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第34章

周鳴玉的眼睛很亮,在晦暗的夜色裏,猶然望得見波光潋滟,山水墨絕。

謝惜離開的時候年紀還太小,楊簡沒能見過她長大的模樣,偶爾想起她,只能按照她小時候的模樣幻想,可是千百種模樣在腦海,卻也總覺得差些什麽。

周鳴玉實在是和從前不像,模樣也不比小時候那樣出挑的漂亮,可是一雙含情目,實在看得人難以不心顫。

楊簡的心裏在狂顫。

然而他的面上仍舊死死地繃住了,一絲變化都沒有表露出來。

他坐在原位垂眼,精準地注意到了她每一處精心算計過的小動作,很愚蠢,但也很可愛。

他好整以暇地等着她下一個笨拙的小計謀。

周鳴玉看着楊簡,半晌得不到回應,抿了抿唇,便要退後,卻見他忽然伸了伸腿。

她本來以為他是要靠近自己的。

可楊簡卻是伸直了腿,對着她那邊的座椅狠狠踢了一腳。

烏篷船本就狹小,楊簡這一下又用了力氣,船體立刻向那邊大幅度地傾倒過去。

周鳴玉猝不及防,被往後甩了過去,狠狠地貼上了船壁,磕得她腰背微痛。

但她此時根本顧不上這點痛。

她都快躺下去了!

文昌湖引得是活水,湖底極深,周鳴玉是真的沒想到楊簡居然敢夜裏在水上發這個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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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被吓了一跳,直接驚呼出聲。

“楊簡!”

她的眼睛驚恐地睜大,整個視線裏都是楊簡平穩坐在對面的姿态,好像旁觀者一般看着她的慌亂。

他一點都不害怕和這條船一起翻過去。

好在這船停在了一片厚重的蘆葦之間,有蘆葦作擋,才不至于翻船,很快就岌岌可危地穩定下來。

但是楊簡的腳還踩在這邊的座椅上,施力保持着這船傾斜的狀态。

他居高臨下地俯視她,露出作為指揮使時的銳利模樣,冷笑着同她道:“原之瓊讓你用這種手段對付我?”

周鳴玉終于穩下來,雙手緊緊扶着船沿,道:“你果然叫人一直盯着我!”

楊簡躬身站着,扶着艙頂,悠閑地踩着船沿,笑道:“原之瓊在上苑沒能殺你,回了上京,宋既明也護不了你。我留人保證你安全,你倒反咬我一口?”

周鳴玉惱道:“就是因為你一直和我糾纏不清,她才會覺得我投靠了你,才來不停地找我麻煩。”

她抗議道:“你趕緊把放在我身邊的人撤回去!”

楊簡點點頭,痛快答應道:“行。”

橫豎原之璘已經擔下了罪名,原之瓊也如願達成了婚約,那麽周鳴玉看到戴峰的事也就構不成什麽威脅了。

她的确是安全了。

但他仍舊沒動。

周鳴玉不知道他還想幹什麽,又道:“你還不把船扶回去,等會兒真倒了!”

“沒大沒小。”

楊簡看着她生氣的模樣,斥她道:“我上次就想說你了,誰給你的膽子,直呼我的大名?在心裏這麽罵我幾次了?”

周鳴玉沒回答他這句話,只是看着他,面色緊繃。

她咬着牙沉聲道:“楊簡,你再不起來,我要生氣了。”

楊簡記得她是不怕水的。

但她此刻的臉色真的不好看。

他聽到她的話,只微頓了一刻,立刻便擡起腳,直起身使力向反方向一壓,将船槳撈過來推了一把,迅速将船體扶正了。

船還未穩下來,楊簡立刻把船槳丢到一邊,過去扶她:“你……”

下一刻,周鳴玉起身,沖着他撲了過去。

周鳴玉睚眦必報,非要讓他也試試這個滋味。

她看準了他的位置,快狠準地推向他的肩頭,想借船起之勢,借機将他推倒。

最好自己也能把船壓過去,也讓他遭回罪。

她都看清楚了,那邊也有蘆葦,橫豎船倒不下去、她進不了水,沒什麽可怕的。

但楊簡的武藝勤習了這麽多年,幾次出生入死,早就超出周鳴玉的預估了。

他反應奇快,在她撲過來的瞬間就反應了過來。

她發間的鮮花香氣剎那間撲面而來,整個人宛如春日柔軟一樹花枝般窈窕吹落,正落進他的懷抱。

楊簡的上身半分不曾對她設防,坦蕩地伸手,将她整個攬在懷中。

她身形有些削薄纖瘦,可他那一瞬,卻恍然有些圓滿的舒暢。

但他仍沒忘記要護着她。

楊簡腳下穩穩抵着船艙,十分自如地順勢坐了下來。

他右手緊緊固定着周鳴玉的腰,而左手則順着她身側滑到她膝蓋,向上提了一把,非常體貼地護住了她的腳踝。

也正因如此,周鳴玉直接坐上了楊簡的腿面。

周鳴玉沒報成仇,反倒白送到他手裏,整張臉因為這樣親密的姿勢,一下子燒起來。

這是楊簡!

這可是楊簡!

她背後和腿彎溫熱的觸感,讓她整個人如雷擊般輕輕地顫栗起來。

她突然有些後悔自己為什麽要報複這麽一下。

周鳴玉氣急敗壞地拍他肩膀:“放開!”

