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神秘園

神秘園

2013年,10月10號,暴雨。

晚上八點。我在家穿上西裝,吹了發型,撐一把黑傘去酒吧。

路上努力不讓積水弄濕褲腿,在門外和已經混熟的酒保打聲招呼。他替我收起傘,我走上酒吧正前方舞臺,在舞臺左側的鋼琴處坐下。

演奏前我習慣性地環視一圈周圍。此時酒吧僅有六個人。坐着發呆的青年調酒師,玩手機的酒保,一對衣服半濕的顯然進來躲雨的情侶,默默飲酒的大叔,我。

對酒吧內存在的事物有了大概印象,我吸口氣閉上眼睛。酒吧很安靜,只有情侶的竊竊私語,以及門外傳來的隐隐約約暴雨聲。彈一首肖邦的降E大調小夜曲吧,我想。

我每彈半小時左右的曲子要休息十五分鐘。第三次休息時,年輕情侶大概是在手機上點到了車,男生把外衣脫下,頂在他和女孩的頭上跑出大門。又過了一小時,大叔默默離去。不一陣兒,酒保過來打了聲招呼也回家了,酒吧只剩下我和調酒師二人。

我坐到吧臺處歇息,青年調酒師給我推來一杯馬天尼。

“嘗嘗這次做的怎麽樣?”

“太幹了。”我品了一口說道。

“流行的7比1的比例。是你的口味問題。”他癟了癟嘴,而後打了個哈欠,“為什麽不能提前下班呢,絕對不會再有人來了。”

我低頭看了下表,十一點。

“或許有人。”我說。

“打賭”調酒師挑釁似地揚起眉頭。

“賭什麽?”

“一瓶格蘭菲迪12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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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

我們坐在吧臺,一杯接一杯喝着味道與大多數酒吧并無二致的雞尾酒,默默注視大門。

看上去我們似乎很在意這個賭約。然而雙方心底清楚,無論是誰對最終結果都不甚在意,只是找個由頭打發這無聊的時間罷了。

指針指到12點整。

“看來是我贏了。”青年調酒師得意地放聲大笑。

我搖搖頭。

“還有一小時下班。”

“切,一會兒別賴帳就行。”

青年調酒師轉過身子,背對着我開始收拾起調酒臺面。我則是繼續一個人注視大門。

大門縫隙處黑暗暗的,沒一點光從外面滲進來。我想象到暴雨中漆黑一片的世界。深邃,冷寂,混亂,無光——是黑暗得深不可測的世界。

會有人從這樣的世界中跋涉而來,只為了到我們酒吧聽聽音樂?或是為了其他的什麽?

“格蘭菲迪12年多少錢來着?”我打開手機,準備給調酒師轉賬。

“你直接買給我不好嗎?”

“有區別?”

“區別大了!”

我和調酒師就賭約的履行方式以及其意義探讨了好一會兒,一時間說服不了對方。

突然一陣兒帶着濕氣的涼意從身側席卷而來,我聽到轟隆隆的雷聲和雨水拍擊地面發出的巨大碰撞聲。

我和調酒師不約而同的轉過頭,看到一個穿着藍色絲綢連衣裙的相當漂亮的女生。

她閉上門,雨聲頓失,雷也消停了。她收起透明無色的傘,走到吧臺坐下,微微卷曲的長發輕盈而柔軟地灑在桌面上。

“你好,想喝點什麽?”調酒師臉上露出職業微笑。

“瑪格麗特。”女生瞥一眼酒水單,很快做出選擇。

調酒師一邊調酒,一邊給女生講起瑪格麗特的故事。

“瑪格麗特這杯酒是調酒師Jean Durasa為了紀念他在打獵中意外死去的戀人Margarita而創作。其基酒龍舌蘭是墨西哥國酒,暗示着墨西哥是他們兩個人的浪漫之地。青檸汁代表着失去戀人後酸苦的內心,鹽霜則代表了他的眼淚。”

女生就着故事輕輕品了一口,“倒是浪漫。不過這故事是真的?”

