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章

第 1 章

一

那年冬天，師娘瘋了，閉關的時候不知道悟到了什麽，師娘瘋了，把眼睛挖出來，右耳也割掉了，師娘還把自己的腳砍了，兩只腳。

她不明白。

鮮血淋漓。

她不知道師娘悟道悟出了什麽，才會瘋掉。

現今，師娘什麽也說不了了。

“三師姐，怎麽辦啊？”

四師妹害怕極了。

她說別怕，沒事，聽二師姐的去處理。

二師姐也不知道怎麽辦，寫了信給大師姐和師娘的朋友。

師門裏一共四個孩子，百一百二百三百萬。

最年長的是百一，但是百一去年離了師門去闖蕩了，現在是聯系不了的。

師娘醒來了說：“不許找任何人。”

“可是，師娘——”

師娘說不準。

百二跪在蒲團上。

師娘說無妨，拿了傷藥給自己止血，包紮，百二眼淚流下來，哽咽着，師娘嘆氣，道：“二丫頭，現在去攔信也來不及了，去重新寫一封，讓他們不要來了。”

“可是，師娘，您的眼睛和腳！”

“二丫頭，”師娘的眼眶流着血，“聽師娘的話，師娘有話和你講。三丫頭，四丫頭也喊過來。”

百二手上的血還沒幹，就按着師娘的話去寫信，跑下山去把信發出去，連忙再跑回去，鞋子都掉了，碎石頭劃開她的衣服。

師娘睡着了，百三和百萬為師娘換了髒衣服。

百三比百二小三四歲，黝黑的眼睛裏滿是擔憂，百萬很平靜，她還小，上面還有兩個姐姐，自然不急。

百三問百二怎麽辦。

百二說等師娘醒來再說。

百二原以為師娘是悟道失敗，走火入魔了，但是師娘很清醒，沒有喊錯她們，也沒有攻擊任何人，除了傷害自己。

會不會是悟出了別的什麽道？

師娘一睡好幾天，一頭青絲染了雪色，整個人也剔透了很多，百二險些要以為師娘得道了，呼吸平穩，甚至很淺，炁運轉周天，卻被足脈阻礙。

百三去收拾鋪子，師娘和帶着她們住在鎮子上，開了一間點心鋪子，是師娘盤下來的老店，店裏的人沒變過，師娘只是收錢。

百三拿着藥回了山洞，拿着點心給百萬。

百萬還小，軟乎乎問師娘什麽時候能醒。

百三說：“下雨了，不然把師娘搬下山吧？”

百二說：“還是等師娘醒來吧。”

百萬給師娘擦身子，驚呼一聲，喚來兩位師姐，只見石床上躺着的師娘身上滲出了泥污，不是這石洞中的污穢，是師娘身體裏的髒污被排出。百二百三急忙将師娘擺成打坐姿勢，兩只小手掌放在師娘背上，運轉周天之炁。

師娘的炁把她們的炁吐出來了。

黑色的穢把師娘包裹住，百二頂着雨提桶從附近泉眼中打來水，燒熱了，擦拭師娘的軀體，污穢下是近乎剔透的肌膚血脈，師娘的身軀變得輕盈好似羽毛。

第九天，雨停了，師娘醒了。

百二說信沒送出去，被大雨攔住了。

師娘說好。

師娘的聲音變得堅定而瑩潤，好似一塊卵石。

“為師此次悟道，”師娘頓了頓，“得見大道。”

百二松了口氣。

“但我不打算走下去，大道寬闊，坦蕩，為師卻不想前行了。”

三個弟子沒有詢問，也沒有不解。

悟道不過生死，長生命短罷了，師門建立最初便是不過一死，若是怕死便修，若是不怕，便無所謂。

師娘不過是不想要長生，這是師娘自己的選擇，她們這些弟子如何置喙呢？

“接下來，我便要将所悟授予你們，我既已棄道，便是性命無常。百二，大丫頭不在，我當着你幾位師妹的面，若我故去，你便作掌門，若是不想做，便給百三，百三若是也不願意，便給百萬，若是你們三個都不要，也無妨，不過自在罷了。”

