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寥落星辰

寥落星辰

譚羲喜歡霍池的劍勢,淩厲飒爽,迅疾如風,少年身姿隐于劍影之中,如雄江浪潮,又如驟雨狂雲。

自由而又恣意,而且足夠強大。

可惜他在掩飾自己的強,因此把恢宏劍氣隐在蹩腳的僞裝之下,好似當真是一個初入劍道、雜糅百家的懵懂少年。

如果他當真是雜糅百家,也一定汲取了百家之長化為己用。

觀他舞劍,于眼睛來說是一種享受,心情也會莫名暢快。

譚羲唯有在這種時候會收起身上那股懶散随意萬事不在乎的淡漠,清冷的眸子被某種光芒所灼亮,旁人未必能夠看的出來那是光,他看出來了。

他如今喜歡可以刺痛自己的東西,哪怕這人的光芒映出了他的傷重頹敗令他更為痛苦也無所謂,他不會妒恨,而只想要欣賞。

世間劍客千千萬,唯有那一點冷厲讓他提起了一些興趣,否則那日在追鶴樓,他不會那麽報複回去,他的報複從來都不會這麽溫和。

當初的藏鋒劍沒有送錯。

……

揮劍逐殘雲,劍刃攜寒光,然而劍潮之中不曾有半分殺氣。

這對于霍池來說十分少見。

不知為何,他不願意在譚羲面前展露殺氣,也許僅限于此時此刻。

他收劍轉首,看向譚羲。

素衣男子已經恢複成平日裏的模樣,清冷淡然,如雲如霧,他正在紙上落下最後一筆,畫作完成,擡眸望過來:“多謝。”

謝什麽?霍池想問。

譚羲只在心中道:謝謝你讓我看到你的劍。

他的随心之處在于,任何離開他的人和事他都不會去挽留,萍水相逢就只是萍水相逢,雖然對那劍光生出了些許興味,但他除了送一把劍外沒有做更多的事,而今這人又來到了他面前,還讓他發現了另外一些有意思的東西,他那點都快遺忘了的興味漸漸走了回來。

別院裏的無聊時光,與人打發打發日子也很不錯。

心裏想了那麽多,譚羲的臉上卻不露分毫情緒,甚至連話都不愛多說。

霍池瞟了一眼桌案上的畫,又把目光移回譚羲臉上:“畫好了嗎?”

“好了。”

“劍式粗鄙,希望不會讓你見笑。”

譚羲向他走過去:“藏鋒為何不在身邊?”

因為入清隐別院不能攜有任何利器。霍池道:“我……存放在別處。”

譚羲道:“武學一途,容不得懈怠,往後你若願意,每日清晨可到鏡湖之岸練劍,那裏不會有人打擾。”

那是尚江王平時練劍的地方。

霍池心中一動:“我可以?”

譚羲道:“你自然可以。”

霍池看着他的眼睛,鬼使神差的突然說出自己以往絕不會吐露于人前的話:“我欲修成天下第一的劍術。”

譚羲點了點頭:“很有志向。”

他絲毫沒覺得這話是大言不慚。

霍池反倒有些臉紅:“不過……我的劍有很多不足。”

譚羲并沒有因為欣賞他的劍勢就肯定他的一切,他認同了這個說法,強大并不代表完美,而過于自謙的性格也讓他的劍上缺少該有的銳氣。

客觀來說,眼前的少年終究太過年輕,迅疾之劍勢中難掩瑕疵,和那些各據一方的成名劍客相比欠缺了一些東西。

他需要磨砺。

霍池道:“能否請你予我指點?”

“嗯?”

霍池說:“公孫雄那樣怕你,你的劍術定然不凡。”

“可以。”譚羲沒管他這個請求是真心還是假意,答應下來之後随即抓住他握劍的手,走到他身後,另一手放在了他的肩膀上。

霍池的脊背瞬間僵硬住了。

不全然是為不好說明的意動,還有不習慣背向他人的警惕。

“怎麽?”譚羲按了下他的腰,不滿他過于僵直的姿.勢。

霍池勉強自己放松了一些。

“方才有一式,你舞的太急。”譚羲并沒有別的意思,握着他的手擡劍,将他方才舞的劍式一一複現,輕聲和緩地說出自己的見解。

他指點的很認真。

霍池起初心猿意馬又警惕不自在,後面便漸漸認真起來,跟着譚羲調整自己的招式。

及至暮色降臨,毒醫鍋裏的肉羹都煮爛了,譚羲方道:“我自作主張予你指點,耽誤你不少時間。”

霍池忙道:“我感謝都來不及,經你指點,大有裨益。”

譚羲莞爾:“能幫上你就好。”

他看了眼窗外:“天不早了,且回去休息吧。”

“好。”

霍池走了幾步,又回頭道:“譚羲,明天我們還會再見嗎?”

