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三章合一)
第22章 (三章合一)
周鳴玉越過宋既明的臂膀,看見了門口臉色和語氣一般黑的楊簡。
她那一瞬間,突然有一種回到了過去的錯覺。
以前的楊簡就是這樣。每次參加宴飲,無論他們的座位隔了多遠,他的目光永遠都落在她的身上。若有其他兒郎來與她說話,但凡時間久些,态度熱忱些,他便不大樂意,必要找個借口湊過來,裝作不在意地問一句:“說什麽呢?”
那時候他沒少因此被人打趣。
楊簡自小就喜歡守着謝惜,定了婚約之後更甚。楊簡有些兄長和朋友,知道楊簡看重謝惜,便故意在他面前和謝惜說些玩笑的親近之語,以此來捉弄楊簡。
謝惜那時候年紀小,這些兄長們拿她當妹妹,說這些話不過是尋個有趣的樂子。謝惜是個小孩子都明白,楊簡自然也明白。
但他偏偏還一次又一次地上鈎,每每都要被大家哄笑一回。
楊簡那時候性情豁達開朗,唯獨在這件事上對兄長和友人們睚眦必報。若是誰在這事上招惹了謝惜,他定要時刻在明裏暗裏擠兌對方,記仇到三年不忘。
周鳴玉因為這熟悉的回憶而微微恍惚了一下。
宋既明扶住她,是害怕她的傷處又出事,此刻見周鳴玉微微停滞,還真以為牽扯到了她的傷處,便沒管楊簡的問話,只是低頭問周鳴玉道:“周姑娘,還好嗎?”
這一句話終于将周鳴玉發散的思緒拉回。她連忙匆匆道了句還好,便着急要推開他,又伸出一只手去扶繡文。
繡文方才看宋既明扶住了周鳴玉,吓了一跳之後迅速反應過來,俯身快速幫周鳴玉将裙擺拉好,而後立刻便扶住周鳴玉。
周鳴玉趕緊扶着繡文站穩,又往繡文那邊靠了靠,和宋既明拉開距離。
反倒是宋既明半點不着急,雙手一直托着她手臂,确定她站穩了方才松開雙手。
周鳴玉道了句“多謝大人”,擡眼快速瞥了一眼,看見楊簡還站在原位,面上的涼意卻更加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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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眼睫顫了顫,迅速收回視線。
宋既明心細如發,自然看見了周鳴玉眼神的波動。
他此刻方想起背後還有個人似的,轉過去問道:“楊指揮使,今日沒有公務嗎?”
他職責所在,幾乎日夜守在聖上身邊,豈能不知聖上面見楊簡,又豈會不知楊家與端王府上那些事情。
這話就是故意的。
楊簡半點沒有難堪之色,反譏道:“國泰民安,世無賊人惡事,陛下恩賞,允我休沐幾日。倒是宋都統,此番出行護衛皇家安全卻屢屢有失,不多加反思,怎麽倒來此地對個姑娘家動手動腳?”
動手動腳。
周鳴玉想楊簡還真是在官場上待久了,攻擊起對手來,死的都能說成活的。
她尚算作當事人,只憑宋既明規矩的動作,都說不出“動手動腳”這四個字來。
宋既明面對楊簡,臉色也明顯陰沉下去。他雖多次受楊簡挑釁,時間久了卻也知道他人品,此回拿一個女子來激他,實在有些令他不齒。
“你我之間的事,何必牽扯一女子?”
他音調明顯冷下去:“在下護衛陛下,未嘗有失,今來調查清河郡主墜馬之事,亦是職責所在。所作所為,皆坦坦蕩蕩。倒是閣下,今日賦閑在家,便該多加反省,想想陛下為何有此命令,再想想自己背靠楊家,該如何明哲保身。”
周鳴玉側目望了一眼宋既明。
一來,是她沒想到宋既明居然為她辯白。雖然想也知道不是為她開口,卻也算是在保護她女子清名。
二來,是她有些驚訝,楊簡因此事,居然被皇帝冷置了?
