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執念殺機
執念殺機
“不要誤會。”
霍池的火氣升了上來,劍尚未卸下便去了流水居門口,果然看見孔蘅垂着腦袋等在那裏。
聽到腳步聲,孔蘅擡起頭來,神情忐忑道:“冷公子,昨日對不起,惹你不快了,我新學了一道羹湯,特意、特意來給你賠罪……”
“你知道這裏是什麽地方?”霍池冷漠地審視着他。
平時想接近流水居千難萬難,根本不可能被允許,借了“冷宴”的名頭反而能得一句容許。
孔蘅一臉無辜,又慌張道:“對不起,我沒注意……”
“你,究竟想做什麽?”霍池眸中隐着危險之色,若不是顧慮在流水居門口出劍可能會令寧王不适,他現在已經拔劍了。
他厭惡被人利用,也看穿了孔蘅的虛假。
奇怪,明明他一直以來對人都很警覺,輕而易舉便能夠看穿旁人不懷好意的假面,卻直到這時才開始懷疑孔蘅,竟然相信過這混蛋被困在松園裏很痛苦。
孔蘅卻沒有答他的話,既緊張又恭謹的伏地行了禮:“拜見王爺。”
樓羲玄走了出來。
霍池頓時對孔蘅更為惱怒,他轉向樓羲玄:“你不用管,我……”
“這位是誰?”
孔蘅擡起頭來,臉上盡是懵懂天真易惹人疼惜的表情:“回王爺,小人是松園的孔蘅,也是……冷公子的朋友。”
“我何時把你當過朋友!”霍池許久沒有這般生氣過了。
“王爺……”孔蘅被他一吼,身子一顫,滿臉委屈柔弱。
樓羲玄擡手按住了霍池的手臂。
霍池看着他,不知他想幹什麽。
只見寧王一貫淡然平靜的臉上攢出些許笑意,他看着孔蘅,道:“冷宴的朋友,倒是個不錯的孩子,晚上我二人要習練書法,你便來侍墨吧。”
這話出口,莫名有幾分缱.绻意味,随便一揣摩便好像不正經了,仿佛他說的是:我跟他要共赴巫山雲.雨,你也來一起加入。
霍池咬牙,瞪向樓羲玄。
樓羲玄則安撫地抓了下他的肩膀。
孔蘅欣喜若狂:“多謝王爺!謝王爺賞識!”
……
“冷宴那小子一走,松園裏少了許多趣味。”墨臨飲着一壺酒,看淳于虔往手掌上纏布條,這是為了遮住他頂着風雪練拳時被凍裂的傷。
“他都不跟你說話,為何總盯着他?”淳于虔随口問。
“非是要盯他,而是我這個人就喜歡那些顏色濃烈靈魂灼燙的人,除此之外,其他皆提不起興趣。”
淳于虔聽不懂他的話。
“很好明白,”墨臨傾身靠過來,趴在他肩膀上,朝他吐了一口酒氣,“那小子總是一副凡事皆不感興趣、萬事不沾我身的模樣,好似孤僻冷漠,乍一看很無趣,但是他心裏燃着一把烈火。”
“是嗎?”淳于虔纏好傷口,打算去鍛煉身體了,但是墨臨扒着他,他一時動不了。
“很烈很烈,任何人和事都澆滅不了,便讓人忍不住想要湊近了慢慢觀賞,此為靈魂灼燙,至于顏色濃烈……”墨臨身為男子,眉目卻實在妖.嬈豔麗,醉了酒,眼眸中似有妖霧缭繞,“非為絕色之容,亦非驚豔之姿,而是一個人整體所呈現出來的顏色,他擁有的一切,他的一切都讓你忍不住激動,那麽多年,我只遇到過一個這樣的人。”
淳于虔:“你對他頗有感情?”
墨臨卻道:“不嫌我讨厭了?”
