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CHAPTER13
CHAPTER 13
幽深古廟,離葉萋萋。
陳煜蜷伏在徐巍懷裏,似一只重獲新寵的伴犬,承歡在主人肩畔,反複溫存流連。
徐巍心安理得地接受着他的靠近,這毫不意外的親密,于他而言是一場注定好了的山洪時雨。
兩人呼出的白汽,交纏暈蕩成霧,起落在面孔間,如繡綢雲錦,延連難絕。
徐巍抽出一只手,順勢推開後窗,大片月色攏進蠹木窗沿,将眼前人的臉照得更加清透,
“這時候下山,恐怕也不太方便,夜路太難走了。”
徐巍憂心忡忡地看了外頭一眼,抽出一團衛生紙來。
陳煜拿它點了點眼眶底,從徐巍身上別過腰,望向窗外,“徐老師也會迷路嗎?”
“我當然會迷路。”徐巍說,在心裏——是你總讓我“誤入歧途”。
是你初見時留傘,倚靠在廊下,春水含情。
是你酒後微醺,拿過煙鬥,吹出那口讓人着迷的霧。
是你踩在盛滿格桑花的水塘前,替自己掠去肩頭上的碎花瓣。
也是你,燈下遇蛇,故作姿态地抱住自己,說自己怕蛇,尋求安撫。
你的心機,你的把戲,你無所不用其極的謀算,你的恣傲,構成了一座潘神的迷宮。
入世的許仙哪能玩得過千年白蛇?出世的法海方能與你勉強一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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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老師,你信鬼神之說嗎?”
陳煜的口吻飄渺如雲霧,他站起身,走到供桌前,将橫七豎八的神像一一擺正。
徐巍如實搖頭,“我不信鬼,也不信神,但我是信你的。”
“信我什麽?”陳煜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就着蒲團跪下,“我們只能算是同事,而且還是只能算三個月的那種。三個月到,我回北京,而你還在這兒,你知道的,在故事裏,白蛇總要回到天上去,他并不屬于人間。”
徐巍看着他的背影,跟了過去,自己的影子蓋過他的影子。
兩片黑影像要擁抱在一起,卻還是繃着一根弦,失之毫厘,也差之千裏。
徐巍說:“或許吧,但人世間的很多事如果不試一試,恐怕連三個月的快樂都沒有。只要是歡愉,哪怕片刻也是好的。”
“徐老師快樂嗎?”陳煜轉過頭,盯着他的眼睛,動了動嘴皮子。
“陳老師在,我想我是快樂的。”徐巍将手搭在他肩上。
徐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這是他第一次對陳煜如此直白地袒露心聲。
他們之間有太多隐秘的、欲語還休的旁白,彼此好似掌握着一種只有他們二人能讀懂的語言。現在,此時此刻,這種語言走向通俗、面向群衆,它被翻譯成人類通識的文字,外人将它形容為“情話”。
陳煜回身一笑,“徐老師你知道嗎?四大天王裏的廣目天王,手中就持龍或蛇。在劇本裏,白素貞,我是說我要演的那個角色啦,原本只是廣目身邊的一條小蛇。”
陳煜少有地在外人面前談起戲,即便是靳青,他也很少同他提及過《白蛇》。
“有一天,他趁廣目不注意,偷溜下凡,被一位捕蛇郎抓獲。蛇兒以為自己小命難保,垂死掙紮。卻沒想到那捕蛇人沒有殺它,而是将它盤在脖子上,天天帶在身邊,精心喂養。”
“後來呢?”徐巍聽得仔細,從前為着工作上的審慎态度,他不敢多問陳煜有關《白蛇》的事。
如今聽他自己講起,徐巍亦覺得有趣,這是他從未聽過的版本。
陳煜繼續侃侃:“後來那乖蛇兒回到天上,告訴天王,人間四季如夢,春有飛莺,夏有荷紅,秋有楓丹,冬有霜雪,最重要的是,還有許仙。”
“就是那個捕蛇人?”
徐巍微微一颚,毫不費力地猜中了陳煜接下來要說的話。
陳煜點頭,“他向天王坦白,自己愛上了那個叫許仙的凡間男子。而身而為仙,思凡的下場就只有一個,就是剔骨為妖。”
“後來……”陳煜頓了頓,搖頭苦笑,“後來……也就是劇本裏提到的那些了。白素貞情願做妖,也不願做神。白素貞初化人形,白素貞勾引許仙,白素貞端午化蛇,白素貞仙山盜草……”
“可憐的白素貞,懵懂的白素貞,一腔深情地付出着。可惜無論他如何付出,這一世的許仙都無法接受他是蛇妖的事實。”
陳煜走到窗邊,沒有服化道,沒有鏡頭和燈光,甚至連劇本都沒有,他卻像是真從人變成了蛇,一條正在流淚的白蛇,望着窗外,目色悲戚。
“你知道我最喜歡《白蛇》裏的哪一幕戲嗎?”
