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CHAPTER52

CHAPTER 52

晨間照進的第一縷光,将陳煜鬓邊的汗映得瑩瑩發亮。他從昏夢中蘇醒,習慣性摸了摸身旁,徐巍已早早出門,留自己一人獨守空房。陳煜滿心失落地從床上坐了起來,望着窗外,發着癡愣愣的呆。

數日萎靡,終不見好。陳煜越發魔怔,也越發分不清現實與戲劇的邊界。

雖這幾日有徐巍陪伴在側,濃情蜜語,好山好水相傍,但陳煜終不得歡喜,日日郁結,短短半月,消瘦大半,行走坐立有如枯骨,生氣全無。

靳青照舊會時不時致電問候,同他講一些《白蛇》的事。無非是演出如何如何成功,荊川那一頭,又如何如何鼎盛。省話劇院建院百年,門庭冷落多年,如今正好借着《白蛇》的東風,重回巅峰一回。

只是……。

只是再如何熱鬧奇趣,也不算作陳煜的恩惠了。

陳煜扶着門框,幽幽然飄回到床頭。

卧室一角還堆放着上回整理到一半的箱子,十多件白色衣裳堆疊在箱子裏,有幾件還搭在外面,蘸了上些莫須有的灰塵。

陳煜喜白是衆人皆知的事,只因“白”蛇體白。他入戲快,夠敬業,在簽下合同的一刻,就恨不得将滿屋子的一切置換成白色。

靳青就曾打趣,廳堂布置得像靈堂,陳煜感念着這些,摩挲着布料,思緒惘惘。

迷亂間,門外一陣輕快腳步。

陳煜放下衣裳,堪堪一笑,見院落門口端好站着一對璧人。

女的一身紅大衣,容光煥發,男的西裝筆挺,眉眼溫潤,兩人見到陳煜,還沒等他開口,便齊聲問道: “巍哥在家嗎”

陳煜颔首, “佳倩……”

為首的女人方拎着幾盒補品走進門來,翩翩上前說: “陳老師,許久不見,你仿佛更見憔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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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煜緊了緊裹在身上的白披肩,咳嗽兩聲,引人往內走。

轉身時他忍不住多打量了兩眼她身後的男人,算不得十足英俊,卻長着一副耐看的五官。那是一張會予人安心的臉,雖世俗卻可靠。如果沒猜錯,他應該就是王佳倩的未婚夫,那個最終,取代徐巍的男人。

陳煜洗了果盤,坐回到沙發前。今時不同往日,過去他總埋汰徐巍抽煙,現在自己一天不下半盒,手頭無事時,便忍不住吸煙打火,整個屋子也因為自己,被熏得雲霧叢叢,如夢似幻。

王佳倩同那男人并排而坐,抱着水杯默了半刻,說: “來得真不湊巧,到了門口才想起,今天不是公休,他許是要上班,卻不想……”

頓了頓,她又補充, “不想陳老師居然在。”

“我在這兒住了很久了。”陳煜柔柔一笑,抿了口煙,将目光轉向眼前男人, “這就是……你丈夫”

“嗯……”王佳倩低下頭去,斜眼瞥了他一眼,那男人立刻放下杯子,不停低頭哈腰道: “早就聽鎮上許多人說,陳老師是大名人,咱這種普通人,一輩子都難見到幾回您這樣的人,我今天跟着佳倩來,也算是沾了一回她的光吶。”

客氣歸客氣,這一類的奉承,陳煜依然很受用。

他點了點煙灰,吭哧一笑,神采飛揚道: “什麽名人不名人,我早被剔名了,過了氣的演員怕是連狗都不理,是您擡舉了。”

“剔名”王佳倩微微一愕,顯然還不知道陳煜被踢出《白蛇》的事。她只知道,先前陳煜自己主動辭演,卻不知道,後來又被閻正奇踹開。

陳煜手間一凝,眼底劃過一絲不悅,但很快,又恢複了禮貌笑容。

新婚燕爾,言聽阻塞在所難免,何況,這也不什麽風光得意事,越少人知道越好,陳煜覺得自己已足夠丢臉。

短暫思索後,他強顏作笑地回: “是啊,不演了,我如今就是冒了牌的白素貞,人家有正主呢。”

