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第40章

楊簡早就預感到楊符會生氣了。

只是楊符自幼待人有禮,又一向同他比其他兄弟姐妹更親近些,所以楊簡萬萬沒想到楊符居然直接給了他一拳。

楊簡沒躲,這一下就感到口腔裏多了些鐵鏽味。

楊符甩甩手,骨節分明有些紅,冷冷問:“知道你今日有多荒唐嗎?”

楊簡非常清楚楊符的逆鱗是什麽。

他老老實實行禮認錯,道:“請兄長對人作戲,确是我不尊重嫂嫂,我會去給嫂嫂上香認錯。”

楊符看他一眼,道:“不必去。”

他轉身到一旁,取了自己用的巾子,就着盆中的山泉水浸濕,冰冰涼涼地遞給楊簡,道:“九娘不愛見楊家人,你少去礙她的眼。”

楊簡接過,放到頰邊冰着。

楊符觑他一眼,又道:“我不單純是為此事打你。”

楊簡知道自己的兄長在指什麽,他目光落在外面,可惜此刻卻瞧不見周鳴玉。

他低聲道:“我既然能帶她來見兄長,不是在開玩笑,我是真心的。”

楊符不知想到什麽,很輕地哂笑一聲,道:“楊家不會允許的,你父親應當提點過你了罷?”

楊簡稱是。

楊符直接道:“我不會幫你看顧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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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簡擰眉:“兄長。”

楊符擡手打斷他,道:“我是你的兄長,你肯走出舊事,重新開始,我自然為你開心。但是我每日面對九娘,若她知道,該如何心疼十一娘?我如此做,如何向她交代?”

他誠然自私,但也坦誠:“你當弟弟的,莫要我難做。”

楊符此言一出,楊簡便再不就此話多言。

楊符一切唯謝憶論,若是順勢告知他周鳴玉即是謝惜,楊符未必不能看在謝憶的份上,就此答應保護周鳴玉。

但是如此行事的風險,楊簡根本不敢想象。

周鳴玉的身份,他無妨告訴龔大夫,是因為龔大夫一向口風嚴緊,又行事謹慎,絕不多生事端。

但楊符不一樣。

說到底,楊符如今性情不比從前,根本不會站在楊家一方。楊家如今給他安排這樣多的仆從,未必沒存戒備監視的意思。

楊簡常來看楊符,多少對他了解,越了解,便越忌憚。

楊簡對楊符點頭,道:“那今日我帶人來的事,兄長當沒這回事。”

楊符沒中他以退為進的話術圈套,立刻表明态度道:“調查郡主的事,我也當沒這回事。”

楊簡扯了扯嘴角,還是感到有些暗痛。

他心裏嘀咕着楊符下手真黑,口中道:“這事恐怕不行。”

楊符的臉色往下落了些,涼涼道:“你別逼我再打你一拳。”

楊簡并不退讓,口中道:“第一,兄長,你身手不如我,如果再來一拳,我真的會還手的。第二,原之瓊的事和楊家有關系,你必須知道。”

楊符冷笑一聲,道:“第一,八郎,我身手如何,你尚未試過。第二,端王府和楊家的事我都沒興趣,也不會插手,你不必多說。”

楊簡将那把焐熱了的巾子丢進水盆裏,捏了捏下巴,轉過身,正色看向楊符。

他口中淡淡道:“我知道兄長不會插手,但若與謝家有關呢?”

楊符的面色倏然變得冷厲。

他邁步快速走向楊簡,期間還極快地看了一眼外間,來到楊簡面前時一把抵住他肩膀,将聲音壓得極低,極具警告意味地從齒縫中擠出他的名字:“楊簡!休要胡言亂語!”

楊簡收起那些對兄長的尊敬,眼裏浮起的尖利目光,顯然是半分不怵楊符的。

他沉聲道:“兄長不過是放不下嫂嫂,所以才一直站在楊家對邊,始終不肯與楊家和解。我與兄長不同,我要見謝家舊案的真相,我反楊家,是要一個公道。”

他一把推開楊符捏着他肩膀的手,道:“我無所謂兄長是為什麽,但此刻,為謝家舊案,你我暫時尚可同道。”

楊符唇角浮起一絲陰冷的笑意,道:“你前半句說的不錯。九娘是謝家人,我就會站謝家。至于後半句……你又是為什麽呢?你拿天家俸祿生活,食楊家水米長成,如今另有佳人相伴左右。你說你為公義站謝家,未免太令人難以信服。”

他眼底目光頗輕蔑:“楊家何時有過為公義的子嗣?”

楊簡放緩了态度,道:“此事上,兄長與我都無法全然信任對方,但我說過,你我都為謝家,暫時尚可同道。兄長若來日與我有了異議,請去便是。”

楊符望着他神色,思忖片刻,道:“你且說來。”

楊簡這才露出一抹輕松的笑意,道:“不說。我來日就要離京,今日尚有事要做,沒空與兄長長篇大論。兄長等我消息罷。”

--

楊簡走出內室時,看見周鳴玉和照聞并排坐在門口,頭對着頭不知在搞些什麽。

他從後面輕輕走過去,才看到兩個人往地上丢了十幾個桃核大小的石子充數,就這麽玩抓沙包的小把戲。

周鳴玉到底成年,手也大,總能比照聞多抓幾個,把把都贏,看得照聞頗不服氣,一遍一遍地要求再來。

周鳴玉故意逗照聞,笑得不行,待聽到腳步聲,便回頭看去。

這一看,便露出了怔然的神色。

她丢下石子幾步湊上來,手指輕輕碰了碰楊簡的下巴,但是顧忌着在楊符居所,口中沒有多問。

楊簡看她面上關切之色,低聲說沒事。

周鳴玉聽他說,側目看了看他身後跟着走出來的楊符,眉尖都緊了起來。

楊簡看着她這副神色很是受用,沒忍住笑了出來,伸手在她眉尖揉了揉。

他回頭面對楊符道:“兄長,那我就告辭了。”

--

二人上了馬車,周鳴玉方細細地瞧起了楊簡的下巴,問道:“你兄長打你了?”