她自小便隐約聽說過今上希望鉗制世家的事,卻不甚在意,直到謝家火速被抄,半分辯白時間都沒有,這才知道此言非虛。
所以,即便楊簡坐上這個位置,向今上投效誠心,但今上仍然因楊家對他忌憚。
所以,楊簡如今境地,算不得安穩。
周鳴玉想到這裏,忽而心中一緊。
楊簡身在朝堂争鬥之中,這些年替今上做刀得罪了不少人。今上的信任既不夠穩,那楊簡便有可能随時為自保退守楊家。
他若與楊家徹底同一陣線,那她便無法完全利用楊簡。
她原本以為楊簡對她尚存情分,也許可以作以利用,但現在來看,無異于與虎謀皮。
她要另想辦法了。
楊簡聽到宋既明居然優先維護周鳴玉,心中不滿,卻看到周鳴玉神色,憂心起她誤會自己此言是暗諷辱她。
他立刻不想和宋既明浪費時間了。
“多謝宋都統提點了。”
他向一旁讓了一步:“宋都統今日來查問完了?那不耽誤宋都統回去複命了,請。”
他頗有風度地伸手,請宋既明先走。
宋既明卻負手,立定原地不動了。
“閣下因何來此?”
楊簡理所應當道:“宋都統不是知道嗎?這位周姑娘摔落山崖,是我帶回來的。我今日無事,來看一看,不行嗎?”
宋既明不知是想到了什麽,問道:“二位熟識?”
周鳴玉心裏七上八下。
她是個姑娘家,又沒在這件事裏起什麽重要作用,糊弄兩句,宋既明尚可放過。
但是楊簡不一樣。他前日親自救她,昨日回來時恐怕有不少人看見,今日又說來看她,簡直就是在危險邊緣大鵬展翅。
宋既明豈會放松警惕?
只怕會因此再盯上自己。
周鳴玉看向楊簡,想着他萬一再說些什麽話,自己該如何挽回。
楊簡也瞧見了周鳴玉警惕的神情,心裏微軟,否認了宋既明的話。
“不熟。”
宋既明不依不饒問道:“不熟,何以今日特意來此?”
楊簡笑了笑,道:“倒不是特意。是我得知世子與郡主同日墜馬,覺得事情可疑,所以來找周姑娘問問此事。”
宋既明道:“這不屬于閣下的管轄範疇。”
楊簡道:“我與世子自幼熟識,自然對此事關心些。”
宋既明不吃這套:“既是關心世子,就該去盤問當日的随行護衛,或是詢問令兄情況。怎麽問到這兒來的?”
楊簡道:“今晨我去拜訪端王,看望世子。世子身邊的親随,我已然問過了。如今對郡主這邊情況不明,便來問詢一二。我總不能在郡主如此驚懼憂心的時候,還去問她這些話罷?”
他頗耐心地解釋完,問宋既明道:“宋都統可還有別的問題嗎?”
其實仔細想來,楊簡每句話都算不上嚴謹。但鑒于他與宋既明分處兩個陣營,平日裏交談一貫是這樣敷衍的态度,所以聽在宋既明耳中,一時倒不覺得奇怪了。
宋既明知道楊簡來此的目的必然不止是他嘴上說的那樣,但他也知道,自己絕對從楊簡口中問不出什麽別的來。
說到底,雖然楊簡如今受聖上冷置,但官位還在,行事确可對他保密,而他也無權多問。
楊簡見他沉默,滿意一笑,再次道:“既沒有別的問題了,就不耽誤宋都統時間了。”
周鳴玉站在宋既明身後聽這二人交鋒,心中早就有些不耐,聽到楊簡趕人,反倒松了口氣。
她心想宋既明問不過楊簡,也就只能走了。
卻不料宋既明沉默之後冷然看了楊簡一眼,而後轉頭看向周鳴玉,用一種明顯緩和了冷硬态度的溫和口吻同她道:“周姑娘好好休息,若是方才傷到了腿,我可請太醫來重新為周姑娘看診。”
周鳴玉沒想到宋既明有這一出,下意識看向他身後的楊簡。
楊簡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在宋既明說完這句話後瞬間冷下來。
宋既明看見周鳴玉的眼神游移,正要說話,周鳴玉便道:“民女沒事,多謝大人關心,不勞煩大人了。”
周鳴玉實在是覺得宋既明是個麻煩,如果再待下去,不知會如何揣測她與楊簡的關系。
所以幹脆利落地三連拒絕,希望他能識相點趕緊離開。
但是,她需要打消宋既明對她與楊簡關系的懷疑,最起碼,不能讓他覺得自己是與楊簡同一陣線。
再者,她也希望宋既明能把楊簡一起帶走,因為她如今半分不想見到楊簡。
于是她怯怯地擡起眼,目光裏帶着一點掩飾過的懼色看向宋既明,道:“民女恭送大人。”
她想宋既明這般有眼力,必然能從自己的回避裏,揣度出幾分她畏懼楊簡的意思。
宋既明向她點了點頭。
周鳴玉心中一喜,卻聽他口中道了句“告辭”,便毫不猶豫轉身離去。
周鳴玉:!
