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尋梅問劍
尋梅問劍
瞪走了司空澗,又攔住了想搞事的九婵,樂堯便回轉到內室,發現如他所料,王爺并沒有安心睡下。
寧王正倚在床頭看信。
早上那些信有一沓,除了妹妹的信、尚江的信和北境的信,還有一封來自于素嚴,信中是對他之前所關心的某些事的答複。
多年追查尋找,終于有了結果。
寧王看完,微露訝然。
“王爺。”
寧王擡眸。
尚江王府衆臣屬中,最為理智沉穩且擅計謀的是慕寒若,寧王把他留在尚江主持大局,最為細心周全的是樂堯,他比司空澗穩重,很多事上都可以給寧王以提醒,他道:“皇帝特意為您精挑細選這些美人,在天下人面前端出處處為您着想的好姿态,您……你若是一個不理,恐怕惹人非議。”
當然,他就只是慣例提醒一下,王爺不可能對這些人感興趣,除非早有機緣。
果然,寧王道:“你安排。”
“明白。”
樂堯從他平靜無波的神色裏總結出了全意:你負責全權處理,只要別讓這些人過來煩我怎麽樣都行。
“樂堯,另有一些事需要麻煩你。”寧王合上素嚴的信,若有所思道。
……
弘嘉帝從禦書房回到寝殿,見燭燈只留了床頭一盞,便知已經有人睡在了帷幔之中,內宦正欲上前把人喚醒,皇帝卻對他搖了搖頭,擔心驚擾睡夢中人。
他讓宦侍們退下,在外間褪了染上夜雪寒風的衣袍,這才披着單衣轉到內殿。
輕輕掀開帷幔,熟睡中的年輕男子占了大半個龍床,全無半分忌諱。
皇帝探手撫了撫他的額頭,委屈的睡在外側那一小片地方,被子都蓋不上。
沒過多久,男子翻了個身,腿腳都壓在了皇帝身上,還使勁蹭了蹭。
皇帝無奈:“纖雲。”
祝纖雲還是閉着眼睛,略有些得意地勾起唇角。
皇帝道:“我冷了。”
懷中男子先是不理,待皇帝想着就這麽睡了算了時,他卻大力拽過被子一下裹在了兩人身上。
口中呓語:“你此時才過來,害我睡覺都沒人擋着冷風。”
皇帝為他擋住,溫聲哄道:“快睡吧。”
……
此日一早,一騎快馬穿過宮門,疾馳到街市之上,馬背上的男子錦衣玉冠,好是明媚潇灑,他眉間盡是恣意笑容,行事也極為恣意蠻橫,快馬穿街而過,撞翻了許多貨攤,百姓避之不及,即便遭了禍攤子被撞毀也不敢吭聲,因為人人都知道這是帝都風頭無兩的雲毅侯。
以色.侍.人,竟一步登天。
在那馬蹄将要撞到躲避不及的幼童時,一名男子連忙沖上去把孩子抱走,對着那張揚放肆的背影忍不住罵道:“嚣張狂妄,奸.邪惑主!”
駿馬嘶鳴一聲,祝纖雲拽住缰繩回頭:“你說什麽?”
人人瑟縮後退,懼怕他的報複。
果然,覆羽衛現身,将那男子壓在地上,用鎖鏈牢牢捆住。
祝纖雲道:“這麽不會說話的人,不要留在世上了。”
說罷,又騎着他的馬潇灑離去。
覆羽衛的一名千掌就在旁邊看着,陛下要保護雲毅侯,左翰就把他調到了雲毅侯身邊,确保雲毅侯不會有什麽閃失。
“大人,真要把人殺死嗎?”
千掌道:“人不死,給他知道了倒黴的就是咱們。”
身邊這個下屬剛被調過來,又年輕氣盛,很是看不下去:“他這般惡劣,陛下就不管管嗎?”
“皇上又怎麽知道?他在宮裏是另一番模樣,誰也不敢說出來實話。”千掌開玩笑一般道,“他有陛下恩.寵,覆羽衛就都要在他面前低頭……希望他不要招惹到什麽不該惹的人啊。”
開過玩笑,還是老老實實地跟上去為雲毅侯充當走狗了。
……
霍池好幾天都沒再見到譚羲。
湖邊沒有他的身影,岸上的積雪也沒有再被清理。
清隐別院宛若鐵桶,連一只螞蟻都很難爬進來,想傳遞東西本來是絕不可能的事,所幸浣飛煙也有通天手段,硬是想方設法給霍池遞進來一條消息。
別院裏冬日也盛開着一些珍奇花卉,有專人精心養護,用的都是上好的肥料,亦有專門的渠道供應。
霍池借賞梅之機,從新施的肥中扒拉出了那些東西。
他沒怎麽在意浣飛煙的指示,反正身在別院中的是他,具體要怎麽行動,全看他自己安排,浣飛煙調來再多的高手也不敢在沒有內應消息的情況下貿然動手。
接近尚江王,刺殺尚江王。
的确是一件難事。
手中的紅梅清香怡人,腦子裏想的卻全是血腥算計。
“不怕着涼?”