楊簡無所謂道:“那麽大的動靜,你沒聽到?”

他眉眼垂着,捉着周鳴玉的手放在膝頭,一點一點摩挲。

周鳴玉瞧他這副樣子,抽出手打了他手背一下,轉身從他身邊離開坐到了對面去:“我好好問你話,你非要動手動腳。”

“這算什麽動手動腳?”

楊簡微笑着傾身,道:“你放心,我兄長待我很好,沒什麽大事。”

“這還算好嗎?”周鳴玉撇嘴,“今日就不該來。你也沒與我說要見你兄長,貿然過來用飯,未免太過冒昧了。你還在席間說些輕狂話。難怪你兄長覺得你不靠譜,你挨打也活該。”

楊簡挑眉道:“怎麽?認定了我是為了你挨打?”

周鳴玉打量着他,忽而道:“那就是為了你拿他做餌的事。那你也是活該。”

楊簡湊過去,又坐到她旁邊去:“關我什麽事?我這兄長脾氣古怪得很,興致來了打我一拳,打完了又來給我送巾子冰敷。”

他指指自己的下巴,道:“你瞧,不算很腫罷?打完就敷了。”

周鳴玉還是丢一句活該。

但她還是湊過來,捏着他的下巴,看了看他的傷。

的确算不得嚴重,她微微放下心。

周鳴玉心裏裝着事,不停地猶豫琢磨,此刻安靜下來,手底下無意識地摩挲,蹭在楊簡的下巴上,一股微微的癢意。

楊簡有些想發顫,硬硬地壓下去,只是喉頭微滾,有些難耐地看了看周鳴玉。

“鳴玉。”

他叫了叫她的名字。

“幹什麽?”

她還是這般心不在焉的動作。

楊簡看着她,終究還是沒忍住,俯身親了親她。

周鳴玉的思緒被楊簡這一下動作驚到,注意力立刻收了回來,微驚地睜大了眼睛看着他,嗔道:“好端端的,做什麽?”

楊簡的長臂一展,将她虛虛地困在懷裏,輕輕道:“好姑娘,我疼得很。”

周鳴玉這會兒沒什麽和他親密的心思,眉心微微地壓低了,偏過頭去:“少來裝模作樣。”

楊簡清晰地看到她眼底那一點厭,垂下眼,慢慢退回坐好。

周鳴玉不見楊簡繼續糾纏,以為他有想法,仔細瞧了瞧他的臉色,倒是平平靜靜,不像是有什麽。

她還記着剛才的事,慢慢湊過來拉住他,猶猶豫豫地開口:“我能問你件事嗎?”

楊簡問:“什麽?”

周鳴玉問道:“你兄長,就是之前說過的那個,被郡主看上以後、又與旁人成婚的人嗎?”

楊簡輕笑道:“你不都瞧見了嗎?”

周鳴玉道:“可他不是出家了嗎?”

楊簡知道謝憶的靈位就在那個隔間,但不知周鳴玉方才是否看見。只是周鳴玉此刻問起,他卻是料想到了的。

楊簡收了笑模樣,臉色平下來,道:“我兄長不是自己想要出家。他幼時有批命,不可入朝為官,不可承繼家業,不可娶妻生子,唯有出家修道,方可保楊家太平。”

他臉上微有诮色,道:“是楊家想保自己的富貴安穩,才把他送走的。”

周鳴玉幼時只知楊符是因為批命才被送去修道,卻不知他留下的後果是禍害楊家。

她倒也稱不上驚訝,只是覺得,楊家如此,做什麽都不奇怪。

她也不可憐楊符。因為謝憶當初實打實流了許久的眼淚,全都不是假的。

她見過姐姐的傷心,不可能同情楊符。

周鳴玉追問道:“既然不能娶妻,又為何娶妻?他娘子家,舍得把女兒嫁給他嗎?”

楊簡低頭看她,和她的目光對上。

周鳴玉有些心虛,微微退了些,尴尬道:“怎麽了?”

楊簡心間微嘆,不再與她對視,低聲道:“我嫂嫂家中沒人了。她先前嫁了人,在夫家日子過得不好,我兄長知道後将她搶回來的。”

周鳴玉原本拉着楊簡的胳膊,聽到這裏,攥着他袖子的手指發緊。

當年謝憶出嫁一個月後,謝氏即被滿門抄斬。禍事雖未連累外嫁之女,但京城中人一向拜高踩低。

對方娶謝憶,看中的是謝家的權勢,謝家倒了,那謝憶就只是罪臣之女,不僅無用,還是個拖後腿的禍患。

謝憶不比謝惜,她自小身體就弱,沒怎麽研習過武藝,日常都是弱柳扶風的體态。兼之當初與楊符分別,傷心許久,出嫁時更是柔弱。

而她本身性子又綿軟溫柔,周鳴玉都不敢想,這樣的姐姐嫁出去,在謝家之禍後,該受了怎樣的磋磨。

周鳴玉的手指微顫,楊簡只作不知。

她強壓下喉頭的顫意,繼續裝作無意地問道:“那之後呢?”

楊簡伸過另一只手,輕輕将她的手握在了自己的手心,作聊勝于無的安撫。

“他們成婚後不久,嫂嫂病逝了。”

他頓了頓,道:“她走得很平靜,不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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