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CHAPTER22
CHAPTER 22
月色四合,院落寂若無人。
陳煜回屋卸下身上最後一層浴袍,正準備換上一身幹淨睡袍,門前倏地閃過一道身影。
“是誰”他撫門探去,見左右長巷,空無人煙,遠方偶爾傳來幾聲狗吠。
他起手栓門,在插銷時卻察覺到一股阻力,複又敞開大門,差點與王佳倩撞個滿懷。
“王小姐……。”陳煜略一詫異,不懂她深更前來,所為何事。
王佳倩開門見山道: “陳老師,有些關于巍叔的事……。”
“抱歉,我要休息了。”陳煜一聽到“巍”字,下意識回避。似白蛇遇到金缽,總覺有萬仞佛光碾身而過,逼他原形畢露。
王佳倩抵住門闩,懇求道: “我不知道你與徐老師發生了什麽,我今天來,也絕非耀武揚威。只希望我們能好好談一談,關于巍叔,難道你就不想知道他現在心裏是怎麽想的嗎”
此話一出,門內人當即動容。陳煜想了片刻,雖一時下不決定,但逐漸松脫的手已告訴他答案。
有時肢體總能比大腦更快給出答案。
王佳倩跨進門來,坐在一處絲瓜藤架下,溫溫道: “我和巍叔,自小同出一家門,共吃兩家飯。小時候我為了他,摔斷了一顆牙,他為了我,打過兩次架。那時不懂,我們就着泥巴玩過家家,他演爸爸,我演媽媽,我心想,如果有這麽一天,我一定要穿着婚紗嫁給他。”
“所以你今天跑上門,就為了跟我說你跟徐巍的紅塵往事”陳煜小臉一垮,似有不甘地說: “那又怎麽樣論世俗的配适度,你總要好過我。”
“可偏偏,巍叔不是世俗中人。”王佳倩摁了摁心口,唇線緊抿, “陳老師,我只是不服。不服自己跟他十多年的情誼,就這麽平白無故地被一個闖進雲深幾十天的人給超過去。直到那天,我親眼見到你,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知道,有些事情從一開始就已經注定了結局。”
陳煜心有動容,逐漸放下戒備,折身靠在藤架旁,紙扇輕搖。
“巍叔這個人,他古板,正直,又有些死心眼。”王佳倩開始細數徐巍的性情,如數家珍, “你不知道,他考上大學時,鎮上有多少人家帶着女兒找他媽定親。哪怕是現在,每個月都有媒婆上門送紅雞蛋,可他偏瞧不上,一個小村官,心氣兒倒是高,一般的鄉野俗女沒一個放眼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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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陳煜面色稍緩,她頓了一頓,又小心翼翼補充道: “當然了……他也看不上我……”
“那你有沒有想過,他看不上你,或許從來不是因為你們不夠好,而是他本就對女人……。”陳煜拂面一笑,仿佛又化作陰陰柔柔的蛇妖,信子嗤啦啦地吐着, “一個男人,二三十歲,血氣方剛。卻多年不娶,不近女色,究竟是他心有如來,境似如來,還是他情。欲深藏,刻意抑之呢”
“所以這也是我來找你的原因。”王佳倩顯然聽懂了陳煜的話,聰明人對聰明人,話向來只說七分, “只有你,才能解開巍叔心裏的那把鎖。就像你演的那戲,只有白蛇,能解開許仙壓在心底的鎖。先前山中相遇,我承認我一時嫉妒,給陳老師指了條錯路,但後來得知,正因為我指錯了那條路,才讓你跟徐老師在廟裏相遇,你們才發生了這麽多愛恨癡纏的故事。有時命運就是這麽荒誕,原就是我一開始就錯了,如果當初我沒有給你指那條錯路,你就不會跟巍叔發生後來的那些事,而我也不必今天來找你,同你說這些掏心窩子的話。”
陳煜盈盈一笑, “可是聽你說了這麽多,卻還是沒有提你需要我做什麽。”
“你不需要做什麽。”王佳倩自嘲般地笑了一笑,手掌拂過鬓邊,她的耳垂上,挂着一顆極不起眼的碎鑽, “我今天來,就是想告訴陳老師,別因為我,讓你們不愉快。巍叔他……他心裏是有你的。”