楊簡本就沒打算對她怎樣,如今情形也不過是意外。他将她這樣抱進懷裏落定的此刻,自己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

阿惜長大了。

那個被他自小抱在臂彎裏的謝家妹妹,如今已長成這樣亭亭的女子。

這是他們重逢以來,第一個完整的擁抱。

如果八年前沒有那樁禍事,他們早該成為恩愛的夫妻。

這擁抱還是遲了。

楊簡沒打算對她如何,不過是意外才導致了如今的境地。

他知道自己的行為有些孟浪和荒唐了。

可是安靜下來,他又有些不舍得松手了。

楊簡故意笑她道:“不是你自己過來的嗎?周鳴玉,現在算是你得逞了嗎?”

周鳴玉的手抵在他的肩上,氣惱道:“不是大人故意的嗎!”

楊簡點頭,幹脆承認道:“是故意的。審犯人哪有不故意的?”

周鳴玉道:“誰是你的犯人?”

楊簡問道:“那你還不招嗎?原之瓊讓你這麽幹的?”

周鳴玉只想趕緊讓楊簡放開她,于是道:“她想殺我,我還聽她的,我哪有那麽蠢?”

楊簡點點頭,道:“沒白念叨你那麽多回,算你這回聽話。”

周鳴玉以為他還要繼續問,誰知他只用一條腿撐住了她,另一條腿向後撤了撤。

而後他抱着她的腰,使力向前,順勢單膝跪下,提起她将她送回原位坐好。

他動作可以稱得上是相當溫柔。

周鳴玉忽然想起小的時候,自己還沒有開始練武,沒什麽耐力,玩久了就會累。

那時候的楊簡就是這樣,把她抱在懷裏,或者背在背上,每次送到家放下的時候都是小心翼翼,生怕不注意碰到了她。

那時候,常有長輩笑話他說,在家的時候也不見八郎這樣抱着自己的弟弟妹妹,倒是出來了,才有個好兄長的樣子。

她那時候,因為這樣,有一段時間,很不受楊家弟弟妹妹們的歡迎。

但楊簡私下裏教訓過他們,平日裏,他們再不樂意,還是得恭恭敬敬地和她打招呼。

她知道,除了家人以外,這世上不會再有比楊簡對謝惜更好的男子了。

他直到如今都對她這樣好。

可他怎麽就姓楊呢?

楊簡扶着周鳴玉坐穩,抽手退了回去。

周鳴玉想自己一定是糊塗了,才會這樣魯莽地抓住他的手腕。

他沒有穿武官的官服,而是一身寬袍大袖的常服,袖口的刺繡用了特別的流金線,摸起來有微微的硌手,這是繁記的東西,興許又是她做的……

她怎麽在這麽混亂的時候,還能想到是流金線!

周鳴玉的手指一寸寸收緊了。

楊簡被她拉住,沒有繼續後退,就保持着這樣單膝跪地的姿勢,面對面地望向她,等待着她的下文。

周鳴玉看着他深寂的眼睛,再問一遍:“大人喜歡我嗎?”

楊簡安靜地凝在原地,頓了頓,方問她道:“你知不知道現在是什麽處境?這裏沒有旁人,你一個姑娘家,腿腳不便,而我是一個會武的男子。讓你這樣做的那個人不懷好意,你這樣謹慎,難道想不到嗎?”

他其實是在撤退了。

他膽怯地不敢面對她的追問,只能假作虛張聲勢的強大,來掩飾自己的畏懼和顫抖。

而周鳴玉反問道:“誰會讓我這樣冒險呢?”

她這樣誰都不肯信任的人,誰會讓她這樣冒險呢?

楊簡扯一扯僵硬的唇角,道:“你覺得我不敢對你怎麽樣?我們才見過多久,你就覺得我是個好人?”

他的聲名一片狼藉。

他的罪名罄竹難書。

若真有地府審判罪惡,恐怕他再無來生,恐怕他再見不得她。

周鳴玉搖頭,道:“你對我沒多好,你也的确不是什麽好人。”

楊簡的眼睛裏微微泛苦。

周鳴玉與他的目光對望,道:“可是我這樣問你,你會給我回答的,對罷?”

她還在等這個回答。

楊簡深深地看着她,終于落敗地垂下眼。

他不再看她,只是微微側過臉,伸出空着的手,将她肩頭散亂的發,輕輕地撥到她的背後。

“周姑娘。”

他頭一次這樣彬彬有禮地喚她,很認真的口吻,不帶任何的玩味和調笑。

“你我相識不久,你尚不知我的為人。你我相交不深,你尚不知我的過去。”

我們如今,該是你不知我,我不知你。

“你可知我接近你,存的是什麽樣的心思?抱的是什麽樣的打算?你對我一無所知,怎麽敢向我問這樣的問題呢?如果我騙了你,你又知不知道呢?”

而周鳴玉更是大膽。

她伸出手,直接擡着楊簡的下巴,向上一擡,逼着他再次對上自己的目光。

“大人只顧左右而言他,是或不是,這樣難出口嗎?”

她不知死活地逼迫他,要一個答案。

楊簡看着她執拗的臉,一直看,一直看,直到看見她眼睛裏埋藏在最深處,那一點微微閃爍的不确定。

他想他還是太熟悉她了。

所以一眼就看得出她這樣不堅定的心思。

十一娘啊,你今晚一大錯,機關算盡,何必非要與我對視,叫我看清?

十一娘啊,你想要騙我,你險些,就真的能騙過了。

楊簡微微側頭,繞開她放在他下巴的手,垂下頭很輕很輕地笑了一聲。

周鳴玉不知道他在笑自己的可憐。

她只感到他忽然扭動手腕,掙開了她的手,直直順勢而上捏住了她的手臂。

她藏刀的地方。

楊簡能感覺到她的身形一瞬間就繃緊了。

他看到她另一只手已經迅速收回防備。

但無所謂了。

“喜歡。”

十一娘,我愛慕你啊,十一娘。

他傾身而來,另一只手撫上她的後頸,側首輕輕吻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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