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CHAPTER18

CHAPTER 18

更深露重時,靳青徘徊良久,才敢回營。

陳煜背對着自己,貌似睡去了,卻一點兒呼氣聲也沒有,猶豫稍許,靳青裝模作樣地咳嗽了兩聲。

睡袋裏的人微微一挺。

“煜哥,”靳青趴到他身邊,将腦袋輕輕搭在陳煜腰上,言語溫柔,生怕語氣稍重一些就要驚碎了他,“你今天怎麽了,說話這麽沖,這不像是你。”

陳煜一語不發,待确認帳篷中只有他們兩個人時,方惘惘回一句,“沒什麽。”

“我就知道你會這麽說。”靳青抱他抱得更緊了一些,依依道:“從前在省劇院,我不高興時,都是煜哥來哄我。現在輪到我哄你了,煜哥,是不是因為徐老師的事,你才沒控制住情緒,把火氣都發在王小姐身上?”

“是不是連你也覺得我很過分?”陳煜“騰”一聲坐起身子,兩眼含淚地看着靳青,摁住心口,“靳青,你說實話,我是不是很過分?”

“沒有……。”靳青撫了撫他冰冷的面頰,上面還殘餘着些許淚痕,顯然在自己進來找陳煜之前,他已經偷抹了不少眼淚。

陳煜哀思道:“靳青,不知道為什麽,自那晚之後,我以為我可以很輕松地放下他,但是我發現,這幾天來,我無時無刻不在意他對我的态度。他的眼神,他的語氣,他的某些細微到極致的動作,都讓我整顆心跟着顫栗。我想,我可是白蛇,我有千年道行,早已絕情斷欲,何苦會為了一個普通男子黯然傷魂,我的心很難受,我不知道該怎麽形容,靳青,你告訴我,我是不是病了……。”

“你別瞎說。”靳青一把将陳煜抱住,輕拍着他的後背,似哄勸嬰兒般哄勸他道:“或許只是一時情迷,下了山就好了。這窮山惡水的,人待久了也會壓抑。等出山了,視野開闊了,心胸也就開闊了。徐巍他……。他不值得你如此。”

“真的嗎?”托着靳青的手,陳煜淚水飛馳,絲毫沒有顧忌那些眼淚流進眼前人的指縫裏。

靳青從口袋裏抽出一包便攜紙巾,一邊替他揩着淚,一邊說:“從前就聽閻老師說,陳煜是個戲瘋子。當年你演他的戲,你還記得否?你的那出《周仁哭墳》。閻老師在首演後對你贊不絕口,留下八個字,“千紅一哭,萬豔同悲”。我想,過去了這麽多年,你身上還是會有這種……這種什麽來着……。心碎的魅力,對,心碎的魅力。”

“真的是這樣嗎……”

陳煜随靳青的話放空思緒,眼神随晚風飄往身外遠山。

夜幕下的群山如千岚屏障,将所有歡欣愛恨、驚悚瑰麗都阻絕在外,圍城裏的,只有這些剪不斷理還亂的糾紛拉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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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煜自言自語道:“當年我演周仁,才不過十七歲,還沒從軍藝畢業。我不懂話劇,不懂表演,不過一個平頭白臉的窮學生。是閻老師将我領上這條路,一點點教導我,告訴我,如何诠釋好他筆下的周仁。受盡冤屈的周仁被世人誤解,人人都聲讨他賣兄求榮、極盡唾罵,他只好在妻子墳前,哭訴冤屈。哭戲占了絕大多數的篇幅,閻老師說,我哭得好,才賜我那句萬豔同悲,我卻不懂,我淡妝素裹,豔在哪裏?又憑什麽要他潛心十年,磨出《白蛇》,讓我來演他心中的白素貞?”

“或許,正是因為你投入呢?”靳青見他情緒稍有平複,漸松開他,将紙巾塞給陳煜,讓他自己擦。

“你看啊,你演周仁,是把自己真的當成了周仁,才會哭得那麽萬箭穿心,神魂俱滅。你說過,演一臺戲,就是要把自己碾碎了,将骨血揉爛,攤給觀衆看。周仁是,白素貞也是,你如今為了一個男人如此傷懷,不就恰如白蛇許仙,拉扯纏綿、肆意忘我?”

“你說得有道理……。或許下山就好了……”陳煜擠出一絲疲憊的笑,擦幹眼淚,一臉正經道:“下了山,就離回北京更近了。等回了北京,就什麽都會忘記了……”

“沒錯,而且,還有一個好消息要告訴煜哥。”靳青話到此處,才将揣在兜裏的手機拿給陳煜看,“閻老師前兩天就發了email,只是山裏沒信號,我今晚才看到。他說他已經到了雲深,還有琳娜姐,也一起來了。他們現在就在鎮上,等我們下山,有閻老師和琳娜姐在,徐巍……他不過就是過眼雲煙。”

“嗯……過眼雲煙。”陳煜捏了捏靳青的手,一臉欣慰,“都是雲煙。”

……。。

“還有多久到佘山?”

