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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周鳴玉的眼裏瞬間露出一絲荒謬之色。

她一開始聽說原之瓊對自己當年未嫁之人耿耿于懷時,只當是哪個年齡相仿的世家郎君,想了一圈沒有定論,萬萬沒考慮到是楊符。

在周鳴玉的回憶裏,原之瓊是沒有什麽和楊符相處的經歷的。

大多時候,都是大家一起玩兒的時候,偶然遇到楊符,便一起行個禮。除了楊簡敢大膽些叫他“兄長”,其他人都是老老實實叫道長。

那可是谪仙人一般的楊符!

但剛才原之瓊叫他什麽?

阿兄?

嚯。

楊家最會撒嬌的小娘子都不敢這麽叫楊符。

周鳴玉的眼睛都睜大了,回頭看了一眼楊簡。楊簡抱着臂站在她身後,臉上一點驚訝的表情都沒有,顯然是已經見過類似的場面了。

周鳴玉挑了挑眉。

楊簡點了點頭。

原之瓊居然真看中的是楊符?!

可是楊符修道多年,上哪兒娶了妻子?

瞧他如今一身道袍住在拂雲觀裏,也不像是還俗的模樣。難不成他是保留了這個習慣,只是偶爾回來清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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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這也不對啊。

憑楊符的學識,既然回去娶了妻,楊家怎麽可能放過讓他入朝為官的機會。

但周鳴玉自己想了半天,也不記得自己從前在哪兒聽過楊符入朝的消息。

她萬分糾結地看向院門口,楊符伸手攔了一道,逼原之瓊邁上臺階的腳步又重新退回原位。

他的表情看不清楚,但能聽到他不容拒絕的聲音。

“郡主與貧道身份有別,擔不起一個兄字。此地簡陋,郡主請回罷。”

他口吻一如往常,聽着清淡有禮,實則十分疏離,明明句句都是謙辭尊稱,偏偏就是讓人覺得他是在不屑鄙薄。

俗稱,清高。

楊符還真有如此清高的資本。

但原之瓊并沒有因此退縮。

她表情楚楚可憐,道:“我從前一貫如此稱呼阿兄,如今便不可嗎?”

楊符道:“貧道未曾答應郡主如此稱呼。郡主如此,便是使貧道冒犯世子安靈,置貧道于無義之地了。”

這話說得算是非常冒犯和難聽,半分不給面子,将所有罪責都推到了原之瓊的身上。

周鳴玉聽得啧啧稱奇,因為楊符從前說話一向溫和,絕不會像這樣咄咄逼人。

若是面對別人,恐怕以原之瓊如今的脾氣,就要翻臉了。

但是原之瓊依舊對楊符保持着柔弱可憐的姿态,道:“我兄長與阿兄你是友人,這次我來拂雲觀,也是為我兄長供香後,想起阿兄在此修行,才來拜訪阿兄。”

她怯怯然地擡眼,幾乎有些泫然欲泣:“我無意冒犯阿兄……只是,我興許日後便又要回晉州去了,難得一見,阿兄連門都不讓我進嗎?”

照聞終于繞到了前面,對着楊符行禮,道:“師父,茶備好了。”

原之瓊聽到,剛打算笑,楊符便道:“郡主請回罷。貧道尚要招待旁人,不便與郡主多說了。”

言罷,低首示意,便長臂一伸,将大門關上了。

“落鎖。”

他轉過身來,對着跑來的照聞丢下一句,便提步往房間來。

至此,楊簡方自周鳴玉身後走出來,邁步到門口,伸手同楊符一禮:“兄長安好。”

周鳴玉跟在楊簡後面幾步走到門邊,眼見着楊符步步靠近,這才瞧清了楊符的面孔。

楊符自幼便容貌妍麗,若是叫他扮上,縱然太陰星君真的臨凡,恐怕也就是他那個樣子。

但他如今長開了許多,昳麗模樣弱了許多,清冷之感更甚,但卻多出些仿佛從來不屬于他的鋒利。

楊符走入房中,對楊簡回了一禮,而後看向周鳴玉。

楊簡道:“這是周姑娘,我帶她過來打個牙祭。”

