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 婚宴

13. 婚宴

十點，列車熄燈。

男子的哭嚎減弱為啜泣，漸漸停歇。

老大爺和中鋪占座男的争論也告一段落，各持己見，未能把對方說服。

車廂沉寂下來。

陸冷玉蜷在被裏，随着列車搖晃，鳴笛嗚嗚，像是又回到故鄉，回到小時候的那趟綠皮車。

那時她17歲，弟弟小威7歲。

一家人整整齊齊，搭火車去省城參加親戚的婚宴。

綠皮是硬座車，車身墨綠，座椅也墨綠。面對面兩排，中間隔一張桌子，正好能坐進一家人。

小威坐中間，和爸爸媽媽一排。陸冷玉靠窗，和爺爺奶奶一排。

“媽媽，我要吃瓜子。”

李芳玉拒絕：“你喉嚨痛，不吃。”

“那我要喝橙汁。”

李芳玉仍是拒絕：“帶了牛奶，喝什麽橙汁！”

“孩子想喝就喝嘛，小威乖，等阿姨推車車來了，奶奶給你買。”

“車上東西貴，買什麽買。”李芳玉翻了個白眼，“我教育小孩呢，媽你別老慣着他。”

阿娟被當衆駁了臉，也不開心。

陸安明夾在中間，避着倆女人，低頭和小威說話。讓他坐好，腳別亂動。

阿娟失了下風，只好找陸冷玉聊天。

“玲玉，最近學習辛不辛苦吶？”

“還可以。”

“哎呀，不要這麽累的，女孩子，讀書差不多就行啦。”

“嗯。”

老生常談的話題了。陸冷玉其實能感受到阿娟思維上的巨大矛盾。

一方面，她覺得女人讀書是有前途的，并對自己失學遭遇耿耿于懷。

另一方面，她又覺得女人的本職是生孩子，并以此要求她的兒媳。

但阿娟沒有意識到：前途，和生孩子，兩者在很大程度上存在沖突。

“別聽你奶奶說。讀書就要努力讀，将來考個好大學。”阿娟的話，再次遭到李芳玉反駁。

而此刻的陸冷玉，就是陸安明。夾在兩個女人中間，只能笑笑。

李芳玉和曾雁一樣，只上完初中。但她成績本身就不好，家裏要求不高，她自己要求也不高。她對省城、對大城市沒什麽向往，守在鎮上，守在她的餐飲店就十分滿足。

但她覺得陸冷玉是會出去闖蕩的。

李芳玉眼睛毒，看出繼女身上的那股勁兒。她沒學過‘非池中物’這個詞，她只說：玲玉不像是鎮上的女人。

十七歲那年的火車搖搖晃晃，一百五十公裏，走了四個多小時。沿路是春夏連片青綠的農田，窗子一開，灌進風的清爽、鳥的輕啼。

小威正是好動的年紀，一會兒把手往窗外伸，一會兒趴在座椅上摸隔座乘客的頭頂。

李芳玉防不勝防，也煩不勝煩。

“玲玉，帶弟弟走兩圈。這小子一身牛勁沒處使。”

陸冷玉牽着弟弟，循着車廂過道，慢慢走着。

“瓜子花生礦泉水，啤酒飲料方便面。”乘務員推着琳琅滿目的小推車沿車廂叫賣，“來來來，腳收一下。”

“姐姐，我想喝果汁。”

陸冷玉抓着弟弟，靠在別人的隔間避讓推車，說：“你媽媽帶了飲料，我們回去喝。”

“我不想喝牛奶，我想喝果汁。”

陸冷玉自然不可能違抗李芳玉。

她只好說：“小威，姐姐沒有帶錢呢，買不了。”

“你沒有零花錢嗎？”

“沒有了。在學校花完了。”

上了高中，陸冷玉的零花錢算在生活費裏一起給，每月300。這筆錢要用來吃飯、買車票、買練習冊、買衛生巾。

她花錢省，每月大概能攢下二十。

“好吧。”小威眼巴巴看着小推車經過，卻也沒強求。

陸冷玉想，小威其實是個不錯的弟弟。李芳玉脾氣暴，不慣着他，反而把他教得明事理。

和同宿舍的女孩相比，她這個姐姐算是當得輕松。

距離到站還有十幾分鐘。

乘務員要負責車廂的清掃，嘴裏喊着“擡腳讓讓”，底下大掃帚卻看也不看一頓刮。

“哎！哎？！哎！！”李芳玉擡腳滿了兩秒，蹭上一層灰，“急着下班也沒你這樣兒的！下車要不我們讓讓，給你排在前頭啊？！”

乘務員沒搭話，也沒道歉，繼續往前清掃。

李芳玉大力拍拍褲腿鞋面，瞪着人掃地的身影直罵：“真沒素質！”

婚禮男主角是陸冷玉的遠房表哥，關系不遠不近，印象也不深。

“一會兒機靈點，多笑笑，多跟人多說好話。”李芳玉叮囑她，“出了門，該擺的姿态得擺出來，別跟在家一樣悶着。”

“知道了。”

這是一對最常見的新婚夫妻。年紀相當，家境相仿，最重要的一點——都是本地人。

阿娟最喜歡這些溫情場面，拍着陸冷玉的手感嘆：“以後啊，你也嫁一個本地的。最好在我們鎮裏找，或者，就縣城。”

“最遠不要超過省城。”

“遠嫁不好的啊。你在別人家要有點什麽事，山遠水遠，你爸媽也幫不了。”

“你走遠了，跟家裏一年半載才能見上一面。哎呀，就像我那兩個姐妹……”

“玲玉呀，奶奶老啦……看着你和小威兩個長大，過幾年看你結婚生子、再過幾年看小威結婚生子，我這輩子就滿足咯……”

陸冷玉回握奶奶的手，沒說話。

“你讀你的書，奶奶這邊幫你留意着，有沒有合适的。”

陸冷玉挂着笑，點點頭。

她注意到，李芳玉也在旁邊仔細聽。起先臉上挂着嘲諷，但始終沒發表和阿娟觀點相反的言論。

臺上新人甜蜜互動，臺下親友熱情捧場。

陸冷玉觀禮鼓掌，內心卻毫無波動。

這一刻，她認識到，自己對愛情和婚姻并無半點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