“用心準備了這麽久,怎麽說不演就不演了呢”王佳倩難掩失落,那種失落,和陳煜過去在省劇院裏見到的那群戲迷們臉上出現的表情一樣,一樣的失落。

旁邊男人順勢搭話, “陳老師您不知道,我們家佳倩有多喜歡您的戲,您的《周仁哭墳》,她來來回回聽了好幾百遍,也同我講了許多有關你的事。她還說,您要演《白蛇》,計劃着帶我一同去看您演出,您今天告訴我們說您不演了,實在太可惜了呀,太可惜了……”

男人連連搖頭,仿佛痛失百萬,連帶着坐在對面的陳煜也覺得,好似自己犯了天大的過錯,才平複的心緒,又蕩起幾分不甘。

“所以,你們也覺得我演得好對不對”他揚起放在書桌上的宣傳冊,指着封面上豔光四射的女人,說: “至少要演得比她好對不對”

王佳倩認得封面上的那張臉,她從前在鎮子上見過,她常同那位被稱作“閻老師”的人待在一起,她聽陳煜曾叫她“琳娜”。

“我覺得我演得是比周琳娜要好的。”陳煜将劇本貼在心口,兩眼放光道: “我是這世上最好的白蛇,大家都這麽說,不是我自作多情,真的,不是我自作多情。”

“陳老師……”王佳倩欲言又止,恍惚覺得眼前人有一絲不大對勁。

陳煜拉起她的手,将她帶到牆角,語氣歡快, “你看,為了白蛇,我做了這麽多準備……這樣多的衣裳,白色衣裳,你看哪件,我穿起來最好看”

陳煜一邊說着,一邊随手揀起一件白色外套,比在身前,扭頭問旁邊男人, “你們說,哪件穿着去演出最好看”

“以陳老師的相貌,哪怕披個麻袋也是好看的。”王佳倩握住他的手,替他将衣服輕輕放下,柔聲試探道: “您別急,以後總有機會領受您的風采,就算沒有白蛇,還會有其他角色,陳老師,來日方長。”

“不,沒有其他角色了……”陳煜忽而凝住笑意,失魂落魄地丢開衣裳,轉過身去,如一縷枯魂般跌坐回木椅上, “你們都有以後,光明的以後,我除了白蛇,卻不再有以後了……”

“陳老師…。。你……”

“這世上,從來就只有一個白素貞,一個。”陳煜摁住胸口,字字極盡坦誠, “其實我何嘗不知,演技有高低之分,就算她周琳娜真的比我出色,她卻始終不是白蛇,只有我是,我是白素貞,我才是白素貞,無人可以代替我。”

話音才落,他又重新卷起剛剛扔在地上的衣裳,披回到身上。

王佳倩要扶他,不想被陳煜一把推開,他袅袅走向,短短數十步距離,王佳倩感覺他似從陳煜變成了白蛇。

“你們等我,等我去梳妝打扮,哪怕只有你們看,我也要演完他。”

陳煜一臉欣笑,他是發自內心地喜悅,這些天來,這是他最快樂的一天,就像童年時每周五期待放學的那種快樂,世上最童真,純粹,爐火純青的快樂。

沒等王佳倩和男人表态,陳煜就迫不及待鑽進隔壁屋子,翻出了閑置許久的化妝包。他将那些瓶瓶罐罐盡數擺上化妝臺,有模有樣地往臉色塗着抹着,鏡中男人相比從前,早已不複往日美豔光彩,徒留的,只有千瘡百孔後強撐着的那一點兒偏執。

陳煜邊塗邊難過,他許是真老了,不同那些年輕演員比,只同自己比,他也是真的老了。

容顏逝去之于演員,是一件最為殘酷的事。從前他還能依仗姿色,霸占着白蛇,自認為天下第一公認的白素貞。

可當自己親手撫摸着眼角那似有似無的細紋,那日漸凹陷的面龐,那徐徐暗淡的眸彩,他不得不承認,鬥得過法海,鬥不過年歲,千年道行也擋不住洶湧光陰,是人總是要往前看的。

陳煜打完最後一抹腮紅, “啪嗒”一聲,一滴淚恰好落下。

那滴眼淚砸在封面紙頁上,砸在周琳娜的璀璨笑容上,格外地諷刺。

“陳老師……您沒事吧”

