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白雪公主

白雪公主

（1）

Regina坐在黑石砌起的宮殿裏，渾身發冷。

她雙手緊緊握着，看向牆上那面鏡子，鏡子上霧氣蒙蒙，仿佛挨着的空氣都被扭曲一樣。一切如此熟悉，又如此撲朔迷離。

Snow的頭枕在她的膝蓋上，黑色的長發垂落下來。她穿着白色裙袍，溫柔，眷念地看着她，她的目光卻讓Regina覺得像被一條冰冷的毒蛇死死纏着，緊緊得喘不過氣來。

Regina沒有去看躺在自己膝上的公主的雙眼，她緊緊抿着唇，對方不是自己熟知的那個白雪，這點無可置疑。當她被陌生的氣流卷進冰冷的鏡面後，一種不詳的預兆，泛着寒光，就在空中咔嚓一聲，貼着她的後頸響了一聲。對方溫順的目光就像一根淬了毒的繩索，她覺得她有點呼吸不上來。

“Regina。”

她聽見Snow在喊她，而Snow從未用這種語氣喊過她，這種甜蜜，卻讓人骨子都發冷的聲音。白雪從她的膝上起來，她的手輕輕地捧住她的臉頰，很冰，幾乎像是死人的手。

Regina想躲開，但一種危險的預感阻止了她，她連大氣也不敢出一聲。而眼前的人看起來明明如此無害。

Snow的手不應是這樣的，她的眼神也不應是這樣的。白雪的手是溫熱的，帶着善良的熱氣。她的眸子像日光，能把一切的冰棱融化。

而不是這樣。

一陣寒顫忽然攀上Regina的脊背，對方那溫柔，熟悉的雙眼，背後藏着沼澤一樣沉重的死寂。Regina咬緊唇，對方冷冰冰的手仍然貼着她的臉頰。

“我餓了。”Snow看着她笑，那雙黑色的眼睛笑彎彎的。“Regina，我們去吃飯吧。”

她這樣笑着看她，有了少許溫度，帶着明快，撒嬌的成分。Regina怔了怔，這樣的目光忽然在她壓着記憶的沉重墓石上裂開一道縫來，這樣的笑容太熟悉了，黑發白裙的小公主就是這樣躺在年輕王後腿上，擡起頭笑着看她。她看着她帶着笑意的雙眼，忽然像是被拽進了一個時光的漩渦，這個漩渦讓太多太多湧出的塵封記憶将她埋住。她才恍惚間想起來，城堡的味道很熟悉，有點悶，就像小公主那條白色的新裙子。

她任由Snow牽着她的手，任由她拉她從床上起身。Regina心中稍稍放緩了些，她看向那扇半掩的門，這曾是她數十年的寝宮，她曾在這度過仇恨，絕望，苦悶，黑暗的一切日子，她曾在這，端着年輕王後的禮儀，挽着小公主與名門貴族交談。她看着那扇門，不由自主地向那走去，Snow撈起寬大的雪白的裙裾，她彎着雙眼，跟在她身後。

宮殿仿佛彌漫着冰冷的霧氣。最初那種不祥的預感暫時被湧出的塵封記憶掩埋住，而這種預感随着Regina推開門，攀上了頂峰。黑發女人猛地別過頭，雙手顫抖地從門上拿開。

侍女側卧在地上，她的雙眼被燒焦，只剩下兩個血糊糊的小洞，兩股鮮血在發亮的地板上流淌，就像火炬在古泰爾壁毯上燒出來的黑窟窿。

“Regina？”Snow站在她身後，她只看了地上一眼，又重新看向她。公主困惑不解地蹙着她秀氣的眉毛，“為什麽不走了呀？你睡了很久，我們快去吃點東西吧。”

Regina緊緊皺着眉，她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說，“有人死了。”

Snow沒有看地上，她依舊盯着她，忽然伸手環抱住了她的腰。Regina聽見她笑嘻嘻的聲音。

“她多看了你兩眼，我就把她的眼珠給燒掉了。底下的人真健忘，都不記得收拾屍體。下次他們再不長記性，我就燒掉他們的耳朵。”Snow說着在指尖打出一個漂亮的火焰，火光映在她盈盈的眸中，煞是好看。

她環抱的地方像是有什麽攀上去，寒意像劊子手刀上的那層薄霧。Regina被那寒意給刺了一下，她猛地把環在腰側的雙手拔開，不可置信地看着對方，白雪公主一雙明眸清澈透亮，長發如森林中的沉寂般漆黑。

Regina看着她，卻怎麽看也看不明白，陣陣的寒意又像是蜿蜒的藤蔓，一點一點攀上她的心髒，她覺得喉嚨像梗了什麽東西，那種東西讓她想飛快地，逃離這座被黑霧籠罩的宮殿，她忍無可忍地看向對方那雙無辜的眼睛，忍無可忍地朝她喊道“你怎麽了！”