“或許。”

調酒師語氣意味深長,表情十分故弄玄虛,像是街邊神神叨叨的道士。

我早已習慣了他這副嘴臉,他每次見到漂亮女生就會這樣。不少女生還真吃他這套,他吹噓自己交過不少女朋友,我也的确見過幾個。

或許漂亮女孩子們是他走上調酒師道路的最初動力,甚至是終極目的。

這麽想似乎有些冒犯。可他畢竟調了這麽多年酒,味道依舊乏善可陳。

我默默品酒,聽他在那邊侃侃而談。心底煩躁。

以前他忽悠其他女孩,我只是旁觀。他和那些女孩很可能是在追求同一種事物,說是雙向奔赴也不為過。

然而這次的女生明顯不是調酒師平日裏勾搭的那一類人。

雖然只看了她一眼,但她給我的印象潔淨異常。是由于在暴雨中趕來,所有灰塵都被沖刷掉的緣故?

我想不明白。但看着侃侃而談的調酒師,我心頭湧上失落感和緊張感。就像在路邊發現一枝純潔美麗的白花,剛剛升起喜悅,立刻有人快步走來要把它折下。

“故事大概是假的。”我說。

女生側過頭看我。她睫毛長長彎彎,如新月一般。漆黑透亮的眸子讓我聯想到門外的雨夜。

不理會調酒師目光的示意,我繼續發言。

“醉酒的植物學家裏面有一句話:「飲酒的歷史裏充滿了傳說、訛傳、野史和明顯的謊言。以前我覺得沒有任何一個領域會比植物學更容易迷失在神話和訛傳的霧霾裏。但在我開始研究雞尾酒之後,我發現這個領域有過之而無不及。」”

我頓了頓,“我十分認同這句話。雞尾酒的故事裏,凡是涉及到感情的,九成以上都是瞎編亂造。”

調酒師在女生看不到的地方朝我眨了五六次眼睛。我聳聳肩,不理會。

調酒師用手指敲敲桌子,無奈地笑笑,“這話我也承認,可配着故事喝起酒來更有感覺。大部分人前來喝酒,總是期待着喝的酒背後有一個動人的故事。”

“喝雞尾酒是為了背後的故事?而不是因為其本身好喝?”我語氣平靜地問他。

“一部分人是這樣的。不然調酒師為什麽絞盡腦汁給自己創作的酒編故事?”

“但我不是。”我說。

話音剛落,我們不約而同地看向女生。她正低頭小口啜着酒,注意到我們的目光後明顯一愣,快速眨了好幾次眼睛。而後她忍俊不禁,捂嘴笑了一會兒後,清了清嗓子。

“我也不是。”

“好好好,又輸一次。”調酒師嘆了口氣。

“又輸一次?”女生狐疑的眼神在我和調酒師之間來回數次。

“我們十一點時打賭說今晚還會不會有人來,賭注是一瓶格蘭菲迪12。”調酒師說。

“這種天氣,你居然覺得會有人來?”女生驚訝地看向我。

“所以差點賭輸了。”我說。

女生将臂肘拄在臺面上,手托臉腮,像是看珍惜動物似的目不轉睛地盯着我。

被如此漂亮的女生這樣盯着,我心跳加快不少,嗓子發緊。于是一口接一口不停地喝酒,同時心中默默祈禱她能快些移走目光。

然而她托着臉蛋一直看我。白皙的手臂露在外面,看上去冰涼涼的。是穿着這樣清涼的衣服冒着暴雨而來的啊。

“不冷?”杯中的酒喝光時,我抱着轉移話題的目的問道。

她終于換了個姿勢,收回托臉蛋的手,來回摸摸看上去冰涼涼的手臂。

“當然冷。沒想穿這件衣服的,只是其他衣服被藏起來了,在家翻了好久都沒找到。”

我脫下西裝,起身将西裝罩在她身上。她說了聲謝謝,我坐回凳子。期間調酒師瞪大了雙眼看我,眼神不乏驚嘆和遺憾。我想他是驚嘆我這種獨來獨往的人居然有這樣的心思,以及遺憾他自己怎麽沒這麽做。

實際上我只是承受不住她的目光。急中生智罷了。

“會有人這樣做?把別人衣服全部藏起來?”我問。

“會的。是一個極其調皮的孩子。”

“獨特的孩子。”我說。

“獨特的孩子。”

她輕聲重複了一遍,嘴角微微翹起,然後那笑容逐漸蔓延,蔓延得十分平穩緩慢。是完全發自內心的自然的微笑。

“和我一樣獨特。我想除了我,大概不會有人冒着暴雨來這裏了。”

我點頭表示認可。她用指節輕輕敲擊幾下桌面。

“所以說我為你贏了一瓶格蘭菲迪?”