果然這人指望不了一點。
她眼睜睜看着宋既明走出門去。經過楊簡身邊時,二人誰都沒有側目多言,只是冷然将對方甩在身後。
楊簡看着周鳴玉微微尴尬的神色,這才走進房中。
他口吻涼涼道:“人都走了,還看什麽?”
周鳴玉無奈問道:“大人怎麽這時候來了?”
楊簡诮問道:“怎麽?青天白日,宋既明來得,我來不得?”
周鳴玉無語道:“豈敢。”
這話聽在楊簡耳中,就是她在說反話。
誰都來得,偏他來不得。誰都肯見,偏他不肯見。
楊簡心頭郁氣更重,想今日就不該來,幹脆回去算了。
但是這個念頭剛冒出來就被他掐斷了。
楊簡硬生生站住了腳,看着周鳴玉拘謹的姿勢,問:“一直站着幹什麽?不疼了?”
周鳴玉實話實說:“有點。”
楊簡于是皺了眉,立時便伸手過來,周鳴玉看見他這動作,連忙道:“不勞煩大人了,我扶繡文就好。”
她抓着繡文躲了下,繡文會意,立刻邁了半步錯身在前,擋住了楊簡的動作,而後扶着周鳴玉慢慢往椅子上挪。
楊簡看着周鳴玉緩慢移動的背影,目光落在那只傷腳上,眉頭擰得深了些。
待看見周鳴玉終于坐穩了,他才跟過去。
他原本是想去看看周鳴玉的傷處,看看包紮得如何,但又想到他二人如今身份有別,不是在崖下那樣緊要的時候,他已經沒什麽資格可以這樣親密地撩開她的裙角。
他最終還是沒有靠近她,只是坐在了另一邊。
“傷怎麽樣了?”
周鳴玉簡單道:“太醫都看過處理好了。”
楊簡又問:“原之瓊帶的太醫,你确認處理好了嗎?”
他毫不避諱自己清楚她與原之瓊行蹤的事情。
周鳴玉道:“阮當家身邊的靈雲會醫術,當時一直陪在旁邊,應當是沒問題的。”
楊簡目光落在她腿傷,眉頭始終淺淺蹙着:“宮裏的算計多,千防萬防,總有讓你百密一疏的手段。”
他報出了一個地址,同周鳴玉道:“回了上京之後,你可去這裏找一位龔大夫,重新看看你的傷。”
他又強調了一句:“此人可信。”
此人值得他信,未必值得周鳴玉相信。周鳴玉沒打算去,口中只溫順稱是。
楊簡看她這樣子就知道她沒打算聽。
他手裏轉着茶杯,突然對繡文道:“我喝不慣這種茶,幫我換一杯罷。”
一旁的繡文心中默默無語:這茶葉是繁記供給皇室的,阮當家那裏留了些,知她們出不去,只能一直在房間裏,特意叫靈雲給送了點過來。
宮中即便聖上也用的是這種茶,他有什麽喝不慣的?
這茶方才奉上去的時候沒說喝不慣,等人說了一句話,才又抛下這句,擺明了是要把她支走。
繡文看了一眼周鳴玉,周鳴玉直接道:“我們沒什麽其他好茶。大人不喝,也沒有別的可換了。”
她才不願意讓繡文出去,讓自己落入和楊簡獨處的境地。
楊簡笑道:“你們當家的這麽闊綽?你們平日裏,就喝這種禦貢的茶葉?”