王佳倩緩步向前,不敢高聲講話,恐眼前人如玻璃般,微微一碰,便要碎了。

陳煜放下粉撲,擡頭探向鏡面,輕輕擦去鏡子上的塵漬。

揮袖間,鏡中變幻出一張同自己別無二致的臉,只是他頭戴桃簪,白衫落拓,甚是一副仙氣飄飄的好裝扮。

又到一年梅雨時。

他站在斷橋口,蘭舟畫舫,荷紅攢動。

他要的許仙,許公子,許老實人,站立凄雨冷風裏,滿湖春水蕩漾。

“船家,快靠岸啊,船家”

白素貞撲棱着團扇,從窗沿直起腰肢,揮指一點,天外風雨更見綿密。

“公子”

有船徐徐靠岸,呼喚聲忽近忽遠。

“公子啊”

白蛇竊喜。

“公子你看這外面風大雨大,何不來我船中小憩一番”

“在下……在下……”

“嗳公子,別在下了,先進來烤烤衣服,你我再慢慢解吶……”

“在下錢塘放生碑旁東六尺巷,許氏,今日天不作美,暫借寶地避雨,還望公子海涵。”

“這雨兒幾多纏綿,我郎心似綢帶,分刻繞指柔啊……”

白素貞撇下扇子,将一碗冒着熱氣的藕粉湯羹捧到他面前。

“許公子……快來享用我為您備下的西湖蓮葉羹。”

……。

“今日多有打擾,還望公子留步,我自行離去便是。”

“可外面風雨這樣地大,不如……”素貞回首,将一旁的油紙傘輕輕放到他手中, “我這有一傘,不如借給公子,來日還傘也不遲……”

“那敢問公子何名何性,家住在哪,不日我一定登門致謝,報答今日借傘之恩。”

“在下姓白,名素貞。”白素貞依依提起袖邊,拂過頰邊區區繞繞的盤龍鬓角,笑容詭麗。

“白素貞…。。”書生迷惘。

“對,就是我啊。”陳煜撐在鏡子前,笑淚齊飛, “我就是……白素貞。”

……。。

徐巍歸來已足半夜。

他一步一颠,走得艱辛,臨到家門口只得扶着牆走。

他本不是個愛人情應承的主兒,今天卻不知怎麽回事,被同事三拉二拽去陪了個酒。男人堆裏這麽一攪,醉是不可避免的。

只是徐巍心裏惦念着某人,怕他因為自己喝醉又數落自己,故而有意保留了一絲清醒,支撐着自己推車回家。

不想才到門口,正逢王佳倩領着丈夫神色慌張地從院子裏出來,徐巍迷迷糊糊上前,正要招呼,卻聽王佳倩大呼道: “哎呀,巍叔,你怎得喝了這麽多的酒!”

夫妻二人合力将人托回院子,徐巍瞅了屋子一眼,窗裏點了燈,許是陳煜還沒睡。

徐巍抹了抹臉,盡力清醒道: “你們怎麽來了”

王佳倩說: “本打算回門來看看你的,前段日子忙着辦婚禮,好久沒回門了,這不好不容易回雲深看我爸,順帶着就想來看看你,結果沒想到陳老師也在。”

“啊……是啊……是啊是啊。”徐巍還是有些迷亂,說話也漸有些跟不上思路,只得一味點頭, “他來了很久了,先住着呗,家裏總不缺他一口吃的。”

“那是當然。”王佳倩又坐了下來,似乎并不着急走了,她給徐巍倒了杯茶,望向廂房的方向,憂心忡忡道: “陳老師…。。他還好嗎”

“什麽”徐巍一頭霧水, “他怎麽了”

“他最近還好嗎”王佳倩湊近兩分,壓低聲音道: “實不相瞞,我們下午的時候就過來了,就本來想着坐一會兒就走的,結果不想,陳老師拉着我們一定要我們看他表演,他一個人,愣是在屋子裏演了一下午的《白蛇》,一個人,從頭說到尾,方才好不容易說完了,累了,又說要去睡覺,妝也沒卸,就回屋子裏鎖上門,憑什麽說什麽也不開門。”

徐巍乍地一激,瞬時清醒。

“有句話,我不知道該說不該說,您聽了可別生氣……。”王佳倩抿了抿唇,指了指自己的腦袋,說“陳老師是不是這裏……這裏有點毛病”

“沒有的事,他正常得很。”徐巍忙笑了笑,擺擺手,假意雲淡風輕。

其實何須王佳倩點明,他心中早有了疑雲,只是一直不肯承認。最近陳煜向來瘋癫不清,時常半夜都會被噩夢驚醒,以淚洗面,徐巍一提出要帶他去衛生所他就精神暴躁,張牙舞爪,鬧過許多回,徐巍也怕了,只能按下不提。

