊了手中在其他宮人手中淘換來的令牌,雲殿的令牌是最值錢的,但是輕易弄不到,她便花銀子換了奉先殿的,畢竟那裏是供奉先祖之處,想來不會有人去刻意盤查。
方走到門口,遞上令牌,身後有人喚住了她。
“小殿下……”
小殿下是誰,我不認識的。
安陽低低喊了一句,示意守門侍衛快些,她已經出來一個多時辰了,再不出去就來不及了。
一側刮了陣風,眼前出現了深色的人影,繼而是深深作揖的大禮,“臣常澍拜見安公主殿下。”
侍衛手中的令牌已被常澍接過,其他人也顯得有些惶恐,她們都是從軍中調任過來守正陽門的,軍銜不低才可過來守皇城大門。
但都沒有見過安公主,太史令常澍是常見,她們也随着慌忙行禮。
“你們認錯人了。”安陽咬牙回應,刀子般的目光在常澍保養很好的臉蛋上刮了一下。
常澍笑得愈發開心,眸中春風蕩漾,她行禮的姿勢未變,笑道:“小殿下,你的命可是臣所救,且臣在您醒前衣不解帶地照料了幾月,怎會認錯人。”
計劃許久的籌謀就這般折損在這人手中,安陽不欲回頭看她,轉身往回走去,“我不是小殿下。”
她突然很讨厭小殿下這個稱呼,就像讨厭常澍一般。
長排的馬車內走下很多青年,望着太史令常澍追着一名內侍,往宮內走去,頗覺好奇,不免多看了幾眼。
“小殿下,您的令牌。”
安陽聞聲捏了捏自己的腰間,果然不見那枚令牌,她頓足回身,此時,不知何處蹿出來的糖糕又撲到她的懷中,似是狠狠給她一耳光。
停下腳步的常澍看着給她解惑的白狗,笑着彎腰遞上令牌,并道:“據說小殿下身側的糖糕,寸步不離,如今見了,才覺是真的。”
參見宴會的人都在此停住腳步,安陽不敢東張西望,可她實在不想抱着懷裏的‘幫兇’,就将它丢在地上,将将踏步時,糖糕咬住了她的褲腳,将她往後拖了拖。
她拽了拽自己被咬的褲腳,眼前的人皆已跪下了,烏泱泱的一大片人,焰火都明亮了幾分。她覺得眼前的氣氛太過危險了,偏偏糖糕依舊拽着她不讓走,‘吃裏扒外’的家夥,定要罰它幾天不準吃飯。
稚嫩的少女身着一襲藍色長袍,在璀璨的焰火下顯得極是可愛,女帝奕清歡看得恍惚了心神,目光專注地落在了她的白皙面孔上,那裏不再是生澀的蒼白,屬于少女的鮮豔色彩讓她覺得很歡喜。
她走過去,彎腰抱起了糖糕,揉了揉它的毛發,動作溫柔,似是撫摸着孩童的柔嫩的肌膚,看着少女奇怪的服飾,笑道:“你這是何故,若非糖糕在此,我險些認不出你。”
衆星拱月般的女子,眼神中的溫柔似巨大的漩渦,蠱惑着安陽的目光,天空中盛放的焰火讓她看清了女子頸間淡青脈絡,清光如洗的面龐,一寸一寸映入了她的瞳孔之中。
按理,勇冠三軍的将軍應該是武強有力之人,可為何眼前人溫潤似水,楊柳姿态,讓人無法聯想到她是一軍主将,血腥風雨中走出的帝王。
旁觀的人都不敢擡首,只看到女帝牽着那個內侍的手走回了宮殿深處,唯獨常澍擡首看着那顆愈發亮眼的星辰。
衆人的目光大多落在了那個內侍身上,畢竟女帝不過而立之年,後宮無人。小殿下又是離不開湯藥,兩年來都未曾出現在大庭廣衆下,若是殁了,他們也不會驚訝。
此番種種,更該立皇夫才是。但內侍好像不行,大周風氣開放,女女成婚亦可,但內侍還是不妥。
有了這般想法的年輕人,又鼓起勇氣往上林苑走去,那裏是女帝宴請群臣之處,他們需盡快過去才好。
*******
懵懵懂懂的安陽跟着女帝走回了她的寝宮,又迷糊地坐在了殿內,直到奕清歡親自将茶遞至她的手中時,她才回過神來,看着手中冒着熱氣的茶水。
茶水的溫度太過灼熱,而奕清歡手心的溫度卻是剛好,她擡起被牽過的手翻看了幾下,未加思索,脫口就道:“你不是應該讨厭我嗎?為何還要牽我的手。”
溫和的人停下腳步,站在安陽面前,“就因為那一箭,你才想着要離開這裏?”
女人的目光溫和,在心虛的人感覺到帶了些許探究,短暫而又缥缈,從她的頭頂上滑過去,安陽緊緊握着茶盞,手心發燙也不敢松懈,定下神後,道:“那一箭……我不記得了。”
她迷迷糊糊好像察覺出那一箭是奕清歡親手所為,也正因此,身體裏的正主才會在臨逝時那般傷心欲絕,沒有活下去的毅力。
可是,她不恨的,若非那一箭,她怎會有機會成為安陽。
應該說,她應該感激奕清歡的。
她仰首笑道:“我并非恨你,家國之事,本就說不清楚,再者我不是不懂事之人,幾十萬人的性命自然勝過我一人的性命。”
少女的笑意帶着年少人該有的疏朗釋然,顯得女帝自己有些斤斤計較了。安陽笑得彎住了眉梢,讓她為之一震,她從沒有見過如此明媚鮮明的人,以前的安陽都是蹙眉居多,多愁善感。
這張白皙動人的臉頰上出現的笑意很是真誠,她已經很久很久沒有見過這般純真的面龐了。
“不恨就好,你去沐浴,将這身衣裳換下來罷。”
“沐浴啊,我回去沐浴就好。”
“你的衣裳已經取來了,就在這裏。”
輕輕的一句話,讓雲霧裏不知所措的安陽驀地擡首,那一抹溫柔婉約笑容中,帶着淡淡的惬意,讓她感知出了濃濃的歡喜之情。
許是,有個母親也不錯的。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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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