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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周鳴玉下意識伸手去摸自己的耳垂。

那上面一對微涼的耳墜子,摸着不像是有什麽新奇的花樣,就是個普通的圓形玉珠子,和她丢了的那個應該是差不多的樣式。

她暗自腹诽:楊簡這麽有錢,就給她這麽個東西。

楊簡也不知是不是真的能猜到她心裏在想什麽,口中道:“太打眼的東西不給你送,免得旁人議論你。想要貴的,不如回頭給你在錢莊裏存上兩千金。”

嚯。

周鳴玉沒忍住挑了挑眉毛,問道:“說真的?那你可得簽個字據,說這是你自願給的,不是我要的,以後也不準拿回去。”

楊簡笑着說她“財迷”,口中道:“給你的就是你的。”

周鳴玉才不信這些話,只是輕輕把耳墜一勾,道:“誰要你的好東西,我又不是沒有。”

她賺的銀錢不少,給自己花是絕對夠用,豈能少了什麽。

楊簡笑一笑,這才松了手,同她叮囑道:“過兩日就是清明,我得回楊家去,恐怕不得空見你。但我離開上京之前,肯定來見了你再走。”

周鳴玉點頭說好。

楊簡又取出個長哨,同她道:“我父親知道我在上苑和一個繡娘來往,也許會對你不利。”

他嗓音有些艱澀,有點難堪,但還是繼續叮囑她道:“我留了個暗衛給你,不會監視你的行動,只是确保你的安全。如果有什麽事,來得及,你就去找丹寧,丹寧會通知我;來不及,你就吹哨子,暗衛會來找你。”

他說到這裏,周鳴玉才突然反應過來,這次上車,車前只有馬夫,沒有丹寧了。

她接過楊簡手中的哨子,問他:“丹寧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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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簡淡淡回答道:“她畢竟成了家,總得讓她和茂武聚一聚,否則過兩天我們走了,丹寧又是一個人。”

周鳴玉問道:“你不是兩個部下嗎?另一個呢?”

楊簡笑着觑她道:“你從哪兒知道我兩個部下?”

周鳴玉下意識接口道:“就是那天晚上你抓住了我,不是有兩個……”

她後知後覺反應過來,板起了一張臉,道:“對,我不知道,那天我被人打暈了,我什麽都沒有看到。”

楊簡逗她一下就算,道:“茂文在婁縣,被人追殺了一路,現在傷還沒好,我就不帶他了。”

周鳴玉沒想到是這樣,頓了一下,問道:“是端王府上做的嗎?”

其實她覺得大概率是原之瓊做的。

楊簡道:“你知道的倒多。”

他無意多說與端王府上的那些事情,伸手幫她去掀車簾,道:“總之你萬事小心,好好養傷,不要逞強。有事就來找我。”

“我才沒事找你,走了。”

周鳴玉分外潇灑地丢下這一句,将哨子收好,扶着車邊慢慢下去了。

楊簡支着簾子,直看着周鳴玉進了院子去,大門關上,方淡下了溫柔的臉色,冷聲開口:“動手。”

四周飛鳥忽起!

宋既明忽覺不妙,連忙翻身跳下樹幹,幾乎是同一瞬間,便有三柄飛刀,自下而上地狠狠釘進樹幹之中。

宋既明從屋檐上落下,翻身之中抄出匕首,揮臂挑開擲來的飛索和射來的弩箭,并不戀戰,迅速離開了此地。

暗衛收了遺留的兵器,回了馬車之前,同楊簡道:“來的是翊衛統領宋既明,屬下無能,叫人跑了。”

楊簡聽見宋既明的名字,眼中微訝。

但他仍舊道:“罷了,不必追了。”

宋既明與他常打交道,日後還要相見。今日既已然是這樣的情形,不必追到絕路之上。

楊簡淡淡吩咐車夫道:“先回別院罷。”

--

宋既明身法極快,在小巷中幾個騰挪,便來到了人流湧動的大街上。

他一直注意着身後的動靜,再沒聽到有人追來的聲音,便十分不引人注目地将匕首收好,在街上拐了幾道,這才回了自己家。

孟沛與孟潮聽見宋既明回來的聲音,一起從房間裏跑出來,喊了聲“哥”,問道:“方才遇到什麽事兒了?哥你沒事兒罷?”

宋既明說“沒事”,問道:“爺爺喝過藥了嗎?”

