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提攜玉龍

提攜玉龍

“司空大人。”

沿途守衛皆俯首行禮,別院內部雖不歸司空澗負責,但是臣屬們都知道他在王爺那裏的地位,他半年前才拜到王爺面前,卻已經成為了頗受倚重和信任的心腹之臣。

深夜的小寒風凍的孔蘅直打哆嗦,他張了張嘴想說點什麽,又不敢吭聲,整個人腳離地被拎起來,被帶着快速地移動,活像一塊随風搖擺的破抹布。

“閣主……”

孔蘅剛鼓起點勇氣想開口,就見司空澗突然出掌,一掌拍開一扇房門,把他朝屋裏随手一丢,冷冷道:“這裏沒有踏野閣閣主,只有尚江王府的司空澗!”

被霍池揍了一頓,又被他那麽一摔,孔蘅感覺自己整個人都要散架了,他也沒想起來行個禮什麽的,懵逼道:“為什麽啊?”

司空澗氣還在心頭上,怒道:“問我為什麽?你都幹了什麽蠢事?!”

孔蘅頓時委屈了:“給你報仇啊。”

“我用你來報仇?我需要你們報仇嗎?!”司空澗蹲下來,他平素就不是什麽正派人,混跡江湖多年,名聲也都不是虛的,手上沾過多少血,身上就攢了多少煞氣,除了在寧王樂堯等人面前不怎麽露鋒芒,其他時候一直都是個很危險的人,這麽逼近時雙眸中的狠厲之色紛紛噴湧而出,他怒道,“我把你從垃圾堆裏撿出來,給你飯吃給你睡覺的地方,你就這麽報答我?!你是什麽厲害人物嗎?踏野閣高手如雲你能排上第幾?!為我做事輪的上你嗎?!我整日把腦袋想破都是在想怎麽讓寧王好過一些怎麽幫他多解決一點麻煩,你倒好!你敢去刺殺他!能耐大了是吧?!得虧你是什麽能耐都沒有,不然我早把你腦袋碾碎八百遍了!”

這一頓吼直接把孔蘅吓愣住了,愣着愣着,眼淚開始嘩嘩的往外頭冒。

司空澗毫不疼惜,還是很氣:“我要在江湖上隐去踏野閣的痕跡,給你們這些半點用都頂不上的小混蛋都有好好安頓吧?啊?我沒讓人告訴你們不用管我的死活,一切都有安排的嗎?!你腦子裏哪根弦對不上?我的意思不會領會嗎?!”

“可是……可是你什麽也沒說明白啊……”孔蘅邊哭邊解釋,“你只說以後我們都不算踏野閣的人……人了,讓我們隐姓埋名……可是、可是你接了那單大生意之後突然就沒了消息,哥哥們也都消失了,哪裏都沒有你們的消息,我、我着急嘛,我一聽說你們死了就很傷心,我……我……我們幾個就商量了一下給你報仇,剛好聽說皇帝要給寧王送人,我就千辛萬苦藏進來了,為了見上寧王一面我可、可難了,好不容易以為要得手了還被、被人打了一頓……你還罵我嗚嗚嗚……”

司空澗:“就知道哭!給我住嘴!”

孔蘅立時閉緊嘴巴:“嗚……”

司空澗心煩地嘆了口氣,他在屋子裏來回走了幾遍,胸口那道傷還疼了起來,搞的他更郁悶。

如果今天這事是別人,他會毫不猶豫下狠手把人千刀萬剮,但是踏野閣的小弟子終究還是不一樣的,這些人都是他聚到一塊的,關系處的都很近,如孔蘅一般的年輕孩子更是當作苗子一般培養着,半年前他下定決心回到尚江王府效命,便着手把踏野閣解散,得用且有心脫離江湖的兄弟都跟着他一起拜到了尚江王麾下,而像孔蘅這種還沒有訓練好又欠缺經驗的小孩則被另外安頓,未免多生波折,具體情況便沒有跟他們說明,讓他們分了錢財就各自去活命,誰能想到這些又蠢又天真的小孩子還能想到“報仇”這種事!

這家夥也就才十五歲吧?

想到這裏,司空澗心口的氣稍微平了一些,在房間裏翻找出來一瓶傷藥,扔過去道:“自己包紮一下,弄成什麽難看樣子!”

剛訓完別人,他自己嗆咳了起來,臉色十分難看,唇邊的血痕還在,那一掌他真的想把自己打死的……以死謝罪。

“閣主……”孔蘅忙爬起來,滿臉擔憂,“你怎麽樣了?你幹嘛打自己啊?”他腦袋還暈乎着,“那個尚江王不是說不礙事的嗎?你幹嘛非要……”

“我若不受這一掌,你就得死。”司空澗道。

孔蘅一愣,犟道:“我才不怕,死就死!就算尚江王要殺了我我也不在乎!”