王佳倩未婚夫說: “我認識一位縣城裏的老中醫,口碑好極了。如果陳老師不大想去醫院,咱們大可以帶他去那老爺子家裏,聽說隔壁鎮子上那個羊瘋子,被他的針灸紮了幾個月,就好了,家裏挂了好多錦旗呢。”

“真有這麽好的效果”徐巍心生動搖,又瞅了眼某人卧室的方向。

“有用沒用,一試便知。”

王佳倩拍了拍某人的肩,又寒暄了幾句,見徐巍酒醒了八九分,也沒多留,便姍姍離去。

夜醉清風。

徐巍在院子角沖了把子臉,冰冰涼的山泉水這麽一刺激,再是混沌不分也頃刻分明。他去東屋換了身幹淨衣服,才去西屋,一切如王佳倩所言,某人房間的門緊緊鎖着,有鑰匙也難打開。

徐巍敲門道: “是我啊,你開開門。”

屋子裏的燈忽滅了,窸窸窣窣幾分鐘後,門“吱呀”一聲被輕輕拉開。

門後露出一張濃妝豔抹,淚痕縱橫的臉。

“許仙……”

陳煜喜極而泣,一把将徐巍抱住,将頭埋進他的胸裏,嚎啕大哭。

“你這是怎麽了”徐巍明知故問。

怎麽了怎麽了,能是怎麽了可不又是發起戲瘋了,一天到晚的,人戲不分。

陳煜悲痛欲絕道: “我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讓我……讓我再看你最後一眼……好不好”

徐巍滿頭黑線, “怎麽就成最後一眼了我這不是好好地站在你面前嗎我一直都在這裏啊。”

“你喝酒了”陳煜揉了揉鼻子,不大确信地湊近他身子聞了聞, “你又喝酒了!”

“我……喝了一點。”徐巍忙敞開衣領,試圖揮發酒氣,他知道陳煜不大喜歡自己喝酒。

“會不會有雄黃……”陳煜抱住腦袋,神色惶恐, “是雄黃酒嗎是不是雄黃酒”

“什麽雄黃酒,就是普通的啤酒白酒罷了,我晚上有個應承,是同事……”

徐巍還沒把話說完,就聽陳煜“啊”一聲嚎叫,聲音尖利,如長針刺耳。

“法海你想害死我!對不對!你不是許仙……你不是許仙……”陳煜滿目錯愕地推開男人,退步到牆角,抱住自己,全身顫抖, “你不是許仙,你是法海假扮的,你想害死我!法海,你想用雄黃酒害死我!”

“你別發神經了好不好”徐巍一把抓住他手腕,捏住陳煜的下巴,迫使他正眼看着自己, “我是徐巍啊,不是什麽許仙法海,你還記得你自己是誰嗎你不要這樣子瘋瘋癫癫了好不好我求求你了……”

“你別碰我!”陳煜竭力掙脫開徐巍的掌控,身子往旁邊一撇,蜷縮回床腳, “別碰我!你就是想害死我!我不會讓你得逞的……。不會的。”

“你病了,陳煜。”徐巍并不膽怯,而是大步向前,欺身而上,将他鉗在懷中, “他們說得沒錯,你就是病了,你需要看醫生。”

“我不去醫院!我不要看醫生!”陳煜象征性地掙紮了幾下,明知是徒勞,論蠻力,他向來就不是徐巍的對手。

“不去也得去,這次由不得你!”徐巍難得用“吼”的方式同他講話,這一吼,聲如洪鐘,不出所料将眼前人徹底震懾住了。

“你累了,現在需要好好休息。”徐巍将他好心安置回被窩,起身脫衣,陪他一道躺下, “等天亮了,我就帶你去看醫生,從前我是覺得,你養幾天就會好,不想你越來越魔怔,這樣下去,你只會越陷越深。”

陳煜大口大口喘着氣,适才的暴。亂,令他精疲力盡,顧不得心思想太多。

他只知,他被一座塔囚着,哪裏也去不了,他沒有自由。

“聽話,別再吓我了。”臨睡前,徐巍忽然翻過身子,眼眶通紅地抱着陳煜, “我多害怕你真的瘋了,瘋得記不得我,就好像…。。”

他不敢再往下說了。

就好像,再也沒愛過我。

……。。

“盯着這個光圈,眼珠保持不動,你能看見光圈背後的剪影嗎”