淳于虔默了默,誠實道:“你好好說話的時候,不算讨厭。”
墨臨哈哈一笑,道:“感情太深了,我既想他光芒萬丈,耀瞎我的眼睛,又想毀了他,把他的骨頭切成均勻的一塊塊,再細細把玩。”
淳于虔:“……”
在他怒聲指責之前,墨臨已經離開了他的肩膀,搖搖晃晃走到窗邊,推開窗子,任夜風冷意卷在身上,他展開手臂對着月亮感慨:“這世間有意思的人太少了,好無聊啊。”
淳于虔聽着這感慨,沉默了一會兒,翻出一樣東西:“想聽一曲嗎?”
墨臨回頭,看到他手裏拿着一只埙,有些意外:“你竟會這個?”
淳于虔道:“不要以貌取人。”
墨臨笑道:“淳于兄請開始,在下快無聊死了。”
他實在太喜歡笑,大多數時候的笑容都是不懷好意的,讓人怎麽都喜歡不起來,而當下他的笑容卻沒有摻雜亂七八糟的東西,幾乎有些幹淨了。
淳于虔恍了下神,為他吹了一首家鄉最為廣傳的曲子。
“這是什麽曲?”
“《祝長樂》,我的家鄉人人都會。”
“曲子不錯,名字無聊。”
淳于虔沒有争辯什麽,收好自己的埙:“我要去練拳了,你自便。”
墨臨看着他的背影,忽道:“你那小兄弟自己去尋死了,你這麽好講義氣的人怎麽不攔一下?”
淳于虔道:“人心有執念,是攔不住的。”
……
“哭什麽哭?這世上有一萬種解決問題的方法,打不過不會動腦子嗎?沒志氣!”男人的斥罵聲遠遠傳來,逐漸清晰。
罵着他,卻又塞給他一兜熱包子:“快點吃,吃完去睡覺!”
“我什麽時候可以像閣主一樣厲害?”
“哇,心比天高,你家閣主我是普通随便的一個人物嗎?這麽想跟我比?先把基礎打結實了再說。”
“好嘞!”
……
孔蘅回過神來。
寧王說晚上要和霍池習練書法,還真的是習練書法,夜深人靜的,兩個氣.血方剛的男人待在一個屋裏不說談談情說說愛吧,也至少要眼神纏.綿再逐漸天雷勾地火,可他倆倒好,一個人守着一張書案寫字,無比認真,無比專注……孔蘅默默立在一旁研墨,感覺事情的發展跟自己想象的不一樣。
他看了會兒霍池。
霍池寫的很慢,雖然字不怎麽樣,但勝在規整,粗粗一看還是能過眼的。
他又想去看寧王,但他目光剛一動,本來很專注的霍池突然擡了頭,用眼神警告他:我在這盯着,你休想搞小動作!
孔蘅連忙對他讨好地笑了笑,用真誠的眼神告訴他:你放心好了,我不會跟你搶王爺的。
霍池不信。
果然,各自安靜地忙碌了一會兒,孔蘅剛在霍池面前保證過沒多久,便用羞怯的目光望向了寧王:“王爺口渴了嗎?小人為您沏杯茶吧?”
樓羲玄:“不必。”
孔蘅安靜下來。
又過了半盞茶的時間,樓羲玄起身走到霍池面前,看了看他的字:“感覺如何?”
霍池面無表情:“如上刀山下火海。”
樓羲玄:“那要堅持嗎?”
霍池:“你在看着我,我自然堅持。”
樓羲玄輕輕一笑,目光無意轉到旁邊的孔蘅身上。
離他那麽近,孔蘅立即臉紅了,羞.澀輕喚:“王……王爺。”
霍池皺起眉。
樓羲玄道:“幫我研墨。”
孔蘅露出歡喜之色:“小人遵命。”
漆黑的雕花木桌上,寧王寫的不是什麽政.事軍.務,也不是詩詞歌賦,而是一篇與劍術有關的心得。
孔蘅研着墨,目光輕輕轉動,道:“王爺的字真好,小人可以有機會向您求教嗎?”
