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湖亭濺血

湖亭濺血

不通琴棋書畫的霍池被選為了琴師的琴侍,每日都要到琴館幫忙,為此連去鏡湖岸邊和竹林的時間都少了,與譚羲“偶遇”的機會自然也會變少。

他心裏其實很不高興。

這日下午霍池難得抽出了點時間,便主動趕去了竹林裏找藥喝,踏進竹樓的第一反應便是尋找譚羲的身影,一眼看去卻沒見到人,反而有一個陌生的少年正蹲在毒醫那口鐵鍋前拿着勺子調味。

這少年容顏甚美,連霍池這種不懂欣賞世間美好、欣賞也只欣賞譚羲那款的孤僻之人都下意識愣了一下。

直觀的美麗會沖擊人的眼球,但是對于霍池來說也就沖擊那一下,一樓看不到譚羲的人,他便猜想會不會在二樓。

“你就是冷公子嗎?”小苑好奇地望着他。

霍池冷漠地“嗯”了一聲。

“葉先生在幫他診脈,等一會兒吧。”小苑道。

霍池背靠旁邊的柱子,沉默等着。

這個人似乎和譚羲很熟,還知道他的事。

他的不悅之感又多了一些。

鐵鍋裏正彌漫着香味,毒醫原本在熬一鍋粥,他突發奇想往鍋裏扔了各種幹果,酸酸甜甜的果脯也來了一把,本來幹幹淨淨的白粥被迫接納了一堆亂七八糟的東西,已經看不出到底是什麽,小苑往裏頭添了點砂糖,試圖拯救一下,他一邊看着鍋一邊同霍池說話:“冷公子要來一碗嗎?剛剛我試了一下,味道還不錯。”

霍池:“不用。”

小苑平時是安靜的性子,因着譚羲的緣故才願意對霍池熱情友善一些,見他愛答不理,也沒有拿熱臉貼冷屁股的道理,便不再吭聲了。

安靜地等了片刻,樓上傳來腳步聲,毒醫唠叨的聲音也同時傳了過來:“這兩日是瞧着好多了,但該忌口的東西還是得忌口,還有……”

譚羲打斷他的喋喋不休:“知道。”

“你真能聽話我才謝天謝地!”毒醫呲了他一句,突然在樓梯上頓住,他皺着眉數了數,煩躁道,“一二三四五,我這兒是老.鼠洞嗎鑽進來一群耗.子搞狂歡啊?我有沒有跟你們說過我喜歡安靜!”

小苑舉着勺子站起來:“抱歉,我來還先生那本書,看到你的粥要糊了便沒忍住……”

“我的粥關你什麽事?”毒醫脾氣向來不好,他又瞪了下霍池,然後指向譚羲,“都是因為你!他們一個個的都要跑到我這來鬧騰!樂堯天天過來問東問西也就算了,司空那小子如果不是出遠門了我這門檻肯定得被踏破!那混蛋幸好不在不然他真能搞狂歡,可別讓他回來了,你管管他們!”

話是這麽說,但是該要來找他的人還是會來找他,誰讓他是唯一能讓譚羲好轉的醫者呢。

譚羲被他吵習慣了,他聲音再大也可以當成耳旁風,緩步走下去,經過霍池時,道:“你要學琴?”

霍池:“不是,琴師需要一個琴侍,便從松園挑人。”

譚羲道:“他可以有別的琴侍,為何一定是你?”

霍池:“……我想學琴。”

現成的理由為什麽不用?

譚羲微微勾了下嘴角,含義不明。

他來到鐵鍋前,取了一個幹淨的碗。

小苑忙把勺子遞過去,他很有幾分聰穎,已然從兩人幾句話間确認了他們之間不同尋常的拉扯,他暗自揣摩着譚羲的意思,同霍池道:“冷公子若想學琴,怎麽不問問眼前人呢?”

霍池看了他一眼。

小苑道:“羲公子曉音律,擅琴瑟。”

“擅琴之人一般都不愛彈給自己聽,他們喜歡聽別人彈。”毒醫吐槽了一句,沖到鐵鍋前護食,“你幹什麽?你又要吃我的飯!”

譚羲沒管他,把盛好的粥遞向霍池:“瘦了一點。”

霍池乖乖把碗接住,只聽譚羲又道:“你便是想學琴,也不願跟我學,對嗎?”