他連名字都不肯細說。

而後又回頭與周鳴玉道:“這是我六兄楊符。”

二人見禮,周鳴玉只作不識,喚他做道長。

楊符請他們入內,往桌案邊去。照聞鎖上門後就麻溜地跑去院裏單獨的小廚房,取了個幾乎要他雙手完全伸開才能端起的盤子,端着飯菜進來。

小小的照聞将飯菜上桌,同幾人一行禮,最後與楊符道:“師父,我先去了。”

楊符點頭,他方退了下去。

道家不強求不食葷腥,楊符這一桌子八菜一湯,份量卻正合适,葷素搭配,樣樣色香味十足,一看就知廚子的手藝非凡。

甚至于,旁邊還放着兩壺酒。

周鳴玉看着心裏直啧:楊符不愧是出身高門,即便出了家住在道觀裏,普通的午餐還能吃出這種花樣來。

楊簡一看就是來得夠多,那兩壺酒不必問,都知道裏面裝的是什麽。

他拿起一壺,先給周鳴玉倒了一杯,低聲道:“這杯不醉人,你可試試。”

周鳴玉與楊簡并肩而坐,見他如此不加掩飾,不免擡頭看了一眼楊符。

而楊符只是将另一壺酒拿起給自己滿上,沒分半點眼色給楊簡。

周鳴玉揪了揪楊簡的袖子,楊簡只用眼神示意她無事,而後又給自己倒酒。

周鳴玉執杯,以為這是要先碰一杯,卻見楊符直接自己執杯喝了,根本沒理他們。

而楊簡同時與她道:“吃你的就好,不用管他。”

楊符此刻才想起周鳴玉似的,同她道:“姑娘不必拘謹,自便就是。”

周鳴玉瞧着他那副模樣,心裏翻了個白眼,誰拘謹了。

她遂動筷用起飯來。

楊符這一餐的标準,放在周鳴玉幼時,也算高于日常了。而周鳴玉記得,楊符從前,是從不食葷不飲酒,一日只兩餐,一餐只兩素的。

而這片刻之間他表露出的氣質,也遠與從前的清冷淡然不同。

他倒仍是遺世之人,卻多了幾分率性灑脫,沒了從前緊繃的态度。

周鳴玉狠狠地戳了戳碗中的白米,心裏道:這算什麽?

他當年不肯與姐姐成婚,守着自己所謂的道不肯低頭,叫姐姐白白嫁給了旁人;如今自己姐姐早不知淪落何處,他倒好,娶了妻子,和郡主糾纏不清,還每日過這樣奢靡的日子。

想到這裏,她飯都吃不下去了。

周鳴玉垂着首,十分無趣地拿米飯打發時間,一筷子只沾兩粒米,只盼着時間趕快過去。

楊簡看到了,給她盤中夾了一筷子菜,道:“喜不喜歡也多少吃點。我兄長注重養生,每餐吃什麽,都由兩個大夫四個廚子配合定。”

他開玩笑似的道:“若不是你出城不易,我倒想叫你天天來這裏吃,好好把身體養一養。”

嚯。

楊宏當家主的,在楊家都沒挑揀成這樣子。

楊符擡眼望過來,看得周鳴玉有點尴尬,夾起來吃了。

楊簡只顧看她,見她終于動口,滿意一笑,挨個幫她夾了一遍,唯獨繞過了那道有花生的。

周鳴玉原以為楊符看過來,是覺得她心裏有別的想法,心裏惱楊簡這時候怎麽說這話,如此沒眼力。

卻不料楊符只是對着楊簡說了一句:“你官職正三品,俸祿不夠雇兩個大夫四個廚子?”

嚯。

楊符何時學會這樣牙尖嘴利地陰陽怪氣了?

