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CHAPTER20

CHAPTER 20

陳煜做了一個很奇怪的夢。

夢裏全是白茫茫的霧。

霧裏有青山、綠水,枯樹,還有一條水桶粗細的白色大蟒。

它龇着嘴,一下一下舔舐着身上的傷口。

陳煜走近時才看到蛇身上的刀傷,獐紅一片,血肉模糊。

白蛇仿佛意識不到男人的靠近,視若無物般清理着傷口處的血塊。一滴淚從眼底滑落,“嘀嗒”一聲,陳煜猝然驚醒。

白蛇在哭。

陳煜大口大口喘着粗氣,坐起身。虛實間,兩三滴冰涼的液體打在手背上,酥麻酥麻的,将腦海中僅剩的一點兒混沌拂去。

他摸了摸臉,才發現是眼淚,自己的眼淚。

身後的枕頭濕漉漉一片,陳煜略平複了下呼吸,見徐巍挑簾走了進來。

“你醒了?”

徐巍放下手裏的托盤,剛熬好的清粥小菜,他想着陳煜醒來時恰好可以再用一些。

“這是……”陳煜看着盛粥用的搪瓷小碗,環視一周,這樣子,不像是山裏該有的條件。

徐巍說:“陳老師忘了嗎?你發燒大睡了過去,靳老師擔心你,提前把你送回了鎮子上。你現在在鎮衛生所的病房裏,中途喂了一次藥,你睡了過去,看樣子應該恢複得十之七八了。”

“衛生所……”陳煜撓了撓頭發,神思錯亂道:“那為什麽你們也跟着回來了?不是說好進山捕蛇的嗎,都到佘山了,難道又因為我全都前功盡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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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不至于。”徐巍端起小碗,吹了吹,遞到陳煜嘴邊,“來,陳老師,先吃點東西再說。”

“吃吃吃,你有什麽資格在這裏裝好人?!”

陳煜還沒回神,就聽門口處一串炮仗似的斥罵聲,除了靳青,陳煜也想不到還有誰如他這般風風火火。

靳青雙手抱胸,氣勢洶洶道:“不都跟你說了嗎?煜哥有我和阿輝照顧就行,您還是去找您的王小姐吧,免得過了病氣又埋汰起我們!”

“靳青……”陳煜拉了拉他袖角,搖了搖頭,“少說兩句。”

“煜哥,都這個時候了,你還幫他說話。”靳青甩開陳煜的手,一臉憤慨,“煜哥難道還沒想明白嗎?都是他,還有那個王小姐,不要臉!都是他們刺激你,你才會變成現在這樣。”

“是我自己身體不中用,跟他們無關。”陳煜微皺起眉毛,往日裏,他最柔順,可有時候,也不得不拿出白蛇的架勢,才鎮得住這條小青蛇。

“你先出去,容我自己跟徐老師說幾句話。”

陳煜咳嗽了兩聲,病沒好全,他也提不起太多力氣講話。

徐巍瑟瑟然将粥放到一邊,剛剛聽靳青訓斥,他一動也不敢動,滾燙的粥碗就這麽捧在手裏,十指燙紅了都不知道。

徐巍悄悄将略紅腫的手藏進袖管子裏,也不敢坐,就這麽站着,想着等會該用什麽樣的表情面對陳煜。

靳青出門前又對徐巍道:“你最好識相點,要是再敢刺激煜哥,我——”

說罷揮了揮拳,嗟嘆一聲,見陳煜神色淩厲,方打住聲,轉身去了。

“實在抱歉,他性格就是這樣,平時被我寵壞了,徐老師別放心上。”

陳煜緊了緊披在身上的夾克,那衣服還是靳青的,明顯是他怕自己着涼,一直用這衣服給自己蓋着。

徐巍吞吐不清道:“你……你還好嗎?”

“我很好。”陳煜緩緩一笑,知道徐巍說的好,不單是身體,是自己從一開始說這段關系從來不會長久,也是自己思之念之,糾纏不清,能怪的、可以怪的,如果一定要怪一個人的話,那只能是自己。

“其實……”徐巍拽緊拳,攢夠所有力氣擡起臉看陳煜,道:“如果還有得選,我想跟陳老師你……。”

“你不是許仙。”陳煜忽而打斷他的話,眸子一轉,與他四目相對,“我也不是白蛇。我有我該追尋的人,而他,現在已經到雲深了。”

“是那個什麽閻正奇嗎?”徐巍怆然一笑,神情苦澀,“其實在你沒醒來之前,我就已經見過他了。”

“你見到他了,就該知道與他的差距有多大。”陳煜盯着他的眼睛,字字誅心:“你不過一個破落鎮子的小村官,撐死也不過爬到鎮長的位置。而我,在十多個國家做表演,鮮花、榮譽、掌聲,你我殊途并不同歸。你以為我很喜歡你?為你銷。魂蝕骨、黯然傷神,怎麽可能,我只是山中煩悶,連洗澡都不能盡興,拿你做做樂子罷了。”