他的眼睛籠着一層霧色,你在裏頭什麽都看不清,卻又知道霧色下的風景不佳。

譚羲也有些不高興。

所以才一定要把這碗賣相極差的粥給霍池吃。

這是小小的懲罰。

……

琴奴正把玩着一個脂粉盒子,他對霍池道:“聽說你的速度很快,不知能否在重重守衛之中取下他的性命?”

霍池道:“盡力而為。”

琴奴皺眉:“你我皆要拼上性命,千萬不得有一絲保留。”

霍池:“是。”

他的話實在太少了,連性情古怪的琴奴都覺得悶得慌,琴奴斜眼瞥了他一下:“你終究是一個男人,五官比女子硬朗,上些脂粉修飾,會更像那個讓寧王挂念的女人。”

這幾日無論琴奴說什麽霍池都會遵從,當下他卻皺了眉。

琴奴怒斥:“還不過來?”

霍池心內極為厭惡抗拒,但他沒有表現在臉上,走到琴奴面前,只道:“我不習慣別人的觸碰。”

這個解釋讓琴奴稍稍消了些氣,因為他也不喜歡觸碰別人:“可是身為殺手,任何僞裝都要運用自如,得忍着自己的喜好。”

這一點霍池深有體會:“明白。”

琴奴取了一個上妝用的小刷子,開始一點一點往霍池臉上修飾脂粉,當作練習:“再有半個月便是寧王的生辰宴,我們要做好萬全準備,此次任務若失敗,連浣飛煙都要遭殃。”

霍池:“天字級的雇主是誰?”

琴奴一頓:“你沒必要知道。”

霍池便沉默着不再問。

琴奴卻又幽幽道了出來:“想讓他死的人太多了,雪霁篇重現江湖,各路牛鬼蛇神剛剛要躁動起來,素嚴卻把雪霁篇真卷獻給了他,硬生生打斷了一場腥風血雨,不少人都在暗恨他肆意插手江湖事,他之前使毒計設計重傷了赫連屏,掃了回游劍派的威名,他們那一門弟子皆對他恨之入骨,夷沆皇帝籌謀多年,夷沆大軍卻被粉碎剿滅,不得不低頭簽下降書,降書簽了,心裏卻一定不平,再往前追溯,他前幾年跟着天鼎帝到北境的時候,使詭計坑了北川國的前鋒軍,後來又斷了北川太子的手臂,此事是整個北川國的恥辱,縱有一日北川可以跟大雍和談,也無法原諒樓羲玄,還有大雍自己人,你猜這雍都之內有多少人想讓尚江王粉身碎骨?”

霍池只道:“我只記得我要取他的命。”

“這才聽話。”琴奴笑着拍了拍他的臉,仿佛終于滿意了他這個搭檔,“此前若有三分像,如此便有五分像了。”

霍池:“以這張臉誘他,當真能成嗎?”

“能成,尚江一脈都是癡情種,當年老寧王便為一個女人死心塌地,那女人讓他做什麽他便做什麽,癡心的像條狗一樣,他的兒子與他一脈相承,如果尚江王當真對皇後有情,便一定會為你這張臉動容。”

霍池點頭。

心頭的不爽已經堆積到了極限。

……

他們準備萬全,一遍一遍确認着行動的每一個細節,然而等不到生辰宴那天,當天晚上樂堯便來傳了信,言說王爺忽有雅興,想于次日聽一聽琴師手中的茫茫之音。

寧王的突然興致打亂了他們的計劃,琴奴思量一番,很快恢複了鎮靜,他對霍池道:“這樣也好,生辰宴人多事雜,更易生出變故,他要獨自聽琴,這正是絕好的時機。”