他悠閑地晃着杯子:“我若是将此事回禀聖上,你們當家的還能這麽富貴風光嗎?”
周鳴玉狡辯道:“這只是陳年的殘茶,與禦貢的自然不一樣。”
她從靈雲那兒得了這茶的時候聽過囑咐,特地将茶葉碾碎了,免得一時不察被人抓住把柄。如今正好拿來做借口用。
楊簡于是抓住了她的把柄:“怎麽,我喝不了別的,只能喝殘茶?”
周鳴玉想起楊簡那張毫不矜貴的嘴,從前什麽東西都能入口,怎麽現在倒挑起來了。
她正要說話,楊簡将茶杯放在繡文的漆盤上,對她道:“你們平時喝什麽茶,給我就換那種罷。”
這種禦貢茶的味道,他在皇帝那裏喝多了。只要聞見這味兒就渾身不舒服,總覺得接下來該有什麽大麻煩要交給自己。
繡文看了周鳴玉一眼,周鳴玉點點頭,她才帶着茶杯出去。
楊簡頓了片刻,看向周鳴玉,道:“抱歉。”
周鳴玉沒懂,疑惑問:“什麽?”
楊簡道:“我方才針對宋既明,但牽連到了你,是我失言。”
周鳴玉這才想起方才楊簡那句話。
她初時被賣到南方時,就被說過故意勾.引主家,難聽的話那時聽得多了,一句都受不了。如今已經過了太久,她早學會了将有些話左耳進右耳出的本事。
她淡淡說無事。
楊簡看着她滿不在乎的神色,想到她一個無依無靠的姑娘家,也許從前在南方經歷過很多這樣的事。
但那些他一無所知的過去并不是他可以觸及的範圍。
他即便有心為她讨回公道,也要先看她是否願意讓他知道。
他覺得自己是多說多錯,平白無故又将她那些不快的舊事惹出來。
最後只能生硬地問起別的事:“宋既明方才來幹什麽了?”
周鳴玉想到方才那一幕心裏就尴尬,不想多說:“沒什麽,就是來問問那日郡主墜馬的事,确認些疑點和細節。”
楊簡滿腦子都是宋既明把周鳴玉抱在懷裏的畫面,此刻見周鳴玉不肯說,哼一聲道:“他冒犯了你,有什麽不敢說的?”
他心裏已經在盤算回去之後如何給宋既明使絆子了。
周鳴玉無語地解釋道:“算不上冒犯。是我沒站穩,他才來扶我。”
楊簡聽到前句,還以為周鳴玉是在替宋既明辯解,心裏不爽更甚。等聽到後半句,立刻将前頭的情緒都忘了,問她道:“又傷着腳了?”
周鳴玉趕緊否認:“沒有,只是一時沒注意,絆到裙子了。”
楊簡不大信:“真的沒事?”
周鳴玉沒說自己方才撲到地上跪了半天的事,只解釋道:“真的沒事。我這只腳沒有使力,沒有傷到,最多也只是吓了一跳,所幸最後無事。”
楊簡盯了她半天,才道:“一時沒注意,那是在注意誰?”
他滿臉不屑,又回到了前面的話,道:“宋既明會扶姑娘家?他沒安什麽好心罷。”
怎麽只知道防着他,不知道防着宋既明?
難道那又是什麽好人?
周鳴玉突然覺得楊簡今日必然會揪住宋既明扶她這件事不撒口,幹脆直接将話口轉到楊簡身上。
“我初時遇到大人,也不信大人會好心救我。大人那樣做,可是也有所圖呢?”
楊簡噎住。
他眼底漸漸冷下來,道:“把你推下去的不是我,想要拖延時間阻攔救兵的也不是我。你倒是說說,我費這個功夫圖什麽?”
周鳴玉沒覺得不能将楊簡與旁人相比,此刻聽到楊簡這話,更是直接忽略了楊簡口吻裏隐隐的怒氣。
她心頭狠狠一跳:“大人這話什麽意思?”
楊簡直接撇過頭去不再看她:“我自然是有所圖,你自己不去想,還指望我告訴你嗎?”