“你說什麽？”對方眨眨眼睛，她将手放在小腹上，“我餓啦，Regina，我們去吃飯吧。”

Regina看着她，陌生得像看着一個怪物。她深吸了一口氣，背過身，大步朝前走去，她不知道要去哪，但一定比待在原地強。

-

（2）

Regina匆匆走在這條長廊上，暈黃的光落在地上，牆壁是黑石砌的，泛着金屬的光澤。她慌亂地看向四周，恭順的侍從站在兩側。他們低着頭，垂在陰影中。

Regina看着他們，他們在這條長廊上站成一排，都恭順地低着頭。Regina站在一位侍從面前，顫抖地看着他。

“這發生了什麽？”

對方僵硬地擡起頭，他的目光中一片死寂，空洞洞的，他的身上還有溫熱的，活人的氣息。但眼神卻像是死了一樣。侍從看着她，一句話也不說。

Regina快要被他的目光逼瘋了，她挨個挨個，一路，腦袋幾乎有些發熱地問下去，那些人，他們冰冷地看着她，冰冷得連嘴唇也不肯動。

“發生了什麽！”

他們僵硬地擡起頭，僵硬地看着她，僵硬地立在那，就像群雕塑。他們的眼中什麽也沒有，只有讓人喘息不上來的，死寂一樣的黑暗。

Regina感覺額頭發燙，她像是發燒了一般，起初是挨個挨個，耐心地詢問，但接着，她無禮地，幾乎有些暴躁地拽着他們的袖子，朝他們發問，朝他們大喊。

沒有人說話，他們溫順地看着她，溫順得讓人發瘋。

這座宮殿死氣沉沉，他們呼吸着，卻什麽也不說。Regina暴躁地扯上一個侍從的衣領，對方看着她，卻也什麽也沒看。

-

“Regina。”

Snow的身影出現在長廊盡頭，她的黑發披撒下來，像寂靜的森林，她臉色蒼白，微笑地看着她。

“不要再問了。”

Regina困惑地看着她，但這困惑只在起初的幾秒。很快，她有些惱怒地快步走到黑發白裙的公主面前，她揪住她的衣領。

“發生了什麽！”她的喉嚨已經喊撕了，嘴唇也很幹，但她冷冷地看着對方，将她往冰冷的牆上推攘一把，“你幹了什麽！你對他們幹了什麽，Snow White!”

Snow溫和地，唇邊仍然帶着笑意，她看着近在咫尺的黑發女人，聲音是如此的無辜，又讓人膽寒，“我什麽也沒做，他們害怕了，絕望了，僅此而已。”

“你什麽也沒做！”Regina憤怒地看着她，她輕輕喘口氣，“你把他們靈魂毀了，你什麽也沒做！你把他們從人拉進了木偶的深淵！”

Snow依舊微笑着，她輕輕地，湊到她耳邊，聲音幾乎能稱上溫柔的低語，“……那你呢，你把他們從人拉進了死亡的地獄。”

Regina肩膀微微顫抖，如墜冰窟。她放下Snow，對上了對方黑沉沉的眸子，那裏面什麽也沒有，甚至沒有譏諷，沒有嘲笑。

那種憤怒，那種正義的憤怒，在一瞬間仿佛被抽空了，有一種絕望從她的靈魂深處溢出來。她看着她，Snow穿着白色的裙袍，那雙黑色的眼睛冰冷得像面鏡子。

“我有罪！”Regina忽然大聲喊道，透過窗戶，一陣閃電忽然從黑沉沉的雲中劈過，照亮了她的雙眼。她直視着對方死氣沉沉的雙眼，“我有罪！并且今生不敢妄圖赦免。你呢，Snow，為什麽毀滅他們，為什麽毀滅自己！”

黑發白裙的公主笑着，她的聲音在她耳畔輕飄飄落下，像低語的詛咒，“怎麽，”她挑起她的下巴，那雙眼睛帶了點戲谑，揶揄的神情，“要你的公主一直純潔無辜？要你的公主一直像白雪一樣，遠離罪孽？”

Regina拽住她的手，往旁邊用力一甩，“這不是公主的事，這不是無辜的事”她盯着她的眼睛，像是要把那面鏡子撬開，“這是人的事！”

那道閃電劈裏啪啦，再一次猛地閃過天際，黑壓壓的雲被照亮了，狂風驟雨被掀起了，雷聲在遠處傳來轟隆隆的聲響，像是巨人的低吟。

“Snow，”Regina看着低着頭的白裙公主，她握住那雙冰冷的雙手，就像那雙手曾經無數遍握過她一樣。“這發生了什麽，發生了什麽？”

Snow擡起眼看她，她唇邊那甜蜜的笑容消失了，她冷冰冰地看着她，那空無一物的死寂像是被徹底撕裂，裏面流出絕望，惡毒，仇恨的毒液。她譏諷地看着她關切的神情，譏諷地把她的手扔開。