樓羲玄道:“你若有心,無論怎樣都可以學。”
卻并沒有答應教他。
孔蘅放下手中的東西,慢慢走到寧王身側,如同他以往的每一時每一刻,一直都在向着寧王靠近,他輕輕道:“只要有心,就一定能成嗎?”
樓羲玄沒有看他,也沒有管他靠近的舉動:“有的事可以,有的卻未必。”
“我這件事……”孔蘅還是那般羞澀地望着他,舉止卻與表情不符,腕掌一轉卻是一個攻擊的動作,“一定要成!”
話音落,腕間飛出一道弦絲,弦絲利如刀劍,先将他自己的衣袖刺破,而後纏向了他心心念念的寧王。
樓羲玄淡然自若,完全忽視了弦絲所引出的殺氣,繼續落筆記錄霍池劍式中的偏差,好幫他完善,而霍池本人手中的筆漩着墨點飛了過來,極有準頭地打在孔蘅的手腕上。
孔蘅的手險些要斷,他不甘心,那麽近的距離那麽好的時機他怎麽都要成功的,他終于不用再僞裝出那些愚蠢又可笑的表情神态,他暴露出濃烈刻骨的恨意,猙獰着向近在咫尺的寧王撲過去。
他的弦絲上淬了劇.毒,是他好不容易藏在身上帶進來的,他為了接近尚江寧王謹慎萬分,忍耐又忍耐,都快把自己忍吐了,最終只有一個目的,他要殺了尚江王!他要把眼前之人碎屍萬段!即便如此也不足以消解他的仇恨!
可這咫尺之遙,他卻無法邁過去,有人扯住了他的手臂,一把将他甩了出去。
孔蘅撞上書架,狼狽地滾到了地上,被扯過的地方劇痛,額頭也磕出血來了,他爬起來,憤怒道:“冷宴你這混蛋!我要殺了他我要報仇啊!”
一邊憤怒大喊一邊沖向樓羲玄,受了傷也宛若一只矯健的野兔,速度飛快。
可惜他不如霍池更快,霍池一腳踹到他肚子上,把他踹回原地,在他再次爬起來之前跳過去踩住了他的腰背,生生遏制住了他将要躍起的沖勢。
“混蛋!放開我!”孔蘅劇烈掙紮,他比外表看起來更有力氣,褪去了那層柔弱愚蠢的外表,露出兇.殘狠辣的真實,若非遇上的是霍池,這會兒他想必已經掙脫開了。
是啊,如果不是這個混蛋阻撓,他已經報了仇了!
“放開我!我要殺了他!”
霍池心裏在猶豫,他不想在樓羲玄面前、也不想在樓羲玄的書房裏殺人,若非顧慮這些,他早就已經動手了,好過讓這混蛋繼續吵鬧。
他其實也後悔,辛公子被下.藥那次,樂堯或許就已經在懷疑孔蘅了,卻因為他的求情,他們又放了孔蘅。
“啊!放開我!”
孔蘅不停地撲騰,撲騰的霍池都有些壓制不住他了,他掐住孔蘅的脖子把人拎起來,打算扔到外面去處理。
“你要報什麽仇?”鬧劇一般的刺殺到了尾聲樓羲玄才想起來參與一下,在這一室混亂之中異常平靜的開口。
孔蘅被掐着脖子,臉憋的青紫,卻不影響他用仇恨的目光千刀萬剮着尚江王。
樓羲玄道:“冷宴。”
他突然起了些興致,想聽一聽原因。
霍池手上松了些力氣,孔蘅立即費力地罵出來:“樓……樓羲玄!你這個劊.子手!殺.人魔!你當然不記得你殺過多少人!你殺了驚鴻踏野!你滅了我的踏野閣!你今日殺了我,我就算變成鬼也不會放過你!”
樓羲玄:“……”
霍池不能忍這些話,當即準備不顧慮那麽多了,手上力道加重,他已然不能再忍受孔蘅喘氣。
正這時,書房門被推開,樂堯和司空澗匆匆趕了過來,兩人今日都有要務,尤其司空澗,他從來閑不下來,剛去了一趟城裏辦事,風塵仆仆的頭發絲都有些亂,他進到書房,快速看了一眼孔蘅和霍池,而後面向樓羲玄單膝跪下,在樂堯開口解釋之前先一步道:“請王爺責罰,臣禦下不嚴處事不妥未曾料理好踏野閣事宜!”