楊簡一邊幫周鳴玉補菜,一邊笑道:“俸祿是我自己賺的,你這些都是白來的。我蹭你兩頓又如何?”

周鳴玉聽這話又疑惑了。

楊家從前從來不管楊符的吃穿用度,只是一直供奉拂雲觀,楊符的一切都是由拂雲觀照管,觀內給什麽,他就用什麽。

如今這話的意思是,楊家主動出錢養了楊符?

而楊符的回答更荒謬:“你回家,把臉面放厚些,莫說兩個大夫四個廚子,就是翻個倍,楊家也給你找來。”

楊簡偏偏頭,道:“可不成。将她放到楊家去,只怕要被生吃了。”

他調笑着面向周鳴玉,道:“委屈你,在外頭偷偷摸摸跟着我。”

周鳴玉無視他手邊根本沒碰過的酒杯,無語道:“你喝大了罷?”

楊符執起酒杯,又滿飲一杯,淡道:“得了,有什麽話,同我直說就是。”

楊簡笑了笑,便直接道:“原之瓊算計七兄,宮中已經下了聖旨,為他們二人指婚了。”

“知道了。”

周鳴玉不知是不是自己錯覺,總覺得楊符似乎是嗤笑了一聲。

他道:“我自會避着她。”

楊簡搖頭,道:“我是想同兄長說,若兄長不肯回楊家,那下次原之瓊來,也不必如此視而不見。”

楊符瞥他一眼,道:“你拿我釣魚?”

他淡淡放下酒杯,語不驚人死不休:“楊籍那個蠢貨恐怕每天圍着原之瓊轉罷?你靠他守株待兔,沒用?”

兄弟二人全然沒拿周鳴玉當外人,說出的話一句比一句驚人,周鳴玉居然聽出了些興趣,興致勃勃地吃了起來。

楊簡為周鳴玉夾菜的手沒停,口中與楊符道:“七兄愛慕她已久,恐怕即便真發現了什麽,也會為她掩蓋。我馬上要去晉州,卻不知原之瓊殺兄所圖為何,實在不安。”

他語氣鄭重了些,道:“還請兄長相助。”

楊符問道:“你所求,為楊家,還是為自己?”

楊簡聞言一頓,沉默下來。

他誠然是為了自己,但無法違心說,完全沒有為了保住楊家的打算。

周鳴玉捏着酒杯的指尖也随着這沉默漸漸發涼。

不答,就是答了。

楊符道:“若為楊家,我不會幫你;若為你自己,我願意幫你,但我依舊不會幫你。”

他淡然垂首,道:“八郎,吃飯罷。”

周鳴玉佯作捧碗,将放在桌下的手,從楊簡的手裏抽了出來,接下來只作不察,再也沒理過他。

飯後,三人起身,楊符看了一眼周鳴玉,道:“姑娘還請在此處稍後,我與八郎說些話。”

周鳴玉颔首:“道長請便,我就在此處等候。”

楊符方對楊簡道:“你随我進來。”

他面色十分平淡,先袖手進了內室。

楊簡跟在後面,前腳方在周鳴玉眼前消失,後腳周鳴玉便聽到□□擊打的沉悶一聲。

周鳴玉冷笑:打得好。

她冷然轉過身去,看到側室木制隔斷上的布簾打起,露出正中的桌案書架,上擺着楊符常用的那些筆墨經書。

她心念微動,輕步走了過去。

走近了,擋在隔斷之後的那些擺設才映進周鳴玉眼裏。

靠窗那一邊,是普通的櫃幾,上面放着一盆半枯的梅花盆景。

而另一面,擋在簾子之後的,是一個木案。那案上明晃晃地放着香爐蠟燭,一個小巧的牌位,被人擦得幹幹淨淨,靜靜地擺在那裏。

周鳴玉看清楚的那一瞬間,腦海中仿佛驚雷劈落,轟的一聲。

那上面的字跡分明。

愛妻謝憶之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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