周鳴玉這才反應過來他的情緒變化,但也沒打算哄他,自己低着頭,還真就不指望他了。
她沉默下來,心裏盤算楊簡口中那個想要拖延救兵的是誰。
是有心置她于死地的原之瓊,或是……祝含之?
周鳴玉思索起回來後與這二人相處時說過的話,想自己是否遺漏了什麽蛛絲馬跡。
楊簡坐在對面,看見她低着頭一語不發,心裏更是惱火。
還是那個臭脾氣,一句都說不得。
兩個人安安靜靜地對坐,誰也不擡頭,誰也不說話,僵硬的氛圍一直持續到繡文進來。
繡文看着兩人納悶。她走之前,兩人的氣氛還步步緊逼的,現在怎麽成這樣了?
楊簡接過茶,光是垂首看一眼,都知道這不是什麽佳品,喝一口更是口味一般,雖稱不上什麽壞茶,卻也絕稱不上好。
他想她那張挑剔的嘴,是怎麽習慣喝這樣的東西的。
恐怕如在繡坊的這些日子,已經是過去這些年,她過過的最好的日子了。
他突然有些後悔自己何必要嘴快怼她那一句。
她回來這一路艱難如此,若不對人多加防備,恐怕早就丢了性命。楊家早年作惡,她防他些又如何?
他心裏那點惱火散去,只餘下些歉疚,正要開口緩和局面,便聞到一股苦澀的藥味。
楊簡擡眼,看到繡文端着漆盤走到周鳴玉身邊,将藥碗上的蓋子掀開,露出裏面漆黑的藥汁。
他幾乎是下意識,便伸手去腰上摸荷包,手裏卻是一空。
而他對面,周鳴玉已經面不改色地端起藥碗,簡單地吹了兩下,便一飲而盡。
楊簡再一次意識到時間的無情之處——她早已經不是那個不愛喝苦藥的姑娘,他也早沒了給她随身帶着蜜餞的習慣。
他的手緩緩地放了下去。
繡文沒給周鳴玉帶什麽蜜餞,周鳴玉也沒要,只是又拿起藥碗旁的一杯白水喝了兩口,将口中的苦藥味沖淡。
繡文接過藥碗水杯,準備放到外間去,卻見楊簡擡了擡手。
她以為是楊簡喝不慣她們的茶,要将杯子還回來,心裏嘀咕着罵了他兩句,誰知他卻看了一眼藥碗裏殘留的幾許藥渣,問了一句:“藥方還在嗎?”
周鳴玉瞥眼,偷偷瞧了他一眼。
楊簡臉上沒了方才的冷意,只是平淡地同繡文道:“你将藥方拿來給我看看。”
繡文心想,是他将周鳴玉救了回來,昨晚夜半來給她送藥,今日又來問她傷情,應當沒有安什麽壞心。
她又回頭看了一眼周鳴玉,卻也沒見周鳴玉有什麽反應,想起這幾回她對他的态度都算不上拒絕,心裏大概有了點譜。
繡文口中稱是,轉了出去。
房間裏再次沉默下來,周鳴玉不知該說什麽,楊簡優先開了口:“我昨天給你帶的藥,你都沒用罷?”
周鳴玉手指纏着裙邊的衣帶,低着頭不看他,含糊道:“我先放起來了。”
楊簡就猜是這樣,他耐心道:“宮裏那些藥,一時檢查不出來問題的也不少,長期用在自己身上的,最好還是謹慎一些。”
周鳴玉道:“我知道的。”
楊簡繼續道:“你自然知道,否則也不會防着我。但是旁人給的,你是不是也該防一防?最起碼,原之瓊帶的太醫給你開的藥,你就不要再繼續用了。”
周鳴玉自己也沒打算再信任原之瓊,但是她也不愛聽楊簡的念叨。
好像別人都信不過,他就能信得過一般。
于是她便回道:“大人何必總覺得我防備您?是您自己每句話半遮半掩,只說要我防着,卻不說要我防誰。說了有人要害我,又不說是誰要害我。我自己猜來猜去,總會有猜多猜少的時候。”
楊簡笑一笑,道:“在這兒等着我呢?不就是想問我,那個想要阻攔救兵的是誰嗎?”