“佘山?半小時前就是了。”

豹哥朝後頭人揚了揚手,一臉憔悴的陳煜托着靳青,慢蹭蹭地跟在後頭。

徐巍在跟叔公們閑聊。

昨夜愁腸不斷,陳煜靠了雙倍量的褪黑素才得以安枕。今早出帳篷時,恰好遇到徐巍在刷牙。

兩人身對身、眼對眼看了彼此幾秒,這場短暫注視最後以陳煜轉身離去作結。

兩人一路上也毫無互動,陳煜誰也沒理,只偶爾跟靳青提幾個字。

經過一夜掙紮,許仙成了法海,白蛇見之就躲。直到進了佘山,一行人之間的氣氛才稍作緩和。

佘山山勢險峻,陡坡不斷。陳煜穿一雙白色匡威鞋進山,這些天來,早沾了不少污泥碎草。

鞋跟低也有些脫膠,昨晚借了豹哥的502勉強沾了沾,經過一整個上午的攀登,脫膠處又開始松動,陳煜到最後幹脆脫了鞋,就這樣光着腳丫子走在山路上。

“陳老師,你這腳丫子,倒是夠白的啊。”

豹哥也是個沒頭腦的,從來不知陳煜與徐巍之間那些曲曲繞繞的情事,只當他那傻兄弟真的當陳煜只是個同事,故而也不避諱着與陳煜親近。

陳煜聞罷笑笑,“嘴上說白,你又不拿你的鞋給我穿,就舍得讓我踩在這泥地上,當真是無情。”

“我這鞋,穿了這麽久,臭烘烘的,怕老師嫌棄嗷。”豹哥撓了撓頭,突然指了指前面某人,吆喝道:“哎,老巍,你包裏不有一雙備用的登山鞋嗎?也不見你穿,幹嘛不拿出來?”

“我跟徐老師鞋碼不同,不必麻煩他。”陳煜忙将豹哥叫住,也不知在慌什麽,眼神閃避,有失從容。

數米開外的徐巍隔空答道:“我腳碼比陳老師大,如果陳老師需要,我可以借你。”

“你怎麽知道你的腳碼比他大?”阿輝一臉發懵,愣了幾秒,轉向陳煜,“陳老師,你又怎麽知道你的腳碼跟徐老師的不同?”

衆人一時怔住。王佳倩更是一臉醬色,欲言又止。

“害,腳大腳小這都可以用眼睛看的嘛。”靳青夾在中間,打起圓場,一臉客氣:“你們也別互相客氣了,這樣吧,這件事由我做主了,徐老師,你把鞋子給我,我來替煜哥穿上。”

徐巍乖乖從登山包裏翻出那雙鞋,陳煜自覺坐下,也不嬌氣,自己拿了鞋子套上了腳。果不其然,如徐巍所言,他的鞋碼是比自己大的,鞋上了腳,前頭還空出一小截。

衆人繼續上路,晃悠間,徐巍不知什麽時候蕩到了陳煜身邊。而靳青早如幽魂一般,飄到阿輝身邊去了。

陳煜拽着一根狗尾巴草,懶洋洋地走着,鞋子略大,并不算十分舒适,他只能忍耐将就,一切等下山就可解脫。

“陳老師就不好奇,我怎麽會知道你的鞋碼嗎?”

寂靜裏,兩人逐漸脫離了隊伍,可視範圍內,僅徐巍與陳煜二人。

陳煜抛開狗尾巴草,一臉百無聊賴,并不想理會他。

徐巍見他不語,上前一步,微俯身貼在他耳畔,“那天晚上,在廟裏,我偷偷用手丈量過陳老師的腳……”

陳煜眉色稍緩,旋而一笑,婉聲道:“徐老師,您這是哪一出?”

“怎麽,只許白蛇鬧許仙,不許許仙鬧白蛇?”徐巍咧開嘴,憨實的面容中出現幾分新鮮的狡黠感,“從前陳老師那樣捉弄我,現在就不許我捉弄捉弄陳老師嗎?”

“許仙才不會捉弄白蛇,只有法海才會。”陳煜攀上他衣領,作勢要去解他的扣子,身軟肢柔,似一片霧,“怎麽,才幾天不碰,心又癢了?這回又是要自投羅網?”

“既然被你偷走了一次,再偷一次,也無妨。”

徐巍這回不臉紅了,而是大大方方地站着,任陳煜将手探入外套,撫上自己的脊背。

“陳老師說的,出來玩嘛,最重要的就是開心咯。”

“原來只是為了開心。”陳煜驟地一凝,停住繼續深入的手,眸色灰黯如明珠蒙塵。

“怎麽了,”徐巍察覺到身前人的不同,一把抓住他的手,摁在自己胸口上,“怎麽不繼續了,陳老師?”

“繼續什麽?”陳煜試着将手縮回來,卻不料徐巍力氣大得很,強拽着他手腕,讓他難動分毫,“放開。”

“繼續勾引我啊。”徐巍輕佻一笑,見他急紅了眼,興致越發上頭,“怎麽,你那一套不管用了,白素貞,哦不,該叫你陳素貞,你對許仙的那一套不管用了?”

“你跟着我就是為了取笑我?”陳煜真急了,反手掙開徐巍,連連後退,“行了,咱們也不用争了,你到底想幹什麽?”

“想你愛我。”徐巍定住眼,神色堅定地看着他,“像劇本裏寫的那樣,白素貞愛上許仙那樣,毫無保留地愛。”

“你還說我是真白蛇,自己是假許仙。”陳煜慘淡一笑,如雨中百合,“徐巍,你也跟我一樣,太入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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