霍池:“……”
“……閣主?”從司空澗進來,孔蘅就絲毫不掙紮了,他渾身都僵住了,滿是不可置信,僵硬了片刻,雙手雙腳一齊撲騰,掙脫開霍池的鉗制,連跑帶爬的撲到司空澗身邊,“閣主……真的、真的是你?”
司空澗沒看他,只在心裏沉沉嘆氣。
“閣主,你還活着啊……”孔蘅突然崩潰,天真柔弱和兇狠憤怒在他身上都不見了痕跡,他完全退化成了一個只有十幾歲的少年,他對着司空澗開始嚎啕大哭,響亮的哭聲沖破了夜色,清晰地傳遍了整個清隐別院,“到底、到底怎麽回事……你沒死怎麽也不說一聲啊?你知道我們過的都是什麽日子嗎?閣主嗚嗚嗚……”
“別哭墳了。”司空澗小聲斥責了孔蘅一句,按住他的腦袋,讓他別哭,然後神色凝重的又重複了一遍,“請王爺責罰。”
樓羲玄很快明晰了一切,道:“無妨。”
“王爺,我……”
“去休息,司空。”
司空澗只得道:“謝王爺寬恕。”
又道:“王爺寬恕,我卻要自省,今日之事全因我之疏忽。”
說罷擡手打了自己胸口一掌,毫不猶豫,這一掌他用了狠力氣,嘴角頓時流出血來。
“閣主?”孔蘅整個人還很混亂。
“你給我閉嘴!”司空澗壓低聲音對他吼了一句。
孔蘅頓時不敢再說話。
樓羲玄為司空澗這一掌無奈,也清楚他的心思,因此又寬容道:“這個小孩也一同帶下去。”
“多謝王爺。”司空澗再對他行了一禮,這才拎着人退下去了。
濁室很快便被收拾幹淨,霍池對“江湖知名劍客兼殺手其實是尚江王的心腹”這件事不感興趣,也不怎麽好奇傳聞中被尚江五府所剿滅的踏野閣的內情,那些都不重要,他捏了捏腕骨,坐下來繼續寫字,沒過多久,開口問:“好玩嗎?”
樓羲玄熬不了太多夜,已經倚在旁邊的小榻上眯上了眼睛,渾身透着一股慵懶勁,跟只毛色美麗的貓一樣:“說什麽?”
“明知危險,還要把危險引到自己身邊,如此松懈,他若當真身手極好,我若來不及阻攔,你也……又當如何?”霍池捏緊了筆杆,險些要把筆杆捏碎。
樓羲玄道:“所以很好玩。”
尚江王喜歡的就是這種極限,如履薄冰、如臨危淵、命懸一線的刺激,許多人一輩子也品嘗不了一次,而他時時都在“享受”。
“那為何又放過他?他有此舉,本應罪該萬死。”霍池咬着牙,問的其實已經不是孔蘅。
“放過,方能帶來更大的價值。”樓羲玄擡眼,同樣一語雙關,“你不是也說‘罪不至死’嗎?”
霍池點了點頭:“明白了。”
“王爺。”有人在門外請示。
“進來。”
侍從們提着食盒魚貫而入,将熱湯美食一一擺好,對霍池笑道:“夜深天寒,冷公子腹中想必空了,便用些宵夜暖一暖身子吧。”
霍池看向樓羲玄。
樓羲玄道:“別院裏的飯菜還是不怎麽樣,将就着吃些。”
這些飯菜都是霍池愛吃的。
他是在哄人。
霍池起身走到他面前。
兩人默默對視了一會兒,霍池執起他的手,輕吻掌心。
“我覺得很可口。”
心裏對他的那點氣已然消散了。
你喜歡這麽玩,那我便陪你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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