周鳴玉順勢問:“那您說嗎?”
楊簡心想告訴她也好,讓她自己上心留意,便道:“那日宮中曾派一隊禁軍下山尋人,大約是在我們第二日走後,才找到了你的墜落之處。”
此事周鳴玉也知道。據說是原之瓊被救起後,說了周鳴玉墜崖,所以才有人去找的。而那日他們回來不久之後,這隊人馬便被召回了。
周鳴玉聽說這事的時候也能猜到,若不是楊簡先問了原之瓊下山來找她,恐怕憑原之瓊的本意,不會好心到命人去找她。
最起碼,不會當場就想起要人去找她。
若是那日楊簡沒來,等到那隊兵士找到周鳴玉,恐怕她有命也要拖成沒命了。
楊簡同她道:“那隊兵士屬太子麾下,而原之瓊被送回去之後,曾秘密叫人去找了祝含之。”
祝含之私下與東宮過從甚密,這事也有不少人心裏清楚。
周鳴玉目光沉了沉,道:“大人多慮了,祝當家恐怕沒有這樣大的本事,可以幹擾太子。”
她并不是完全信任祝含之,只是實話實說,祝含之還沒有那麽大的本事能算計到太子的頭上。
更何況,憑祝含之對待原之瓊的不屑态度,未必肯聽原之瓊的意思将她滅口。
楊簡點頭,壓低聲音道:“太子殿下自然不會随意受人幹擾,祝含之也不是什麽任人擺布的善茬。只是不知,原之瓊是否想借祝含之将太子拖下水。”
他頓了頓,強調道:“陛下看重太子,絕不會允許這種事情發生。”
也就是說,原之瓊絕非只是一個貪慕榮華的普通郡主,她的野心與膽量,遲早會膨脹到無法挽回的地步。
周鳴玉明白了楊簡的意思,只是想不通,端王已經是一人之下,而原之瓊的封賞也并不比尋常公主差很多,她究竟還想要什麽?
周鳴玉覺得自己有必要和原之瓊保持距離了。
她已經不再是從前那個單純天真的小姑娘,自己也沒必要拿性命犯險,靠近這個野心磅礴的郡主。
但在此之前,她需要确認自己心裏的想法。
周鳴玉望向楊簡,定了下心,想,要不要冒犯一下楊簡,将自己的懷疑問個明白。
她覺得楊簡應當不會太在意的。
“我可否問大人一個問題?”
楊簡挑眉:“你說。”
周鳴玉沉聲問:“那日大人在端王居所之外所殺之人,究竟是誰?”
楊簡直接否決了她的問題,道:“這個不能問。”
周鳴玉不滿地挺了挺背,道:“是大人說了可以問的。”
楊簡看着她這副模樣,輕笑道:“我只讓你說,沒答應你一定會回答罷?”
他的笑意落了些,道:“你不是給宋既明說什麽也沒看到嗎?以後就當什麽都沒看到就好。”
這句話其實就是回答了。
周鳴玉決定順勢确定繼續:“那我再問大人一個問題?”
楊簡依舊沒把話說死:“你先問。”
周鳴玉幹脆直言:“郡主要殺我,是否因為那日我有可能看見了那個人?”
楊簡的目光落在周鳴玉平靜的臉上,她似乎已經确定了這個想法,臉上也沒什麽懼意,只是想等他最後确認一句。
他沒說話,最後也只是偏開頭,淡淡帶過:“不全是。”
但這句已然足夠她确定了。
那天楊簡殺的,必然是個今上與端王兩方都知道的關鍵人物。不管是否還有別的理由,單就周鳴玉有可能看到此人這一點,便足以要她性命。
不是原之瓊,也會有別人。
周鳴玉點點頭,道:“我明白了,多謝大人。”
“怎麽謝?”楊簡的語氣突然松懈下來,懶洋洋的姿态有些像上京那些個走馬觀花的浪蕩公子哥兒,“我頂着掉腦袋的風險,在背地裏同你議論皇親國戚,透露了這麽多機密。你要怎麽謝我?”