陳煜偏過頭,這下徐巍看清楚了,他真的在哭,雖然他不知道,陳煜的眼淚因何而來。
“我最喜歡的一幕,是白娘子永鎮雷峰塔。”
他自顧自道:“被封塔時,白素貞飛快回想着過去。廣目告訴他,情深不壽,慧極必傷。觀世音勸谏他,情海無涯,回頭是岸。乃至于法海也在誡斥他,人妖殊途,天理難容。可他不懂,他就要愛,剔骨抽心地愛,哪怕水漫金山、殃及無辜,哪怕淪為千秋罪犯、萬民所指,他也要愛。”
“他太蠢了。”蓋棺定論後,陳煜猛地回頭,雙眼如刀也似劍,“我才不願做白蛇。”
他幹笑兩聲,語氣喃喃,目光一轉彙向天邊,“我才不要做白蛇……”
風嗚嗚嗚地響,秋蟬聲濃。徐巍起身去關窗,回來時,陳煜已縮回到廊角。
“陳老師,”沉默良久,徐巍終于開口,暗光裏音色低沉,“你講戲時的樣子很迷人。”
見他不說話,徐巍又說,“有那麽一瞬間,我真的以為你就是白蛇。可你說,你不願做白蛇,不知道我這麽講,你會不會不高興。”
“不會。”
陳煜抱緊膝蓋,把頭埋進小腿縫裏,蜷成一團。
徐巍拿外套蓋在他身上,看着他泛紅的眼,突然很想親他。
“你……”陳煜眨了眨眼,看準四周無人,湊近兩分,“想親我嗎?”
徐巍一怔,沒想到他會突然這麽問,像是能讀懂自己的心聲一般,這讓他在陳煜面前有種在裸奔的感覺。
“沒……沒有……”
他忙将嘴撇開,雙手背在後面,原地兜轉。
“那你喜歡我嗎?”陳煜又問,一臉銜淚帶笑,不勝凄美,“許仙騙不了白蛇,徐老師也騙不了我。”
他依偎上前,伸出右手食指,在徐巍的鼻頭上刮了一下。
徐巍把頭點下,哼唧一笑,老臉通紅。
他總在想,若将人比作一本書,自己就是一本四方規範的山河志。
裏頭有雲霧河川、日月星辰,有他腳踏而過的熱愛的黃土地。
而陳煜更像是一本《聊齋》。字裏行間是癡魂怨鬼、狐靈精怪,你明知他危險到不忍卒讀,卻還是忍不住将心肝奉上。
如妲己誤國,似褒姒擾政,是烽火戲諸侯,也是白蛇鬧許仙。
風月無方。
“你說實話。”陳煜看着他,才哭過,又笑了,演員的情緒就是這麽無常,“你到底想不想親我?”
徐巍目光閃避,“沒有,真的沒有……”
“這裏沒人,你不用害怕。”陳煜抻長脖子,擰起他衣領,将人拉到跟前,看着他的眼睛:“我是假白蛇,徐老師,你是真許仙吶。”
“所以……可以嗎?”
徐巍挑了挑眼皮,單手捏上陳煜的下巴。這一次他沒躲,轉攻為守,下颌微三十五度角向下,尤物盡在掌中。
破爛經幡受風擊打,一浪浪淘洗着石壁。月華如水般掠過長階,攀入廳堂,繞上兩個男人滾燙的軀幹。
“……可以嗎?”徐巍摸索着攏近,黑暗中,只此氤氲着沉重的呼吸聲。
一陣風吹過,兩人身後最後一盞燈也被撲滅了。陳煜淺淺“嗯”了一聲,緊接着,熱浪襲近,唇瓣間鑽進一股腐朽的煙草味。
徐巍捧着他的臉,雙唇觸碰的一瞬,讓他想起某個拉力賽的午後。
他精疲力竭地靠近終點,卻沒有往獎杯處跑去,而是沖向了觀衆席前羅列的一整排礦泉水。
陳煜就是那瓶水,他甘之如饴的生命之泉、沙漠遺光,他心甘情願被淹死的那一種。
而如今,他将甘霖奉在手心,嚎啕飲灌,他的欲壑像是塞滿了被風幹的絲瓜瓤,小小一滴水,都能讓它膨裂成東非大裂谷。
風越刮越大,驟雨初來,帳飲無緒。
屍骸成山的白府迎來狂歡,白蛇窮極媚。術,終于将許仙戲弄到了床上。
陳煜揚起脖頸,舌尖攢動,一口含住徐巍胸前的蛇佩。
那枚尚且不明來路、不明寓意的冷玉,就像是徐巍身上的一道閥門機關,輕輕一挑,情。欲噴薄。
一道悶雷“轟隆”閃過,檐下熱吻的不是兩個男人,而是一人一蛇。他們彼此纏繞,彼此依偎,在床上擰成各種詭異的形狀。
床下埋着屍山血海、淫妖浪魂,萬千惡鬼在咆哮。
柔紗軟幔間,床尾鑽出一條數十尺長的蛇尾。
美色迷眼的笨書生被纖纖蛇妖所吸引,伏在床頭,雲雨錯亂。
蛇尾一寸寸圈上書生腳踝、小腿,越過大腿、小腹,最終抵達心門。
忽而一瞬,“撲哧”一聲,獠牙刺破血肉。
蛇頭如搗蒜般直插入胸腔,從筋肉血塊中叼出那顆人心。
書生遽而驚懼,瞪眼望着胸前血洞,萬分懊悔。
而枕畔美人早已化作銀白大蟒,将心嚼碎,沒入蓮花池底。
陳煜捧着徐巍的臉說,“今晚……就讓我來魅。惑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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