“弟子省得。”

百二跪着。

“弟子将來若是無心師門，也是會将師妹們好好養大的，不會做豆萁焚豆之事。”

師娘微笑，頗為自得。

“為師一生，唯有收徒，從未錯過。”

百二背着師娘，百三拉着百萬回到家裏，先是租了馬車出門，再回來說遇到了馬匪，師娘被傷到了。

這麽糊塗搪塞過去了。

一個女人，帶着三個丫頭，往日師娘完好的時候，便是能壓住流言蜚語的，現今師娘殘廢了，那些人便踏上了百家的門檻，百三拉着百萬把那些人收拾了，百一快馬而歸，紅穗鞭子抽在一個男人身上，男人發出一聲慘叫。

百一瞪大了鳳眸，英氣的眉毛挑起，紅唇一開一合：“我看哪個不要命的在我家門前放肆！”

百一回來坐鎮了。

百二和百三是松了口氣的。

雖然百一的功夫其實不怎麽樣，百一沒有練武的天賦，唯一一點功夫就是護身的炁了，卻是個好大夫，但也是個大人的，總比幾個娃娃鎮得住場子。

百一推開攔路的人，問百二該做什麽。

百二說先去收拾鋪子裏的賬，收拾不了就把鋪子收拾了，然後去找車馬，搬家。

百一“欸”了一聲就去辦了。

百三跟百萬去收拾東西去了。

百二深深地嘆了口氣。

這大師姐，哪裏都好，就是沒有個師姐的樣子。

她們走了，去到了杭州那片，大師姐忙前忙後的搬箱子，“三兒，四兒，別別別，放下那個，師姐來，妳們倆還小呢，別累着了。”

師娘說：“讓大丫頭做吧，大丫頭，妳身子有些沉，口腹之欲不可過貪。”

百一臉紅了：“師娘，妳徒弟就好吃一口，咱就一口！也沒那麽胖吧？”

百萬是個心直口快的。

“大師姐是圓潤了許多。”

百一瞪眼睛。

百二百三都笑了。

百一嘟嘟囔囔說就算自己胖死，也是師娘最喜歡的徒弟！

百萬說自己才是。

一大一小在院子裏争論這個到晚上百三喊她們吃飯。

百三晚上挑燈算賬，說得賺錢，百二問怎麽賺，師娘那盤鋪子的主意只落了個不賺不賠，百三說這個我有數，師姐放心。

“別賭啊。”百二叮囑。

“師姐放心，師妹省得。”

接百萬放學回家就看見百一百三跪在院子裏，百二問曬太陽的師娘發生什麽了，師娘說這兩個小崽子去賭。

“……”

百二抱着百萬進了屋子，把師姐和師妹的求助都無視了。

“四丫頭，別跟你三師姐學。”

“我知道，二師姐。”

百三偏好術數，三個丫頭去了學堂，百一收拾家裏，師娘躺在貴妃椅上，曬着太陽，空空的眼眶。

百一和她談鄰裏的閑話，師娘是不回應的，百一也沒指望她回應，一老一少就這麽過日子。

南方天氣潮濕，院子裏的榕樹生出許多氣根。

百萬說有人唱戲，問師娘要不要去。

“你們去吧。”師娘說，“我一個人也不會出事。”

百一死纏爛打說師娘不去我也不去，師娘嘆了口氣，說那就去吧。

是一出牡丹亭，良辰美景，姹紫嫣紅。

師娘坐在輪椅上，好像一座石像，她不在外面說話，百二毫無波瀾，百三在做題，百萬看戲臺子上的扮相兩眼發直，百一哭得稀裏嘩啦的。

出了戲院百三就去買泥人。

“那是誰家的姑娘啊？”

“是新搬來的一家人，真可憐啊，孤兒寡母的。”

師娘拉住百二的手，師娘的手是涼的，百二趕緊放手裏暖着，喊百萬買杯熱茶來。

“倒是孝順。”

百一推輪椅，大喇喇喊咱們回家了，百三牽着百萬的手，百萬哼着小曲子，百二為師娘攏頭發，一家子五個女人就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