“有我”陳煜擠出一絲疲憊之色,轉眼望向天邊, “他心裏有的是白蛇,并不是我。”
“可你不就是白蛇”
“我不是白蛇……。”陳煜苦笑着搖頭,手中折扇,墨跡斑駁, “我不是白蛇。”
……。。
“序幕的三場剛剛已經看過了,看着還行,下面排陳關第一場:偶遇。”
閻正奇坐在導演椅上,單手撐膝,下巴高揚正對小舞臺上一青一白兩位古裝男子身上。
臺上人正要開嗓,又聽閻正奇轉着腦袋問, “琳娜呢許仙呢周琳娜去哪兒了”
“琳娜姐說她水土不服,今早起來吐了好幾回,現在在衛生所挂水呢。”
靳青一把捋起肥大的雲青色水袖,适才排序幕有場與白蛇的武戲,他出不少汗,臉上粉底略有脫色。
化妝師飛快領着小助理沖上前去,粉刷“唰唰”幾筆,青蛇妝成。
旁邊的陳煜放下束發,回到鏡子前調整着一處并不那麽舒适的假睫毛,見外頭鬧哄哄走過一群人。
“就這裏就這裏……”是阿輝的聲音。
陳煜與其餘人齊齊向外探去,見徐巍拖着雲梯和工具箱和豹哥以及幾個青壯年熙攘走過,最終在一處電表箱前停下。
“就是這裏,哎,不知道怎麽回事,晚上總是跳閘。”阿輝踮起腳去夠電表箱後的老電線,才伸手便被徐巍“啪”一聲打開了。
“別瞎碰,小心漏電。”徐巍憂心忡忡地看了眼電路,放下梯子,順着那根老化電線一路順過去。
“他們在做什麽”靳青從陳煜腋下鑽出半個腦袋,陳煜正要回答,後面的閻正奇說: “我就說這房子不行,又破又爛的,還不如他們農家自蓋的土樓。”
“這房子怎麽不行”陳煜微蹙起眉,一改從前的溫柔清态,色厲道: “這是鎮上唯一一座水泥房,你當這是北京上海,要不要給你配間希爾頓”
難得被嗆一回的閻正奇挨了堵,強咽下一口氣,轉過頭去不做聲了。
“煜哥,你剛剛幹嘛那麽對閻老師講話……。你以前從來不會這樣。”
中場休息時,靳青将人勾到牆角,有意放低聲音地問。
陳煜坦然道: “我想說就說了,得虧他是自己人,要他是別人,我連說都懶得說。”
“可他到底職級比你高,手上把着制片人的生殺大權。煜哥還是別跟他硬碰硬,不然真惹怒了他……。”
“要換就換吧,我就聽不得他說這房子不好。”
陳煜向外抛了一眼,見某人踩在雲梯上,正專心修理着電閘。
他轉過身去,晦晦一笑,看着鏡中白衣如霞,仙姿皓骨,心中明亮了幾分。
“既然琳娜姐不在,那總該是要有個許仙。”
靳青眯眼一瞟,敲向外頭,意思明顯。
閻正奇說: “我要兼顧導演,還有場記,要是對詞還能搭上幾句,真演……。”
陳煜拈花帶笑道, “門外不就有個現成的”
閻正奇正想說些什麽,陳煜已提着扇扭上前去,跟枝白梨花般往門頭這麽一搭,風采卓然道: “徐老師,你好人做到底,幫我們排場戲如何”
“啥”徐巍摘下防塵口罩,瞅了雲梯下的人幾眼,他明明聽清了,卻還是問: “你說啥”
“我說……。”陳煜吱吱吱地笑,真有幾分快要得逞的蛇精模樣,不陰不陽地說: “你快下來幫我們排個戲。”
“我不會演戲。”徐巍揚了揚手裏的老虎鉗,露出一臉慚愧神色。
發了會愣,他見陳煜似有不悅,又問: “你們讓我演什麽”
“演許仙吶。”靳青沒好氣兒地白了他一眼,揮了揮袖, “真是個木頭腦袋。”
“哎,小青,你這話就說得無理了。”陳煜分秒入戲,一刻功夫也不耽誤,蘭花指微蜷,作廳堂步, “你我二人今日暢游西湖,萬不可因貪玩,露出蛇尾巴來。”
“公子,你有道行千年,我有百年,你一千年,我五百年,加起來就有一千五百年,何懼這群凡夫俗子”
兩人婷婷袅袅踏着玉步回到小舞臺上,陳煜紙扇輕揮,望着座下三三兩兩的零散觀衆,閑适道: “你說這人間到底有何好紅的花兒綠的草。不如你我二人,在紫竹林裏逍遙快樂直到老。”
徐巍卸下布滿灰泥的外套,裏頭是一件深水藍的中式卦,倒也應《白蛇》的氛圍。
阿輝将一早準備好的油紙傘塞到他手上,使了使眼色,旁邊的閻正奇瞥了一眼,吸了吸鼻,表情莫測。
“哎,公子,你看那岸頭……。”
靳青指着舞臺一側徐巍候場的角落,泠泠吟讀: “那可否就是公子思思念念的老實人”
“他……。。”陳煜對着暗處一望,恰對上徐巍一對精光四射的眼。
“公子……。”靳青輕推了一把,見陳煜看愣了眼,又推了一把, “公子!”