“不是他要殺你,而是我會殺你。”司空澗看着他道,“尚江王是我立誓效忠的人,我發誓要死在他前面,今天你做出這些事,我本來無論如何都要殺了你的,我替你受這一掌,你便不用死了。”

這段話的邏輯很詭異,孔蘅有點理不明白,他只聽出來閣主的話音很重,尚江王在閣主心裏十分十分重要。

他趕忙道:“我懂了,以後、以後絕不敢再對王爺不敬!”

“塗藥去吧,我得調理一下內傷。”

“閣主慢慢調理,我絕對聽話!”

……

司空澗運轉內息,慢慢療愈着內傷,他睜開眼時聽到敲門聲,門本來就開着,樂堯裝模作樣地敲了兩下,問道:“司空閣主,在下可以進來嗎?”

孔蘅警惕地站起來。

司空澗“啧”了一聲:“你煩不煩?有事說事!”

樂堯看了一眼孔蘅,對司空澗道:“今晚這事你別太往心裏去,松園裏那麽多活潑的小公子,我們自然會摸一摸底細,只是人實在太多,不是那麽危險的就沒有特別調查,因為各種原因也不好處理,咳……王爺又忽然起了點興致要跟某個人鬧着玩,所以才有那麽一出。”

聽說自己早就被摸.過了底細,孔蘅心裏一陣後怕,又有一種冷森森的毛骨悚然感。

司空澗不理解了:“他們在玩什麽?到底要怎麽玩才能把潛伏進來的殺手拎到自己跟前?”

孔蘅對他吼過的話正敏.感,一聽“殺手”二字立時垂了腦袋充鹌鹑。

樂堯又咳了一聲:“你這種萬年獨身流.氓狗肯定不懂,這是情.人之間的幽趣,咳,其實還是你這位小兄弟的錯……孔公子,在松園時,你是不是總纏着某個人?”

孔蘅:“……”他不敢吭聲。

“也是不巧,若早知你是司空的人,我便把你挑出松園了,哪裏會有今晚的狀況。”

說是這麽說,司空澗卻懷疑他是成心搞事情……就算孔蘅的危險性不大,以樂堯的謹慎,怎麽可能不調查清楚他的底細?

聯想樂堯不讓自己插手別院內部的事,司空澗懷疑是樂堯這個笑面虎故意尋他的不痛快跟他鬧着玩。

不過司空澗無心計較。

“此事也有我的疏忽之處。”樂堯笑了笑,對着司空澗又正了些神色,“王爺并無責怪之意,他已經饒恕,你卻自己動了手,你覺得合适嗎?”

司空澗默了一會兒:“我的錯。”

“說這些沒什麽用,好好養你的傷。”樂堯說着一揮手,門外幾個侍從擡進屋裏一口鍋,裏頭沸着湯,熱騰騰的香氣頓時撲滿了整個屋子,另有食盤裏盛着新鮮的羊肉,都均勻的切成了極薄的一片片,樂堯笑道,“你最愛吃這個,吃完早些睡吧。”

“王爺吩咐的?”司空澗問。

“不然呢?若不是王爺特意吩咐,我才懶得管你。”樂堯說罷便帶着人撤走了,唯留下羊肉鍋子勾人胃口。

孔蘅默默咽着口水。

司空澗心情已然大好:“玩什麽情.趣有什麽好玩的?不管他們了,過來吃!”

……

十五歲時的樓羲玄還不是尚江王,他最初化名為譚羲,隐藏了自己寧王世子的身份,在歸茫山莊學劍有成,是歸茫一派最受期待的弟子。

早在幾年前司空澗便跟在他身邊有幸見到了傳說中的恣意江湖,在得知天鼎帝有意召尚江寧王之子入帝都時而心情失落,因為寧王世子入都,他也是要跟着入都的。

“世子!這江湖好大!”司空澗騎在馬上,歡暢地喊道,“這江湖好大啊,我……”

“我不想回王府了!”世子策馬在前,說出了他的心裏話。

司空澗追上去,撓了撓頭道:“不是,我沒那個意思,世子……”

世子道:“司空,不要回王府了,我将要入都為質,那裏不自由,你不要去了。”

天鼎帝召諸王之子入都,起初是要挾以為質,令諸王不敢妄動,就連他的親侄子也不肯放過。

“那我去哪兒?”司空澗并非不明白他的意思。

世子道:“去你想去之處,司空,代我好好玩一場。”

這是少年時的樓羲玄會說的話,他有一顆舒闊恣意之心,癡迷武學,醉心劍術,向往策馬江湖、懲兇除惡的俠者風範,可他永遠成不了他想成為的潇灑劍客,他永遠都要被套在權.力的牢籠裏,不得喘.息。

于是司空澗就代他去玩了,玩成了恣意妄為的驚鴻踏野。

司空澗肚子已經填飽,扭頭一看,孔蘅這小家夥還在吃,他涮了一碟子肉給孔蘅,起身道:“你繼續吃,我眯會兒去。”

孔蘅鼓着腮幫子,暈乎了一晚上的腦袋終于找回了一絲清醒:“閣主,你……怎麽向尚江王俯首稱臣了?”