梅枝下堆着一些形狀奇詭的石頭,霍池躺在上面,正閉着眸子想問題,忽聽一道佳音入耳,睜開眼,看到了繪着紅梅的傘面。
傘上之梅比身邊之梅更為鮮活。
周側紛紛揚揚下起雪來。
霍池全不知寒雪冷意,他年輕力盛,火力總是燃不盡。
譚羲将傘傾到他身上,自己便挨了風雪。
兩人對視了一會兒。
霍池連忙坐起來,奪過傘柄遮住了他。
“怎麽這種天氣出門?”
譚羲道:“今日不妨事,我衣着甚重。”
霍池一看,果然與上回不同,譚羲裹了裏三層外三層,還加了厚氅,所幸他身量高,并不顯臃腫。
可是臉色卻還不如那日,唯餘一片蒼白。
身上還多了些苦澀藥味。
“不要在外久留,你……出門有什麽事嗎?”霍池自己發現不了,他對譚羲說話時從來不會冷漠冷酷。
譚羲道:“無聊,想看風景,誰知便看到了你。”
觀你如觀風景……霍池也想這麽說,他差點脫口而出,連忙咳了一聲:“你住哪裏?我送你回去。”
譚羲的目光從他的眼角眉梢滑過,只用一瞬來揣摩他的心思,沒有多言,轉身走出梅園。
霍池打着傘撐在兩人之間,躊躇了一下方開口:“幾個月前在追鶴樓,我一直欠你一個正式的道歉,譚羲,對不起。”
譚羲:“想起來了?”
“嗯,”霍池一頓,“我記性不好,很多事情都記不清,對不起。”
譚羲說:“無礙,都過去了,你覺得對不住我的地方我都已經還給了你。”
霍池臉上一紅。
雪下的雖急,卻并不大,霧蒙蒙地遮住了周圍一切景致,仿佛天地之間只此二人。
譚羲忽道:“可以請你幫一個忙嗎?”
霍池:“你說。”
譚羲輕輕笑了一下:“忽有作畫之興,無甚風光可參考,便想畫你舞劍之姿。”
霍池一愣,沒有立即答應。
他仰首看了眼傘上紅梅,那紅梅畫的極好。
“譚羲,你不該在這裏。”
你是人間君子客,不該陷在沼澤裏。
譚羲道:“你呢?身懷絕技,無論投身何處皆能施展一番天地,何故來此?很多事情你不想做,沒人可以逼你。”
霍池道:“不得不做。”
他看向譚羲,發現譚羲也正看向他。
他們望着對方,卻根本看不清對方,方才說給對方的話自然也全是廢話。
竹林正在眼前。
這是清隐別院內極為清幽的一片角落,也是松園衆人被告誡過不可踏足的地方之一。
竹林美人?
霍池想起孔蘅的話,心情不虞。
譚羲帶着霍池穿過竹林,竹林深處建着一座三層小樓,小樓周圍又環繞着片片木棚,棚子下面堆着各種各樣的草藥,各種藥材的味道交織在一起,卻竟然不顯刺鼻。
譚羲推開屋門,屋中升着爐火,爐子上方吊着一口黑鍋,肉羹正在裏頭冒着香氣。
一聞到味道,霍池瞬間就饞了,他連忙轉移注意力,打量屋子裏的擺設布局。
極為精簡,除了東側有一面巨大的書架、書架前面的書桌之外,幾乎看不到旁的物件了……哦,還有那口煮着肉羹的鍋。
外面堆了那麽多藥材,樓裏卻不怎麽嗅得到藥味,很是奇怪。
譚羲直接走到爐子前,從旁邊矮桌上取了一個碗盛出肉羹,遞給霍池:“嘗嘗味道。”
霍池有些驚喜:“你做的?”
譚羲搖頭,誠實道:“我不會。”
霍池頓時就感覺碗裏這羹不好吃了,不過譚羲親手盛給了他,他怎麽都要吃完的。
“你不吃嗎?”