“發生了什麽？”她溫柔，甜蜜地重複了一遍。忽然發出了一聲顫抖的，凄厲的，從靈魂深處擠出的大笑，這笑聲幾乎不像是人發出來的，它是那麽畸形，那麽痛苦。她大笑着，城堡的窗戶忽然被雷雨震開，冷飕飕的風夾帶着冰冷的空氣，一路卷到悶熱的，黏濕的城堡盡頭。

“發生了什麽？”她的聲音尖利起來，她神情是如此激動，以至于像扭曲了一樣，她大笑着，“你恨我，Regina。是你毀了我！”

閃電再一次從天上劈下，城堡似乎猛烈地震動一下，“你站在這，”Snow喘了口氣，她譏諷地笑着看着她，“你那天站在這，告訴我你恨我，告訴我我毀了你的一切！你站在這，報複地笑着，舉着劍刺下去，刺穿了你的身體，你站在這，看着我尖叫，看着我痛哭，然後讓血從那湧出來！”

“Regina，你毀了我！”

暴雨噼裏啪啦，捶打着金屬一樣的黑石宮殿，Snow站在窗口，她的目光充斥着絕望，“你告訴我你恨我，你把我所有，愚蠢的企圖，可笑的欲望，溫暖的貪念，像打碎玻璃一樣打碎，又把它們揉進我的血肉裏！你的報複得逞了，這是世上最惡毒的複仇！你把我從人拖成了這樣一個東西！”

Regina看着她，她忽然覺得心髒被什麽撕扯，那舊日心髒纏得緊緊的繃帶，被徹底地扯開，那結了痂的傷口，就這麽被血淋淋地撕開。這不對，她最後選擇了另一種方式報仇。她曾惡毒地，在腦海中欣賞過這一幕：她站在窗口，把劍刺進身體，而那毀了她一切的人，那把她困在暗無天日的城堡的人，痛哭着，尖叫着絕望。

曾經那個念頭從心底冒出來，像開水滾燙地沸騰，把她的心髒放在火焰上炙烤。Regina伸出手，她想拉住她，想把對方從什麽地方拉回來。但Snow卻像站在懸崖的盡頭，狂風呼呼灌進來，她白色的裙袍被簌簌吹動着。她絕望地看着她。

這不對，人們可以放下仇恨，人們可以重獲希望，人們可以重新去愛。Regina看着她，對方像是随時會從懸崖墜落下去。對方那雙黑色的眼睛像是最深的黑暗，也要把她拽入深淵。

這樣的苦難，神啊，如何去擁抱？神啊，真的能被救贖嗎，神啊，人的罪孽真的能被寬恕嗎！

Regina就站在不遠處，但她不能上前，也無法上前，一種強硬的魔法禁锢着她。黑發白裙的公主看着她，又慢慢笑起來，Snow輕輕打了個響指，那團火焰又燃起來。

Regina認出來了，那是她的火焰。

“我将你的屍身凍結，我讓你重新複活于世，”Snow看着她笑，笑得她不寒而栗，她漸漸猜到她要做什麽，無邊的恐懼與心碎籠罩着她。

她說，她的白雪公主說，“你應當屬于我。”

狂風簌簌吹動着她白色的裙袍，像亡靈跳着詭異的舞步，Snow舉起手，她的眼中跳躍着什麽明亮的光芒，一把冰冷的劍慢慢在她手上浮現出，白刃泛着森森寒光。

“而你的物，當歸還給你。”

她冰冷地看着她，仿佛在告訴她一切因誰而起。她的眸中露出一種報複的快感，一種甜蜜的喜悅，和一種森然的絕望。Snow舉起那把劍，她的十指猛地扣緊，向胸膛刺去。

Regina渾身冰冷，那禁锢她的屏障猛地被撤去，她全身什麽力氣也沒有，癱坐在了地上，彩色玻璃窗被吹得啪啪作響。她腦子有什麽像是沉沉的黑暗，又像一把重錘，狠狠地錘下，她就此失去了知覺。

-

Regina再一次醒來時，躺在柔軟的被褥裏，Snow裹着厚厚的圍巾，坐在地上，臉枕着床睡着。她睡得很淺，因此Regina一醒來，她也醒了。她伸手探了探Regina的額頭，對方渾身戰栗。

“昨晚你暈倒在那面鏡子旁邊，也不知道是怎麽回事，渾身都在發抖，我幫你量了體溫，是高燒，就在這守了一晚上，現在總算退燒了。”

Regina想說些什麽，但她的嘴唇不聽使喚地顫抖着。她伸出手，擁抱住白雪，Snow輕輕拍了拍她的背，溫柔地順了順她的頭發。

“沒事了。” 她的白雪公主輕輕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