陳煜安好坐在一面屏風後,任憑眼前老翁将老花鏡對準自己那張陰森森的蒼白面龐,面目游離。

“我倒數一二三,你告訴我,你能看到是的什麽。”

老醫生複又坐回到椅子上,屏風後的影子踱步不止。

“你能看到什麽”老醫生問。

陳煜答: “房子,我能看到房子。”

“還有呢”

“樹,一棵大樹。”

“還有……”

“還有……。”陳煜努力眨了眨眼,但很快被醫生制止: “不許眨眼,你只需要告訴我你最直觀的感受就好,除了房子和樹,你還能看見什麽”

“氣球。”他終于還是合上了眼,低頭揉了揉眼睛,因強光照射後産生的酸澀,使得陳煜擠出一大團眼淚。

“好,大概到這裏就結束了。”

話剛說完,屏風後的影子忙不疊一閃,走到屏風前,語氣焦灼道: “怎麽樣醫生,他這是什麽病能治好嗎”

“你先別緊張,他不過就是一時的神經緊繃,引發的焦慮,至于你之前描述的什麽臆想之類的,我猜可能跟他的工作本身也有關系。”

醫生佝偻着背,顫顫巍巍在病歷本上勾畫着。徐巍陪陳煜又坐了一會,再出門時,天近黃昏。

“一個建議,聽不聽由得你,”徐巍想起若幹分鐘前,老醫生所說的話, “以這位小夥子的情況,回到以前的地方和環境,或許更加有助于幫他找回自己。你說他是演員,只不過從前來這裏旅游,從而産生了一系列不可捉摸的幻想,如果回到以前的生活環境裏,沒準他就恢複正常了呢”

徐巍拎着雙肩包,站定在紅綠燈前,紅燈亮起,陳煜還在雙目呆滞地往前走着。

“小心車!”他一把将人往回拉住,眼前“嗖”地一聲,一輛摩的飛快掠過。徐巍驚魂未定道: “你看點路好不好”

他正欲往下斥責,又想到近日陳煜魂不守舍的狀态,抿了抿唇,忍住了再行呵斥的沖動。

“你不管怎麽樣,過馬路還是要小心啊。”

徐巍犯難地撓了撓頭,眼前人,說不得罵不得,勸他哄他也無濟于事,人就在身旁,可中間卻像隔着萬重高牆。

“不然,我還是帶你回荊川……。”徐巍百般無助地抱住自己的腦袋,趁着紅燈,在路邊蹲了下來。

“或者……我帶你回家吧”徐巍靈機一動,像是想到了什麽,道: “從前只知道你在北京工作,在荊川排戲,卻從來沒聽過你的故鄉。你說過,你是杭州人,不然,我帶你回杭州,我們去杭州如何沒準回到了那兒,你能比現在好一點,好不好”

陳煜不置可否。

“你說話呀,陳煜。”徐巍拉了拉他的手,雖然陳煜這副模樣不是一天兩天,可每回見他這般恍惚,徐巍仍心有戚戚。

“你一直悶着,不說話,我怎麽知道你心中所想”徐巍走近一步,摸了摸他的臉,不出所料冰冰涼一片。

陳煜半側過身,微微一笑,終還是将頭點下去。

說去就去,徐巍并沒留給彼此太多逗留的時機。他怕多耽誤一天,陳煜的病情就晚治愈一天。

雖這趟杭州之行并不代表真的能治愈身心,但只要是方法,就值得一試。

他稱之為“破釜沉舟的嘗試”。

其實細論起來,徐巍并非頭回去往蘇杭。南京杭州高鐵相近,當年在南大念書時,徐巍就曾跟同寝室友一道拜訪過南宋禦街。但遺憾就遺憾在,最聞名的西湖沒能去成,如今陪陳煜回鄉散心,他也順便一飽眼福,兩全其美。

九月底的杭城,梧桐漫天。太子灣公園裏游人稀疏。

兩人游湖的這一天,恰好是工作日的傍晚,夕陽吐金如息,雲蒸霞蔚間,是個人都會覺得身心舒緩不少。

徐巍牽着陳煜的手,一步一步走在十裏蘇堤上,不時有提着鳥籠的老頭老太健步路過,連他們看起來都比某人要有生氣。

“看,雷峰塔嗳!”