“可以這麽說。”

“分我一半。”她用理所當然的語氣說。

我看一眼調酒師,他嘴角一扯,拿出手機。

“我給你們轉賬?”

“怎麽可以!”女生驚呼一聲,“那也太無趣了!”

“是吧!我就說方和希一點儀式感都沒有!活該單身哈哈哈!”

調酒師今晚終于贏了一次,得意忘形,說起話來完全不在意我的感受。

我實際上也并沒有什麽感受。我此時的關注點都在女生身上。

她放下酒杯,輕輕拍了下桌子,用纖長的手指輪流指指我和調酒師。

“你讓他買酒,我們一起喝就好了!”

“可以。”我當即答應。

調酒師幽怨地看着我,眼神仿佛在說:你剛剛和我辯論那麽久,她一說你就同意了?

我尴尬的咳嗽一聲,躲開調酒師的目光,看向她。

“有想聽的曲子?”

“想聽的不少,所以難以選擇。”她把問題抛回給我,“有想彈的曲子?”

“或許。”

我向來不在這種問題上糾纏,走到隔着吧臺三十米處的鋼琴前坐下,習慣性地環視四周。

酒吧彌漫着橙黃色的燈光,空蕩蕩的。吧臺處,調酒師百無聊賴,女生一小口一小口啜着那杯瑪格麗特。她裙擺濕了不少,一部分粘在潔白的小腿上,白色的鞋子濕透了。一串鞋印的水跡從她腳底延伸到門外。

我順着那串鞋印朝緊緊閉合的門看去,忍不住想象門外漆黑一片的世界。想象在冷寂無人的馬路上,身穿藍色連衣裙的漂亮女生,打着透明的傘,在暴雨中穿行的奇特景象。

她是懷抱着怎樣的心情,在深夜12點,冒着暴雨前來這所酒吧?

大門攔住門外的聲音。只能聽到隐約的雨聲,偶爾的雷聲。一首曲子在指尖不由自主地演奏出來。

Song From A Secret Garden.

演奏期間,我眼神不時掠過吧臺。她坐在那兒遠遠的看我,看得十分認真,似乎想在我身上尋找到什麽。

她嘴角有輕微的笑意。其實說不定根本沒笑,是嘴角本身的弧度。不過不論如何,我從她的表情中感受到莫名的東西。

我腦海中閃過一個場景。畫面中,寵物店展出了一只品類獨特的動物,沒什麽人喜歡,待在角落許久了。她是眼光獨特的購買者,逛了許多地方也沒有找到看對眼的。

某一天,她推開寵物店的門,一眼就選中了那只獨特的動物。我直覺我就是那只動物。

說出來很怪異。我不是被馴養在籠子裏的寵物,是人類,她無從購買我。一眼選中什麽的也過于匪夷所思,簡直是自我意識過剩的典型表現。

然而我就是有這樣的直覺,并因此感到心頭悸動。

胡思亂想中彈奏了六首曲子。心緒平穩後朝吧臺看去,黑色西裝整齊地,孤零零地擺在我原先座位上。女生不見蹤影。

我快步走到吧臺,調酒師正百無聊賴地收拾桌面。

“她呢?”我問。

“走了一會兒了。”他說。

我大步走到緊閉的大門,深吸口氣,一下推開,潮濕的氣息撲面而來。

郁結的烏雲被風吹得不知去向,路上渺無人影。偶有幾輛汽車駛過,前燈的光模模糊糊地沁入路面的積水。

雨不知何時停了。

我深深凝視着這樣的世界。許久,身後傳來調酒師的聲音。

“喂,一直愣着看什麽呢?”

我回過神來,悵然若失。

“不知道。”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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