譚羲解了外氅,随意靠坐在書案前:“這些日子我都不能食葷,而且這羹必是火候過了頭,鹽放多了,不會可口。”
霍池嘗了一口,确實如此,他道:“你什麽時候能食葷,我給你做吧,我會一點。”
譚羲略感興趣:“你竟懂下廚?想必會比此羹好入口。”
書架後一直沒吭聲的人終于忍無可忍,跑出來怒罵:“你能不能要點臉?!擅自跑來我屋裏!吃着我的羹!怼着我的飯!我是不是把你治的太活潑了?!”
霍池早已察覺屋中另有人在,所以并不意外,可當這人露了臉,他還是驚詫了一下。
幾步跑到譚羲跟前的青年生着一頭銀絲,膚色極為蒼白,比病中的譚羲還要蒼白,最奇異的是他的眼睛,眼瞳之中隐約有幽暗碧光閃動,如深潭毒.氣。
整個人宛若鬼魅。
霍池自腦中搜羅江湖見聞,想起恰好在風與鶴那裏聽說過,有此異貌之人該當是毒醫葉重栖。
醫術絕妙,毒術更為絕妙。
他仇家遍地,傳聞早已身死,近幾年江湖間都未再有其事跡,卻不想竟躲藏在尚江寧王身側。
霍池又回憶飛煙撰錄上記錄的秘事,雍帝曾為寧王找尋天下名醫,而這些名醫裏并無葉重栖的名字,葉重栖的存在也不為別院之外的人所知。
譚羲迎着毒醫的怒火,淡定道:“還要借你的筆墨一用。”
“不借!”毒醫憤憤道,“我那上好的青山硯狼毫筆豈能給你糟蹋?!”
譚羲平靜地看着他。
你那些上好的東西都是花的我的錢買的。
毒醫突然沒了底氣,轉向霍池:“你方才是不是在心裏吐槽我這羹不好吃了?”
霍池:“……”
他把碗放下:“抱歉,擅自嘗了你的羹。”
“端起來!”毒醫指着他,“不好吃是吧?你給我吃完!我倒要看看能不能把人吃死!”
霍池看向譚羲。
譚羲已經整理了宣紙,開始研墨了,根本不打算給他解圍。
霍池在毒醫的逼視下又把碗端了起來,舀了一勺吃下……其實也沒那麽難吃,至少色和香是有的,只是因為譚羲覺得不可口,他才順勢覺得不可口了。
毒醫見他老老實實吃完了一碗,這才把氣消了,從書架上取了一冊書便跑去了樓上,懶得再搭理他們。
侍從這時來敲門,霍池打開一看,侍從捧着劍笑盈盈地遞給他:“公子請用吧。”
劍有三把,長短不一,重量不一,但都是珍品名劍,若要放到追鶴樓的冰玉臺上,不知道要有多少劍客去搶。
譚羲研好了墨,正轉來目光:“都是我的藏品,不如藏鋒,挑順手的用。”
意思是:可以開始舞劍了。
霍池張了張口,想說:我沒有答應要舞劍啊。
不過到底沒有說出口,譚羲的請求他拒絕不了。
譚羲卻從他沒什麽表情的臉上看出了他的為難,問道:“不方便嗎?”
是不大方便,松園裏的人都該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溫軟少年,不然對于尚江王來說就太危險了,有身手的也要藏起來裝柔弱,除了那個一心想跟着尚江王報效家國的淳于虔。
譚羲道:“今日之事你知我知,不會教外人知道。”
毒醫從樓上探出一個腦袋:“你們想做什麽随便做吧,當我不存在,我也不會說出去。”
霍池:“……”
怎麽有一種在偷.情的感覺?
他選了一把跟藏鋒相似的短劍,道:“我……其實不通劍術,往日只是雜糅百家,勉強會個幾式,那次擋下公孫雄也全是靠運氣。”
他又開始謙虛了。
可惜譚羲有一雙辨識英才的慧眼,他笑道:“不妨事,舞你平常所用之式便可。”
過往十幾年,霍池從來沒想過自己的武功要用在取悅他人上,誰要是這麽跟他說他能把這人的腦袋搗碎,但顯然……譚羲不在這個範圍之內。
他冷靜地想:誰也沒規定劍術只能用來殺人,我就當自己是平常練劍又怎麽了?
于是便開始一招一式舞了起來。
譚羲看着,提筆在畫紙上勾勒出線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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