受夠了寂寞,徐巍開始主動找話,他指着遠處山包上的一座塔,拉着陳煜跑到綠茵茵的岸邊。

“那不是雷峰塔,是保叔塔。”陳煜眼皮子都沒擡一下,恹恹然松開徐巍的手,像一堆爛泥一樣癱回到椅子上,兩眼放空。

“你渴嗎”

徐巍瞅了眼旁邊的報刊亭,剛好有賣飲料。

陳煜低頭不語。

“那你餓不餓”

陳煜悶不做聲。

“你如果累了的話,不然我們就先回酒店……。”

“你就不能安靜會嗎”

陳煜終于出聲了,卻是一聲斥責。

有趣的是,徐巍非但沒有生氣,反倒慶幸。

只要肯說話就好,只要肯張嘴,哪怕是罵自己,也總比憋在心裏要強。

徐巍乖乖閉上嘴巴,小心翼翼地坐到他身邊,靜靜地陪他一同看着湖裏的兩只黑天鵝橫來游去。

“小時候……。”陳煜平視前方,擡手捋了捋被風吹亂的劉海,目色溫柔, “小時候我常去旁邊的少年宮坐月亮飛船。可惜後來被拆掉了,說是危險娛樂設施,不适宜十四歲以下青少年。”

“可你現在已經長大了,可以坐月亮飛船了。”徐巍托腮打着他的話,腦子有一下沒一下地思考着等會該去吃什麽。

“是啊,我已經可以坐月亮飛船了,可是月亮飛船卻已經被拆走了。”

陳煜長長地嘆出一口氣,好長的一口氣,像是将這些天以來所有的悲歡欣喜,愛恨糅雜,盡數抽離。

天外的濃雲慘霧一點點散開,有光照進罅隙,山色湖光更空靈了。

“其實對我來說,周仁也好,白素貞也罷,何嘗不是我的月亮飛船”

“月亮飛船”

“是啊,月亮飛船。”陳煜難得笑了一下,徐巍不知為何,有點難過,他已經快要忘了陳煜上一次笑是什麽時候了,遙遠得像是千百年前的事。

陳煜說: “它們都是我的月亮飛船,我生命中的可望而不可得。一些人以為,我為名為利,才對這個角色如此執着,一些人以為,我為愛為欲,才對白素貞念念不忘。其實你知道,徐巍,你知道的對不對,我為的是什麽……。”

“我不知道。”徐巍如實應答,搖了搖頭,他是真不知道, “到底為什麽呢似乎對周仁,你也沒有如此計較過。”

“早些年我在軍藝,帶教的老師給我們上表演課,告訴我,表演是一門欺騙的藝術。”陳煜的話突然變得話多起來,邏輯也愈發清晰,趨向正常, “他說飾演一個角色,其實是在營造一場欺騙。你欺騙觀衆,讓觀衆以為,你真的是那個角色。演技越好,就說明你的騙術越高,說欺騙或許有些人覺得太嚴重,但事實就是這樣。”

“好像也沒錯。”徐巍跟着他不大好意思地笑了笑, “我都快被你說服了。”

“從前我也是這麽認為的,對周仁,我在想,怎麽樣才能演好《周仁哭墳》”陳煜從椅子上站了起來,開始繪聲繪色比出周仁的悲傷姿态, “閻正奇告訴我,周仁之精髓,在于哭字。你要哭得萬箭穿心,哭得肝腸寸斷,哭得讓臺下戲迷們都以為,你真的經歷了周仁經歷的那些事,那才是周仁。”

“那你的意思是,你演白素貞,本質上也是一場欺騙嗎”徐巍恍惚有些不妙,笑容逐漸凝固。

“錯了,我錯就錯在,我原本深信不疑的表演理念,因為白素貞而産生動搖,乃至崩塌。”陳煜擡起眸子,含情脈脈地看向徐巍,他坐跪上前,抱住男人的膝蓋,微微仰首道: “我原以為,演好白素貞跟演好周仁一樣,像蛇,做蛇,将自己活成一條蛇。到後來卻發現,他的法門從來不是蛇字,而是情字。”

徐巍咬唇不語。

“一個情字,誤盡蒼生啊。”

陳煜柔柔一笑,眼角滑下一顆眼淚,連帶着徐巍的心也咯噔一下,像抛進西湖的亂石,驚起一片玄奇的漣漪。

“那麽現在你知道,我對白素貞的執念究竟是為何”