他開始逗弄起周鳴玉了。
周鳴玉立刻道:“大人休要胡說!你方才明明什麽都沒答!”
“行,我沒答。”
楊簡輕飄飄地接過這個話口,又道:“那你向朝廷命官打聽這些,該當何罪,心裏清楚嗎?”
他頗有趣味地看着周鳴玉,道:“我倒也可以考慮保你。你又拿什麽來謝我呢?”
繞來繞去,繞不開要謝他了!
周鳴玉牙癢癢:怎麽遇到這麽個無賴!
她立刻側首去看門外:“繡文這丫頭,去拿個藥方子怎麽這麽久。”
她扶着桌邊站起來:“不如我去叫她一聲——”
周鳴玉本來就是裝模作樣地轉移話題,沒想着真要勞動自己走過去,心裏也盤算楊簡大約不會計較她這些拙劣的小手段。
總之她在他面前的态度,真要計較起來,早就沒完沒了了。
楊簡發笑,看穿了她的把戲,卻還是慢悠悠站起身走過來,扶了她一把。
“去哪兒叫?要不要我帶你過去?”
他一靠近,衣服上的熏香味道明顯地撲進周鳴玉鼻中。
周鳴玉愣了愣,發現不是他慣用的松香味,沒忍住往他身上瞧了瞧,這一瞧才發現了不對。
淺星藍色的衣裳,寬袍大袖,精致非凡,腰帶和衣擺袖口的刺繡,還出自她的手筆。
楊簡注意到她的目光,偷偷抿住笑意,特地調整了一個角度,把袖口的花紋展現出來,就放在周鳴玉眼前橫着。
他頗有些故意。
這衣服細追究起來,前因還要追溯到昨日。他前腳回了楊家,後腳就得了信,上命副指揮使暫時接手了他的任務,他可暫歇幾日。
只是他此次跟來上苑,是為公事,除了換洗的官服以外,就帶了幾件深色的常服,別無其他。而他本就不常回楊家,那邊自然也沒給他準備什麽。
他今晨起來,去看望過原之璘回來更衣,将那麽三四件衣裳從頭看到尾,又從尾看到頭,怎麽看都不滿意。
一件太暗了,一件太素了,一件太寡淡,一件太無趣。
他還特地問了一遍茂武:“沒帶其他衣裳?”
茂武一邊在心裏想,怎麽昨晚穿這件去看人家的時候沒覺得呢,一邊嘴上又道:“沒了,要不我現在騎馬會上京,再給您老拿兩件?”
再拿幾件都沒用,楊簡這些年的衣裳全都是這樣子。
楊簡也想到了這點,沒為難這個憨厚的部下,也沒教訓茂武這沒大沒小的口吻,只是抓着正好來找他的楊籍去了他的住處,把楊籍的箱籠翻了出來。
楊籍當時沒反應過來,只道他沒有換洗的衣裳,一邊念叨着他做了官後在外面日子過得苦,一邊将衣裳翻出來給他。
他動作不停,嘴裏還絮絮叨叨:“這是母親今年新讓人給做的,這件料子軟穿着舒服,這件制式新鮮。這件刺繡別致,聽說是繁記哪家繡坊做的。你若是不喜歡這些,想穿深色的,這兒還有件深青的……”
楊簡聽見中間那句,側目将楊籍手上那件淺星藍色的衣裳撈過來,瞧了一眼刺繡的手藝,将這件穿上了。
臨走前,楊簡還将楊籍的箱子從頭到尾翻了一遍,又帶走了兩件。
一番動作看得楊籍直愣,最後笑他道:“八郎許久不穿這樣明亮的顏色了。每次回來見你穿一身深色,母親都要念叨許久。”
楊簡滿意地看着周鳴玉臉上複雜的表情,想今日不枉他去楊籍那邊折騰了這一番。
周鳴玉心道自己費力費心制的衣裳,怎麽穿在這個沒心沒肺的東西身上,結果他還故意發問:“周姑娘,去哪兒找人啊?還能走動嗎?”