琴臺設在湖心風亭之中,獻琴一應所需之物皆已準備妥當。

這日雖無風雪,卻是個陰沉寒天,尚江王風格別具,居然喜歡在這冰凍滿湖的中心欣賞琴音。

他們無心疑慮寧王的喜好,琴奴心裏只盤算着湖心之中難以藏人,不會有太多守衛,他們更容易成功。

琴奴抱了琴在琴臺邊坐下,霍池作為他的琴侍跪坐在一旁。

等了片刻,九曲橋上傳來腳步聲,有人走了過來,斜靠進風亭所設的軟榻中,意态閑适,氣度溫雅,這便是坐擁大雍五府十二州的尚江寧王樓羲玄了。

霍池垂眸,跟着琴師起身向他行禮,寧王溫和地請他們坐下。

“有勞二位了。”樂堯給寧王沏了熱茶,對他們笑了笑,退了出去,與另一個人一起守在亭外。

整個風亭只有他們兩個人在守,其餘侍從都在湖岸上。

坐下之後,霍池擡首看了一眼,看清尚江寧王有着他所熟悉的相貌,清絕出塵,雍容俊美,那是世間無二之色,他如同往常一樣,一襲青衣素淡,因為天冷才多加了外氅,并無任何彰顯身份的裝飾,長發倒是用錦帶簡單束了一半,卻并未加冠,慵懶且随意,周身又隐約多了些陌生的清雅貴氣,那正是所謂的王侯之氣,只是身有沉疴,難免呈病痛羸弱之态,蒼白至極。

不知何時四下起了風,開始簌簌飄落細雪,湖面上的薄冰積厚,遠遠望去,空曠寂靜。

寧王舉盞喝着清茶,目光落在風亭外,沒有注意任何人,誰也不知他在想什麽。

太安靜了。

“便以此音,獻予王爺。”

琴奴隐忍多時的詭.邪戾氣初露端倪,他撥動琴弦,開始彈奏《祈遙》。

霍池關注着這首可以亂人心神的琴曲。

那果真是極為曼妙動聽的樂曲,弦音入耳,迷.幻多情,讓人不知不覺便想去追尋缥缈難及的一些東西,譬如風花雪月、譬如仇恨哀婉,神思會漸漸不由自己控制……霍池受流離散多年侵擾,本以為自己能夠扛得住,卻還是受了一些影響,心情煩躁。

與琴臺正對着的尚江王所受之影響會最深重。

琴曲擊碎了山水湖光的平靜,輕而易舉便攪弄起喧嚣躁.亂。

琴聲纏綿漸上,似乎很快就要轉入高.潮……

寧王卻在這時移來了目光,他說:“當年北川國撕毀盟約,北地之軍擾亂大雍邊境,屠.戮大雍百姓,分毫不講道理,正如你此刻的琴音一般。”

“你是北川人。”

他既沒有因琴曲分神,也沒有因霍池的臉恍然,聲音平靜,似乎淡然至極,眼底卻有一抹毫不掩飾的殺氣,冰冷迫人。

琴奴大驚,顧不得多想,便要拔出琴體中所藏兵器,只是未及動作便突然感覺胸口一涼。

鮮血噴湧而出,撒了一地。

霍池掌中藏了極為鋒利的薄刃,卻沒有用它刺殺尚江王,而是刺入了琴奴的身體。

這一擊他把握的時機極精準,刺入的位置也剛剛好,換做旁人絕無喘息的可能,然而弑奴不愧是弑奴,浣飛煙殺手皆要追趕的目标,果然不是那麽輕易能夠殺死的。

琴奴反應迅速,他沒管心口的窟窿,也沒理關鍵時刻突然反叛的霍池,琴體中的利刃露出寒芒,他的身體如同飛弦之箭一般沖向寧王,始終沒忘他此行的唯一目的。

樓羲玄折辱北川太子,所有北川人皆應對其懷有仇恨,殺了他,讓他粉身碎骨,讓他永世不得超生!

霍池的反應也很快,琴奴知道他速度很快,但一直都懷有輕視之心,他不覺得小小一個少年能夠比得上自己,若非當初潛入清隐別院需要選容貌好的少年人,他更願意自己上陣……霍池飛快追了上去,掌中利刃在琴奴背上狠狠一劃,幾乎要将琴奴整個身體一分為二,而後大力扯住琴奴的腰帶,把他扔出風亭外,免得那些鮮血濺到寧王身上。

一切只發生在電光火石之間。

實際在寧王露出殺氣之時亭外守着的兩個人便已經開始動了,他們的速度也不慢,但終究被霍池搶先了一步。

面對飛出風亭的刺客,樂堯忙喊:“司空!”

今天早晨剛剛回到清隐別院的司空澗衣服都還沒來得及換,滿是風塵,不用樂堯多說,他臂上軟劍化為長鋒,迎擊琴奴而上。

而樂堯也飛速撲進亭中,打算制住霍池。

卻終究晚了一步。

霍池另一只手中所藏薄刃已經抵在了寧王頸間。

寧王卻神色平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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