白蛇問。

他跪坐在雷峰塔中,金漆佛像開始掉落漆皮,露出墨黑色的金屬基底。

手中佛珠接一連二,撚過指腹,蛇妖唇間嗫嚅自語。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塔外的掃地僧人暮然停手,丢開手裏的草帚,旋身望向金山之巅的浮屠雷鋒。

萬千佛蓮陸續盛放在西子湖間。

“是為你啊。”

陳煜翩翩湊近,仰面含住男人的唇。

“為我……。”

徐巍不大确信地看着他,看到陳煜衣擺下晃動的蛇尾,他五官間隐隐閃爍的蛇頭。

“我又是誰”

“你是許仙。”陳煜緊緊将他抱住,淚水奪眶, “我生生世世的如火郎君。”

……。。

“所以,故事的最後,蛇仙娘娘到底怎麽樣了”

偌大的劇院門前,一對母子站在巨幅海報前,海報上是一張美貌男子的臉。

路上行人洶湧。

女人的手上,拽着一張剛看完的票根和喜帖,陸續有觀衆從劇院裏走出來,讨論着适才兩小時的如夢似幻。

“故事的最後,當然是和許仙幸福快樂地生活在了一起。”

女人擡頭望向海報上的那張臉,有液體砸落,不知是雨還是其他。

“媽咪騙人,明明剛剛看的不是這樣,陳叔叔早跟我說過,故事的最後,蛇仙娘娘死在了雷峰塔裏,許仙等了他一生一世,還是沒能見到他最後一面,最後抱憾而終。”

“胡說,他那是騙你的,戲都是騙人的,是演出來的。”

女人蹲下身,将男孩抱起,指着海報上的男人, “他好看嗎”

“好看!”男孩眉開眼笑,肥嘟嘟的小手指着男人不停地晃, “陳叔叔最好看。”

“那今天,媽媽就帶你去喝他和徐叔叔的喜酒好不好”

“和徐叔叔……。叔叔……兩個男生也可以在一起嗎”

“兩個男生當然可以在一起。”女人又将他放下,牽起男孩小手,依依走到馬路對面, “戲裏的蛇仙娘娘和許仙沒在一起,但戲外,卻實打實地很恩愛呢。”

“真的嗎”男孩趴在女人肩頭,輕咬着手指, “媽咪,什麽是愛”

什麽是愛

女人淡淡回頭,望了一眼那張占據整面大廈高牆的海報。

“佳倩。”

她聽到有人在喊。

“救我。”

那個聲音說。

“救我,佳倩。”

又是那個聲音。

車水馬龍聲嘈雜,汽車鳴笛聲不止。

“救我,佳倩。”

“媽咪”

“救救我,佳倩……”

海報上的某一塊,突然開始脫色,區域越來越大,最後,整面彩色海報近乎淪為黑白。

女人揉了揉眼,世界黯淡下來,身邊的孩子不見了,高樓大廈,燈紅酒綠全都不見了。

天與地間只剩一束光,光裏站着一位修身男子。

他一身白紗素綢如淩霄仙者,粉面玉冠清冷脫俗。

那張臉,和某人難分真假的的臉,挂着一行标志性的淚。

男子轉過身,紅了眼說, “救救我……”

我是素貞,待解救。

【全文/完】

————————

長籲一聲,終于完結了。其實關于結局,原本想了好幾個版本,雖然都是HE,但彼此HE的方式不盡相同。

最後選擇放出這個版本,也是因為它是我個人最喜歡的一個版本。

沒有太大波瀾,沒有太大情緒轉折,從雲深徐徐展開的一段情,又徐徐被合上,我喜歡那種輕來輕去的感覺。

感謝大家一路陪伴,下本《紅拂》預計四月底開。以及新預收這兩天就會和大家見面,別忘記關注專欄哦,以後還是現耽題材,我們下個故事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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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書綁定了一個男神系統,每個世界都努力的感化他們,只是……“乖,不準怕我。
”病态少爺摟着他的腰,勾唇撩人,氣息暧昧。
校霸将他抵在角落,捏着他吃糖的腮幫子:“甜嗎?張嘴讓我嘗嘗。
”當紅影帝抱着他,彎腰嗓音低沉道,“過來,給老公親。
”寧書帶着哭腔:別…別親這麽用力——為你瘋魔,也能為你立地成佛1v1,撒糖專業戶,不甜你順着網線過來打我。