“嗯。”徐巍識趣地點了點頭,原又是自己多想了。

他還想着,或許有那麽一絲希望,這個叫陳煜的男人的心底,還有那麽一絲真心是留給自己的。如今來看,當真是“許仙有意,素貞無心”,現下情形,不過又是自己給自己加戲罷了。

或許從一開始,《白蛇》真正的主角,就是陳煜和他的閻正奇。

……

陳煜吃了些粥,又睡了過去,再醒來時,興致恢複了不少。

靳青和阿輝回排練廳處理些瑣事,徐巍走後,陳煜一個人無聊,打算穿了衣服去樓下走走。

正逢綽綽花影零落之際,晚秋霜寒,鎮衛生所的花圃裏,全是胭粉色的秋海棠。

陳煜漫步其中,柔思萬縷,忍不住對着那些花兒憐惜起來。

“阿煜。”

陳煜正伏着身,嗅着一朵花兒的香氣,恍惚聽到有人在叫。

他側過身,微仰頭,見鐵門前站着一個人。

他一身黑色毛衣打底,下面是一條煙灰色西裝褲。深咖色的頭發齊向後梳,再往下,是一張金剛肅穆的臉。

“正奇。”

陳煜笑逐顏開,放下花枝,起身趕去。

不過十幾步的距離,卻好像千載相逢,陳煜生怕走慢一點,男人就會化為飛煙散去。

“我聽他們說,你生病了,一直想來看你。”閻正奇敞開風衣,任陳煜撲進懷裏,任他喜極而泣。

“正奇……。你終于來了……。”陳煜緊緊将他抱住,淚眼朦胧:“我以為我這輩子再也見不到你了……我……我……”

他淚流滿面。

“怎麽會?”

閻正奇将風衣裹得更緊,仿佛陳煜是一只雛鳥,必須得暗藏在他完善的羽翼下,方得歡欣。

“既然你知道我下山了,為什麽現在才來找我?”陳煜漸松開他,擦了擦淚,也是奇怪,他原不是愛哭的人,可自從進了雲深,隔三差五就得哭上一哭,怪做作的。

閻正奇說:“我是打算來看你,可鎮上的鄉幹部們都不同意。尤其是鎮長身邊那個秘書,叫什麽來着,他不許我來看,說有專人照顧,我只好托他送點粥給你。”

“原來那粥是你的。”陳煜欣慰笑笑,視野逐漸清明,“我就說,他怎麽會那麽懂我的口味。”

“他?誰?”

“沒……沒有誰。”

陳煜轉過身去,指尖微寒,“一個無關緊要的過客罷了。”

“既是過客,那自然不用太放在心上。”閻正奇替他拍了拍肩膀上的灰,同他并列站在花前,滿眼溫柔。

“阿煜,我想好了,等回了北京,我就簽你。”

陳煜茫茫然道:“簽我?”

“我要給你寫一輩子的戲。”閻正奇更近一步,半扭過頭看着他,笑如春風,“讓你做一輩子的周仁,一輩子的白素貞。”

……。

兩個小時前。

徐巍才踩上衛生所的二樓臺階,見一抹黑攏近。

走到距離他幾米時才看見,來者漆眉剛勁、氣度如華,顯而不是雲深本地青年。

“你好,我叫閻正奇,請問……。叫陳煜的那位病人,是在這裏嗎?”

徐巍向下一瞟,見這位自稱閻正奇的男人手上,正拽着陳煜曾經借給自己的那把傘。

傘上繡着栀子花和鳥,徐巍記得他問過陳煜這傘的由來,陳煜說是朋友送的,如今想想,陳煜口中的朋友,應該就是眼前這位閻正奇了。

徐巍說:“陳老師還在睡夢中,不久才吃了藥,還不是很清醒,現在不宜探視。”

“那麻煩您将這傘轉交給他。”閻正奇雙手奉上,态度謙順,使人很難拒絕。

徐巍勉強點頭。

“原來您就是閻正奇。”他上下細細打量幾眼,心中酸澀,“我聽陳老師提起過你。”

他抓着那傘,那原本代表着他與陳煜間初見時的傘,現在卻多出了一個男人的痕跡,再看那扇面上的圖案,殘花倦鳥,死氣沉沉,徐巍搞不懂,這破傘哪裏好看。

“不知道阿煜怎麽說我的?”閻正奇打住目光,從傘上撇開,說:“但我好像…。。從來沒聽他提起過您?”

“我不過就是陳老師在雲深的一個導游罷了,”徐巍客氣笑笑,“我記得這傘不是在陳老師家裏嗎?怎麽又到了你手上?”

“不是同一把。”閻正奇勾起一笑,眼神玩味,“陳老師的許多東西都是我送的,也送過我許多東西。我們……總是無話不談。”

“真好,無話不談。”徐巍的臉霎時冷了幾分,“無話不談好啊,真好,好極了,好到不能再好。”

“您這是……”

閻正奇撣去手中灰,笑意幽深。

“東西您還是自己給他吧。”徐巍把傘塞回給他,沒等他回應,便噔噔噔地上了樓。

臨進病房前,他怯了,靠在牆角根發現,肩胛背後流了許多的汗。

許仙倉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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