“就是他……。就是他……。”陳煜攪着手中繡帕,扭頭對另一頭角落喚道: “船家劃快點……快點啊……。”
主仆二人笑如銀鈴,靳青緊貼在陳煜身側,如水草般黏膩, “公子,你說那老實人為什麽下雨天不打傘,傻站在雨裏”
“你懂什麽,他才不傻。”陳煜盯着徐巍,原地來回踏了幾步,轉身一笑,嬌羞笑道, “他在等人。”
“等人等什麽人”
“當然是等有情人啦。”陳煜難掩欣悅,推搡着靳青,催促船夫靠岸。
“這位公子”陳煜鋪開扇面,遮住自己的含羞眉眼,輕煙漫語道: “外面風大雨大,公子快來我船上躲躲雨吧”
徐巍一時愣住,還沒反應過來這是戲中詞,直到阿輝從旁輕踩了一下他的腳,他這才轉過彎來,照着劇本念道: “敢問公子大名”
陳煜幽幽靠前,拉起他的手,将他帶上舞臺中央, “在下姑蘇寒山人白氏,父母雙亡,帶這書童青青前來錢塘尋親……。不料才到湧金門,天下大雨,公子,快來飲一杯我為您親自沏泡的熱茶。”
陳煜端起靳青奉上的茶盞,素衣半敞,像是故意似的,露出一截雪白肩胛。
他蘸一點茶液,抹在鎖骨間,原本白皙的肌底被搓成緋紅色,脖頸下的青灰色血管随呼吸蠕動,一起一伏間,飛花走葉,如波似浪,撩撥書生心房。
徐巍略帶顫巍地接過那茶,怼着那肌膚,晃了晃神。
陳煜狡黠一笑,又說: “哎呀公子,你流汗了”
說罷也顧不上禮節,伸手而上,就要為他擦汗。
徐巍半推半拒, “你們姑蘇人……說話都要與人靠得這麽近嗎”
陳煜笑靥如花,貼着他的身子,跟條黃鳝似的往他懷裏鑽, “哎呀公子,這凄風冷雨天兒,在下不勝寒涼。不信你摸摸我的心,是不是冰冰涼的”
“公子請自重!”徐巍一把将人推開,轉過頭去,氣喘籲籲: “非禮勿視,非禮勿視……”
陳煜拉上那半截領子,亭亭起身,從後勾住徐巍的褲腰, “你轉過身來看看我,我不信你兩眼空空。”
徐巍,哦不,許仙微頓了頓,慢悠悠地轉過身去,眼前素貞笑意更濃。
“公子可要小心,今天出門前,我遇到個和尚,他說這附近妖氣彌漫,恐有蛇妖出沒……”
許仙一把抓住白蛇的手腕,一臉肅色,不似玩笑。
“蛇妖……。”白蛇與青蛇互看了一眼,噗嗤一笑,風情萬種, “我們主仆二人最怕蛇了……哎呀公子,你可別吓我們。”
“是啊,我們最怕蛇了……”青青從旁附和,嘻嘻嘻一片, “真是……真是害怕極了呢……”
“不過沒關系,我會保護你們的。”許仙信誓旦旦地發起誓來,引得白蛇青蛇笑得更加山花爛漫。
“對了,我還沒告訴你們我的名字。”許仙拍了拍胸脯,屈身作揖: “在下錢塘陳關人,姓許名仙。我只知公子姓白,卻不知名為甚,敢問……敢問公子大名”
陳煜: “在下姓白,名素貞。”
“白素貞”
“嗯……。”陳煜亭亭一揖,羞紅飛鬓,一眼定情, “我就是素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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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