神話原生種

神話原生種

科學的盡頭是否就是神話?當人族已然如同神族,那是否代表已經探索到了宇宙的盡頭?
人已如神,然神話永無止境。
我們需要的不僅僅是資源,更是文明本身。
封林晩:什麽假?誰敢說我假?我這一生純白無瑕。
裝完哔就跑,嘿嘿,真刺激。
另推薦本人完本精品老書《無限制神話》,想要一次看個痛快的朋友,歡迎前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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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我攻不過的人

你是我攻不過的人

“菜我買,飯我做,碗我洗,地我拖,衣服我洗,錢我賺,你還有什麽不滿意?”
“被你這麽一說,好像我真的不虧。”
蘇圈和熊果,鐵打的兄弟,拆不散的cp。
槍林彈雨一起闖,我的背後是你,你的背後是我,最信任的彼此,最默契的彼此。
這樣堅固的一對,還有情敵?
開玩笑嘛?一個炸彈炸飛去!
多少美女來問蘇圈:放着大片花海你不要,為什麽要守着這個懶鬼?
蘇圈說,沒錯,熊果就是個懶鬼,除了會玩電腦什麽都不會了,洗個碗能碎,煮個面能炸,可是,他就是我活着的意義。
熊果:“好難得聽圈圈說情話啊,再說一遍還想聽!”
蘇圈:“你滾,我說的是實話,請注意重點,你除了會玩電腦什麽都不會!”
熊果:“錯了,重點是我是你……唔……犯規……”

快穿:清冷宿主被瘋批壁咚強制愛

快穿:清冷宿主被瘋批壁咚強制愛

【雙男主、強制愛、病嬌偏執、雙強虐渣、甜撩寵、1V1雙潔】

傻了吧,頂流影帝暗戀我三千年!

傻了吧,頂流影帝暗戀我三千年!

[無女主+病嬌+爆笑+娛樂圈+蘇撩甜寵]
魔尊裴炎死後重生到了三千年後的現代,為償還原身欠債擺脫渣男,他參加選秀,因為腰細身軟一舞絕塵而爆紅。
粉絲們:這小腰,這舞姿,這長相,絕絕子!
導師江澈坐在評委席上,眸色幽深看着舞臺上的裴炎,喉結微微滾動,嗯……很絕,都是我的!
外人眼中的頂流影帝江澈清冷衿貴,寬肩窄腰大長腿,行走的荷爾蒙。
後臺,江澈挑起裴炎的下颚,聲音暗啞而危險:“師尊,我等了你三千年,你乖一些,我把命都給你!”

開局給魏爾倫戴了頂環保帽

開局給魏爾倫戴了頂環保帽

穿成十六歲的少年,麻生秋也父母雙亡,無牽無挂,奈何原主沒有給他留下後路,已經是橫濱市著名的港口組織裏的一名底層成員。
作為非異能力者的普通人,他想要活下去,生存難度極高。
——沒有外挂,就自己創造外挂。
四年後。
他等到了命運最大的轉折點。
在巨大的爆炸過後,麻生秋也處心積慮地救下了一位失憶的法國美人。對方遭到背叛,人美體虛,冷得瑟瑟發抖,脆弱的外表下有着耀眼的靈魂和天花板級別的戰力。
“我……是誰?”
“你是一位浪漫的法國詩人,蘭堂。”
“詩人?”
“對,你也是我的戀人。”
麻生秋也果斷把他放在心尖上寵愛,撫平對方的痛苦,用謊言澆灌愛情的萌芽。
未來會恢複記憶又如何,他已經抓住了全世界最好的珍寶。
感謝魏爾倫!
你舍得抛棄的搭檔,現在是我老婆!
【麻生秋也CP蘭堂(法文名:蘭波)】
我永恒的靈魂,注視着你的心,縱然黑夜孤寂,白晝如焚。
——詩歌《地獄一季》,蘭波。
★主攻文。秋也攻,攻受不會改變。
★蘭波是二次元的異能強者,三次元的法國詩人。
★雙向熱戀,結局HE,讓這場愛情的美夢用烈火焚燒,燃盡靈魂的狂熱。
內容标簽: 綜漫 穿越時空 婚戀 文野
搜索關鍵字:主角:麻生秋也,蘭堂(蘭波) ┃ 配角:魏爾倫,亂步,中也,太宰,森醫生,紅葉,夏目三花貓,澀澤美人,晶子 ┃ 其它:港口Mafia小職員
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

耽美 魚危
270.3萬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