霍池不愛笑,即便是笑,也從不會笑得開懷,而此刻他臉上分明像染了晨光一般,難掩燦爛。

譚羲看在眼裏,心念微動,道:“我身體不大好,需時常卧床,有閑暇之時都會去鏡湖散心,你我應會偶遇。”

這些都是實話,他這幾天都在病情反複之中,只是帶着霍池稍稍動了下筋骨,臉色便又不好了。

霍池心裏一疼:“你要養好身體。”

“嗯。”譚羲點頭。

穿過竹林走回去,就像是切換了時間和空間,暖意融融的竹樓和只有色和香吸引人的肉羹都在身後遠去,迎面即是風雪。

霍池停下腳步,說不上來心中滋味。

接近尚江王,刺殺尚江王。

……我想畫你舞劍之姿。

不知過了多久,他的臉上恢複了一貫的淡漠孤冷,沉默着步入了風雪之中。

……

譚羲靠着書架坐下來,曲起一條腿,手臂撐在膝蓋上,垂頭歇息。

樓梯上傳來一陣急切的腳步聲,毒醫小跑過來,怼他面前一碗藥湯:“喝了。”

譚羲沒像從前那般推辭任性,接過來一口氣喝完了。

毒醫忍了忍,還是沒忍住罵他:“你腦子是不是真的有病?我是不是跟你說過不要動武?啊?!為了撩.撥一個小朋友連命都不要了!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是吧?!以前怎麽沒發現你那麽能造?!”

他這是故意歪曲事實,反正就是想痛罵譚羲一頓,怎麽胡攪蠻纏怎麽來。

又瞅着譚羲的坐姿,諷道:“他們都覺得你金貴萬分沾不得塵泥沐不得風霜,出點汗都得心疼半天,卻不懂你自己随心恣意根本什麽都不在乎!我這地可有三天都沒掃過了!你有潔癖?你這麽沒骨頭的坐着分明是樂意跟灰塵泥垢打交道吧!”

在不涉及自身底線和重要之人的事情上,譚羲的脾氣可謂溫和至極,他聽了毒醫一頓痛罵也沒生氣,解釋道:“我沒運功,不曾動用真氣,只是舞了幾式而已。”

毒醫:“那怎麽站都站不起來?”

譚羲擡首,表情依舊像是沒生氣:“若要揍你,還是揍的動的。”

毒醫:“那你揍吧。”

譚羲擡起一只手,曲握成拳,真的要揍他。

毒醫連忙後退三步:“樓羲玄,你真的有毛病!故意不遵醫囑讓我不痛快是吧?我能讓你因為我使力氣嗎?你明知道我不會!好好歇着吧你!”

譚羲淡笑:“知道了。”

毒醫轉到書案前,瞧着那畫作道:“這該是你近來畫的最好的一幅,人家有的東西你給畫出來,人家沒有的氣韻你也給畫出來了。”

譚羲:“他将來會有的。”

毒醫不了解,所以不評價,又瞅向他:“既然有閑情作畫,那也可以有功夫下棋,起來與我對弈。”

譚羲沒動,問道:“看出來了嗎?”

“看出來了,”一聽這句,毒醫往椅子裏一靠,閑閑道,“流離散。”

譚羲:“可解嗎?”

“這問題是在侮.辱我,”毒醫道,“當初素嚴他們剿滅天封門,你把天封門那些藥啊毒啊送給我讓我研究……”

“你自己要的。”譚羲打斷他。

“行行行!是我死皮賴臉問你要的!”毒醫沒好氣道,“總之我都研究透了,就算天封門的人活過來他們也不比我更了解這流離散。”

譚羲道:“幫他解毒。”

毒醫拒絕:“不解。”

譚羲按了按額頭:“先生……”

“打住!這會兒知道尊重我了,你尊重我也沒用!”

“毒.素在身,于他會是負累。”

“那又跟我有什麽關系?”毒醫的聲音冷了下來,他變成從前那般倨傲冷漠的模樣,“你知道我的誓言,我從不是什麽好人,更沒有憐愛旁人的仁心,入王府便只為你一人醫病,這是當初跟樂堯他們說好的,若非你能幫我擋住那些蒼蠅的追殺,我也不會救你。醫他?我更想幸災樂禍。”

“重栖,”譚羲喚了一個稱呼,“若是我請求你呢?”

毒醫一怔,閉嘴沉默。

譚羲道:“算是幫我。”

毒醫起身,走到他面前蹲下:“何以如此?”

譚羲:“閑趣而已。”

毒醫不悅:“沒說實話。”

譚羲靜了片刻,輕聲道:“我不想看到星辰因污.穢隕落。”

一句話中,包含了太多未盡之意。

旁人聽懂了這話便不會再多言,因明白是忌諱,不想再惹譚羲傷心,但毒醫不一樣,他直接挑明,恨鐵不成鋼道:“你覺得自己已經隕落了嗎?”

