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迷霧王國

迷霧王國

每講完一張照片，半夏就閉上眼沉默一會兒。講完第一頁的六張照片，半夏已然一副精疲力竭的模樣。

瞧見她虛弱的臉色，我擡頭看了看客廳的鐘表。淩晨一點。

“到房間睡下吧。”我說。

“你睡。”她搖搖頭。

“我最近沙發睡習慣了。”

我扶她進卧室，給她送去洗漱用品。然後躺在沙發上橫豎睡不着。

發生的事過于生硬沉重，我難以承受，用酒精麻痹了自己一百一十三天。然而記憶的閥門終于被半夏撬開空隙。那些記憶被巨大的壓強推擠出來，我無法阻止它們往外湧出。

各種情緒随記憶一同而來。心亂如麻。我起身在櫥櫃翻找一陣兒，用唱片機反複播放莫紮特。一邊聽着F大調第二號鋼琴鳴奏曲，一邊回憶起聖靈群島。

是亂作一團的回憶。回憶中的林染忽遠忽近，變化莫測，時空也失去順序。我不禁頭腦發脹，索性打開臺燈，翻開相冊，一頁一頁地看。同時拿來本子和鋼筆，下決心把這些記憶梳理清楚。

故事開始于2013年。

那年秋天，我升上大二。因為過去一年同舍友相處得并不愉快，加上不喜歡宿舍的狹窄擁擠，終于決定搬到外面住。為了解決租金問題，我在距離學校五公裏的爵士酒吧找到演奏鋼琴的兼職，并在酒吧附近租了屋子。

我五歲學鋼琴，十歲開始陸續拿到一些獎項。父母曾認為我能成為一位鋼琴家。可參加越多比賽，我越不認可這點。我深知自己僅有手指的天賦，缺乏靈性和情感，只是機械式地重複曲子罷了。

缺失成為演奏家的關鍵要素。鋼琴老師同樣看出這點，和我父母商量後，我十四歲時回歸了正常的初中生活。在那以前鋼琴就是我的一切，每天想的除了琴還是琴，之後沒碰過琴。

即使長期沒有練習，且缺乏關鍵要素，但在音樂酒吧兼職完全足夠了。不會有客人能聽出來的。比起和他人同住一間宿舍，時時刻刻感受那股人與人之間不可調和的擠壓和強迫，彈鋼琴雖然無聊，但在我的忍受界限內。

2014年9月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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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酒吧工作已經一個月。演奏的間隙，我坐在吧臺品酒。

酒吧面積不大，裝修多是木質結構，座位錯落有致，空氣中彌漫着淡淡的煙霧和酒精的味道。牆上挂着複古的壁燈，發出柔和的光線，為整個空間增添了一絲神秘的氛圍。

吧臺上排列着琳琅滿目的酒瓶，各種顏色的酒液在燈光下閃爍着誘人的光芒。吧臺後的調酒師熟練地調制着各種雞尾酒，他的動作優雅熟練，仿佛是一場視覺盛宴。客人們三三兩兩地坐着，有的低聲交談，有的獨自沉思，有的随着音樂輕輕搖擺。

一位女士帶着些許疲憊走了進來，是這家酒吧的老板。她手中握着一把濕漉漉的雨傘，将其遞給酒保。她的目光迅速地掃過整個酒吧，仿佛在審視自己的領地一般，那眼神中透露出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嚴。

她身着一件褐色的皮衣，肩頭殘留着少許雨水痕跡。那些水珠在酒吧內溫暖燈光的照射下，閃爍着微弱的光芒。她徑直地走向吧臺。

“一杯曼哈頓。”

她在我旁邊坐下，先是輕輕地梳理了一下自己紫紅色的頭發，然後玩起手機。大概是沒刷到有趣的東西，她開始和我有一句沒一句地聊天。

“這間酒吧怎麽樣？”

“很不錯。”我說。

“哪裏不錯？”

刁鑽的問題。我腦袋瞬間編織出許多說辭。諸如小細節很多，但不破壞其整體性；氛圍好，酒水別具一格之類。

“音樂好。”我說。

她注視着我的臉等了會兒下文，而後挑起眉頭。

“沒了？”

“其他方面與大多數酒吧一致。”

她眯起眼睛，饒有興趣地打量我一番。青年調酒師将調好的曼哈頓遞給她，她低頭抿了一口，将曼哈頓推到我面前。

“那這杯曼哈頓呢？”

杯沿沾着口紅。在調酒師揣揣不安的注視中，我調轉杯口，在另一側抿了一下。而後略帶歉意地看了調酒師一眼。

“與大多數酒吧一致。”

調酒師面露尴尬，老板則是捂着嘴笑，金質耳環随着她身體微微顫動。或許是燈光和妝容的緣故，我誤判了她的年齡。她那時看上去只有二十七八歲。但我後來聽酒保說，她三十好幾了。

她把那杯曼哈頓送給了我，又點了一杯盤尼西林。期間幾個顧客到吧臺取走存放的傘。她望了會兒顧客離去的背影。

“讨厭下雨天嗎？”她問。

“對于天氣沒有感情上的傾向。”

“下雨天酒吧的人會少一些。”她掃視一眼酒吧裏所剩不多的顧客，“今天還好，是晚上十二點才下雨。要是下午就開始下雨，那來的人就會少很多。要是暴雨，樂隊和顧客都不願意出門。”

“讨厭下雨？”我問。

“讨厭？并不。雖然生意會受影響，但就我個人而言，十分喜歡下雨天。可前幾天我看到一條關于我們酒吧的差評。說是冒雨前來只聽到循環播放的cd，很是失望。平時看到這種明顯帶有找茬意味的差評，我是不予理會的。然而那評論寫的十分長。我忍不住讀完。”

“寫了什麽？”

“不知所雲。”

她輕輕搖晃手中的杯子，眼睛凝視着杯中褐色酒液形成的慢速漩渦，似乎想在澄澈的酒體中找到什麽雜質。

“雖然不知道那條差評想表達什麽，但的确讓我耿耿于懷。你說，會在暴雨天氣特意來我們這種偏僻音樂酒吧的人，內心多少是想尋求些什麽的吧？”

我認真思考了一陣兒。

“不清楚。”

她停下手中的搖晃，端起酒杯酌了一口，細細品味好一會兒。

“我以前從沒考慮過這個問題。可看到那條評論後的日子，我一想到可能會有人懷抱着某種特殊情感來到我們酒吧，卻只聽到循環播放的cd，最終失望離去。心裏就十分遺憾。”

她低頭抿了幾口酒，突然想起什麽似的，偏過頭看我。

“聽說你住在這附近？”

“五分鐘的路。”我說。

“以後天氣不好時，能請你前來單獨演奏？待的時間比平時久一些，不過沒人時可以休息，算算總體演奏時間還要更少。工資是平時的兩倍。可以？”

“找不到不來的理由。”我說。

她微微一笑，将所剩無幾的盤尼西林飲盡，放下杯子。

“那就這樣定了。”

我點點頭，慢慢酌着還剩半杯的曼哈頓。

那時候，我不知道一個如此微小的決定，會引領我走入一個常人難以想象的迷霧王國。

我困在其中，難以找到歸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