司空澗一愣,又坐回來:“憋一晚上了吧?”

孔蘅點點頭。

司空澗道:“跟你說說也沒什麽,我本來就是他的臣。”

孔蘅不明白。

“你參與了這麽一遭,今後便不能自由活命了,跟着我留在這,學着點做事,平常規矩點,明白了嗎?”

孔蘅連忙點頭,又問:“閣主,到底是怎麽回事啊?”

司空澗看着鍋子裏騰騰而上的熱氣,有點跑神:“我……我從前的身世比你還不如,就是垃圾堆裏的小垃圾,無父無母的,差點沒餓死,尚江王府把我撿了回去。”

孔蘅吃着肉,認真聽着。

“大雍的王侯公卿為了讓繼承人平安長大,都會給孩子選幾個影侍,這是規矩,所謂影侍就是這些王侯公子的影子,也是貼身侍衛,都要經過千挑萬選,老寧王也不知道究竟重視不重視自己兒子,他随便選了一個我,讓我成了寧王世子的影侍,從此與他形影不離,貼身照顧,一生侍奉。”

孔蘅的眼神異樣起來。

司空澗瞪向他:“不是你想的那種侍奉!我二人乃是兄弟情分主從之誼,可沒有你以為的那些不要臉的事!”

孔蘅連忙:“哦哦哦。”

司空澗道:“世子的命便是我的命,世子若有性命之危,影侍就得跑過去頂上,我一直都做好了這種準備,為世子而死,可是……老寧王對世子的教導一向嚴苛,對他總有諸般挑剔,嫌他太過恭謹柔弱,不夠磊落灑脫,世子總想做到最好,便想學一學怎樣才能磊落灑脫,他拜到了歸茫山莊修習劍術,修江湖曠達之氣,我也跟着一起,見了江湖之大,心就野了,那時候……世子馬上要入帝都受天鼎帝那個老東西管教,他讓我代他自由,我看不懂他的難過,便傻兮兮的真的跑出去胡亂混天混地。”

“既然這樣……”孔蘅小聲嘀咕,“都自由身了,還要跑回來給權.貴當狗。”

司空澗看向他。

孔蘅一個激靈,涮好的肉掉進了鍋裏,他結巴道:“閣主平時不是、不是最看不慣那些權.貴上位者嗎?幹嘛還要回尚江王身邊?就算有從前的恩情也不是非要……”

夜色靜寂,暗吟出一聲嘆息。

“報君黃金臺上意,提攜玉龍為君死。”

孔蘅:“……聽不懂。”

“狗改不了習性,”司空澗自嘲了一句,“他也跟一般的權貴不一樣,以我的脾氣,若是始終都是被綁在他身邊的影侍,時間長了或許會有怨言,可……他在将入牢籠之時卻放了我自由,你知道嗎?若我還在他身邊,五年前那支毒箭該是我來擋,他便不必中箭,不必頑疾纏身,這一切本來該我受過,至少為了報答尚江王府的恩情也該我來受,可我這個混蛋,只顧自己逍遙快活,他受傷時我不知道,他負傷抗敵時我也沒回去,那些狗東西連番針對他的時候我也當沒看見,大概是心底不想受束縛,也不想摻和那些權争利鬥之事,我真的太自私,直到……有一道刺殺令遞進了踏野閣,有人要從我這裏買他的命,你說,我能去刺殺他嗎?”

孔蘅張了張口,說不出話來。

不能。

糾結在司空閣主心底最沉重的感情是愧疚,如果他不是那麽心野那麽向往自由,尚江王便不會受這數年的毒傷折磨。

他覺得自己就是一個混蛋。

“我還是個混蛋,”司空澗嗤笑道,“那道刺殺令不接,踏野閣便有麻煩了,我這些年也在江湖上樹敵太多,往後下場必然不會好,選擇回到尚江王府其實也是投巧,所謂背靠大樹好乘涼,有尚江王的威懾在,那些麻煩便都沉了下去。”

孔蘅聽完這些話,又有了些新的感慨:“……經過那麽多事,尚江王爺還能把你當成心腹,也是心大。”

多年未見,當初之人早已不是曾經模樣,如何還能交付信任?

孔蘅心道:如果是我,我一定做不到還能重用那麽多年都沒再見過的影侍,誰知道他還能不能忠心?

又看向司空澗,感覺還是自己狹隘了,閣主這不是已經死心塌地了嗎?

司空澗只是笑了笑,沒再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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