譚羲垂眸:“我不是星辰。”

他不是因上天眷顧而生的星辰,也從來沒有自由閃爍的權力。

“那你是什麽?!”毒醫恨道,“我最厭惡你的性格,也讨厭你的軟弱!若非你一直軟弱退讓,你的妹妹你的臣屬你自己又何必遭受連番委屈!若我是你,便翻了這天!九州四海盡在掌控之中又何需受人脅迫!你本來有這個實力有這個資格!黑甲軍只有十萬衆嗎?不止如此!睚眦必報有什麽不好?做個惡人又怎麽了?你就那麽怕那些道貌岸然的文人君子罵你狼子野心嗎?!”

譚羲的聲音很淡:“當初……新君初立,夷沆未平,北川戰局緊張,西境也不安穩,你要我在那種時候生亂?”

“誰問你當初?我說現在!”

“現在……”譚羲只是低聲笑了笑。

他的命都有一半吊在閻王爺手裏,不知道哪天就去了陰曹地府了。

毒醫終于反應過來自己過于激動,可他還是很氣,他是一個不能忍受委屈的人,如果是他,他拼死也要求一個痛快。

可眼前人不是他。

譚羲道:“你不了解我。”

毒醫張口,還想再說什麽,譚羲不想再聊這種話題,說回一開始:“幫他解毒,我陪你下棋。”

毒醫只得壓住怒火,嘆了口氣:“不嫌我棋藝爛了?”

譚羲:“十局也可。”

“好吧,答應你。”毒醫去找棋簍,“滿院莺莺燕燕,偏偏看中一塊硬石頭,我可看不出來什麽星辰不星辰,就只看見你失智犯軸了,別回頭再冷不丁被人給刺了,這群妖魔鬼怪裏誰知道有幾個是想爬你床有幾個想抹你腦袋的……”

在他的喋喋不休中,譚羲淡淡道:“我看他,無關風月。”

“你說什麽?”

“我不做沒有價值的事,”譚羲說,“并且,我若不想死,沒有人可以殺死我。”

毒醫對他豎了下大拇指,然後道:“記住你這句話,下回再吐血我就把你鎖籠子裏天天灌.藥!”

當然,他也就逞個嘴上的威風,他知道譚羲只是看似脾氣好,若真的動了怒,誰都無法承受,被粉碎的夷沆軍和重傷的赫連屏最懂這一點。

只是,他從不輕易動怒。

……

松園裏亮着燈火,隔着很遠就聽到了歡笑之聲。

霍池頓住腳步,不打算在這個時候回去。

“冷公子!”孔蘅在院門口露出半個腦袋,大約喝了酒,臉紅彤彤的,興奮道,“你又去哪裏玩了?”

他跑過來:“樂堯大人方才過來了,王爺賞了咱們好多東西,鵝蛋大的夜明珠,能閃瞎人眼睛的藍寶石,如絲光滑的绫羅錦衣,還有美酒佳肴,對了!還有老大一條羊腿!淳于大哥正在烤呢,你也過來吃點吧!”

“我不餓。”話剛說完,肚子便叫了一聲。

今天就只吃了那碗肉羹,後面都是挨着譚羲一邊意動神搖一邊留心劍式,根本沒功夫顧得上吃東西。

孔蘅笑道:“你的肚子都抗議啦,快過來吧!”

松園的大門敞開着,噴香的烤肉味撲滿了整個院子,一衆年輕男子聚在廊下圍着淳于虔享用美酒佳肴,而淳于虔正架了火爐翻烤着一只羊腿,不用什麽特別的佐料,稍加些細鹽,那香氣便能饞的人流口水。

等烤羊腿的時間衆人也沒閑着,別院裏的酒都是皇帝特意送給寧王的禦酒,而寧王大方,全都賞給了他們,大家便圍爐品酒、暢談閑話,周遭飄飄灑灑的細雪都洋溢着幾分溫柔靜好。

能夠被選來侍奉寧王,便絕不是只有臉能看,他們個個都有一技之長,作為飲酒之餘的消遣,有的公子吹簫鼓樂,有的公子吟詩作對,有的公子還會作蹁跹之舞,其身段比樂坊舞姬更為柔軟妖.嬈。

孔蘅最會給人捧場,鼓着掌跑過去,纏着人家讓人家教他跳舞,連日不見寧王他也絲毫不氣餒,整日都忙忙碌碌學習各種技能,在“得到寧王寵愛”這件事上越來越有自信。

霍池抱着手臂立在角落裏,遠遠看着這些人,沒有參與他們歡樂宴會的意思。

“身為玩.物,卻還如此快樂,就像被圈養在豬.圈裏的豬猡一樣。”一個聲音幽幽道。

霍池移去目光,看到墨臨倚着欄杆晃着酒壺,唇邊浮着一抹意味不明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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