周鳴玉咬牙,看到桌邊還有鋪開沒收拾的畫稿,硯裏的墨汁已經凝住了,倒是洗筆的瓷盞裏有些化開的墨汁。
她壞心思上來,見楊簡側着身,應當瞧不見這邊,便伸手将瓷盞緩緩移過來。
她看準距離,正要打翻瓷盞,楊簡卻仿佛背後長了眼睛一般,突然轉過身來,伸手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
春日裏天色尚暖,又在房間內,周鳴玉穿的本就單薄。楊簡這一握,直接将溫熱的手心貼上了她的腕子。
她手腕的血管按在他的手中,汩汩的血液自他指尖流過,一下又一下。
周鳴玉的動作有些僵硬了。
那個盛着墨汁的瓷盞在她手邊傾斜過一個角度,只有一點搖搖欲墜地留在桌面。
楊簡的手自她手腕向下,順勢滑過她的手背,而後輕輕包着她的手指,從她掌心拿走了那個瓷盞,遠遠地放到了一邊。
明明只是一瞬間的動作,周鳴玉卻覺得過了許久。
她這邊整條手臂都因這一下觸碰而發緊,有些戰栗地起了雞皮疙瘩。
周鳴玉心想完了!
憑楊簡如今對她睚眦必報的态度,這還不得多向她要兩件衣裳。
果然,楊簡微笑着同她道:“周姑娘,小心些。”
周鳴玉開始賴賬道:“我一時沒站住,失手碰到了,還好沒冒犯到大人。”
楊簡點頭,道:“是,若真失手打翻了,這衣裳沒法洗,還得叫姑娘做兩件新的還我。”
看看,她說什麽來着。
他是半點都不吃虧。
周鳴玉決定不接話。
楊簡卻繼續追問道:“姑娘做一件衣裳要多久?”
周鳴玉道:“那要看制式複雜與否,客人着急與否。”
楊簡道:“那我若要在姑娘這裏定一件衣裳呢?”
周鳴玉:我才不會給你做呢!
她委婉地拒絕道:“我手上堆的活兒多,恐怕來不及做大人的。大人若想制衣,找我們繡坊其他繡娘也是一樣的。”
“不着急,”楊簡垂着眼,道,“慢慢做,總能做好的。”
周鳴玉心道:做不好,這輩子都做不好。
她偏過頭去,終于看到繡文探頭探腦地站在門口,着急道:“繡文!怎麽去了那麽久!”
她借此錯開一步,拉開和楊簡的距離。
繡文方才就來了,一步都跨進了門內,眼看着這位楊大人轉身拉住了她周姐姐的手,趕緊用手捂住嘴退了一步,正想着要不再離開一會兒,便被周鳴玉叫住了。
繡文這才進來,裝作什麽都沒看到的樣子,借口道:“我出去見到靈雲姐姐了,說了兩句話,這才晚了。”
楊簡退開一步,同周鳴玉道:“你坐着罷。”
他主動拉遠距離,去繡文那裏接過藥方。
繡文原本以為他要拿走,便重新謄抄了一張給他。誰知楊簡只是垂眼看了一遍,便記全了似的,将藥方還給了她。
他還另外問她道:“這兩天的藥,是誰抓的,是誰熬的?”
繡文回答道:“昨日我還沒來,是靈雲姐姐去取藥,但拿回來之後是我熬的。”
“還有幾副藥?”
“拿了五包,吃完今晚和明早的,就沒有了。”
楊簡微緊了緊眉尖,又道:“你下次去抓藥時,找一位蘇太醫。這幾天端王世子危險未除,大部分太醫都緊着那邊,只有他年紀輕,一直留守。此人是可信的。”
繡文關心周鳴玉,想到這藥可能有問題,趕緊記了下來。
楊簡這才轉向周鳴玉,再次叮囑道:“這案子尚未定案,無法送你回上京養傷,還需你繼續留在此處。你做什麽事且記得找人陪你一起,不要落單。”
周鳴玉說好。
楊簡又問:“可還有什麽需要的嗎?”
周鳴玉斬釘截鐵道:“沒有了,不麻煩大人了。”
楊簡盯着她。
他的确是打算要走了,但她這樣巴不得趕緊送走他的樣子,又讓他生起三分故意來。
“我倒是想起來了一件事。那條帕子,你打算什麽時候給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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