孟沛道:“沒呢,正吃飯,飯後喝。”

孟潮去拉他,道:“哥,飯剛上桌,一起吃罷。”

宋既明去洗了個手,就進了房間。房中孟老伯顫巍巍地坐在炕床上,看着一桌子的飯菜,沒有動手,只是看到了宋既明,才笑着招手,道:“小明,來吃飯。”

孟家兄弟聽到這個小名,沒忍住一起笑。

宋既明倒是還好,只是好久沒見孟老伯了,難得從一張常年宛如冰山的冷臉上露出了一點笑意,快步走過去坐到了老人身邊。

宋既明的父親與孟老伯的兒子是舊交好友,從前結伴外出做工,一齊遭了意外沒能回來。宋既明的母親死的早,此事之後,便由着孟老伯将他帶着。

彼時鄉中好些人一起遇難,有偶爾一個逃回來的鄰村人,說是上面有官遮着,拿錢了事,才封了口,只說是意外。

宋既明小時候性子刺兒,到處報官沒用,最後還被當地的衙門盯上,險些就被滅口。

宋既明一咬牙,幹脆帶上孟老伯,抱着孟家還不會走路的兩孫子,一路艱難地往上京去。

上京是個繁華地,但等他們到時,莫說報官伸冤了,連飯都吃不上一口。孟沛身子壯,還能哭兩聲,孟潮是徹底沒了聲。

孟老伯能一個人堅持着把他們這三個孩子照顧好,宋既明全都記在心裏,如今有了官位,更是沒有忘記孟老伯,仍舊是好好地贍養。

雖則休沐的時間不多,但是能回來,是一定要回來的。

幾人和和睦睦地吃完飯,宋既明給孟老伯削着水果,又伺候老人喝了藥早早躺下,這才退出了屋外。

孟潮正在外面燒水,低聲喊他道:“哥,水燒好了,先給你洗洗?”

宋既明擺手說不用,問他道:“過兩日清明,買紙了沒有?”

孟潮指了指屋裏一個方向,道:“那邊放着呢,紙紮紙錢都有。”

宋既明又問:“有酒嗎?”

孟潮取了一壇新的給宋既明,道:“這是給爺爺配藥的,還沒開過,哥拿去用。”

宋既明接過提在手中,道:“我出去一趟,今晚恐怕不回來,你們關好門,照顧好爺爺。”

孟潮問道:“哥要出城?”

宋既明低低應了一聲。

--

馬匹早在宋既明回來時,便繞路去囑咐人準備了一匹。

此刻宋既明換了身深色衣裳,利落地挽起了袖口,趕着城門關閉的最後一刻,駕馬離了城內。

他一路往城郊的亂葬崗飛奔而去。

馬蹄疾疾,在官道上發出孤獨的聲響,轉而又沒入山林,在一片寂寂的空曠裏,發出有些令人膽寒的聲音。

但宋既明面上沒有一點畏懼。

他默默地下了馬,牽着馬慢而穩地往山上走。

此刻天色昏暗,他卻沒有點火把,只是在一片黑暗裏穩步前行。

這一條路,如果沒記錯的話,自他來到上京為止,已經走了八次。

太熟悉的一條路了,他閉着眼睛都不會走錯。

第一次,他心裏全是震驚,甚至都反應不過來死亡與傷心,只是一路麻木又茫然地跟着那一條長長的隊伍來到了這裏。

鮮血在這一路的滴答裏都幹涸,最終全部停留在這裏。

他就是在這一片黑暗裏,看到火光映照裏,最前面的那個白衣女子,挨個将自己家人的屍首擺放整齊,而後拔劍狠狠刎上了自己的脖頸。

太黑了。

太多人了。

那一年的宋既明,根本沒有機會走上前來。

他只是一個人縮在這片陰森的山林裏,等着火把映照下,那些人将這個偌大的土坑全部掩埋,一直到東方微白,才慢慢地撤下山去。

他這才有機會來到近前。

一個人都看不到了。

他想見的人,再也見不到了。

今年,是第九回 了。

這裏的雜草已經生得郁郁,但宋既明不能清掃,也不能拔除。他就只是席地而坐,将帶來的紙錢拿火折子燃了,而後拿出帶的那壇黃酒,慢慢地倒在了前面。

這一點燃燒的火光,終于将他沉靜的臉映照了出來。

他靜靜地看着紙錢燒到最後一點,才松了手,扔進一個淺淺的小坑裏。

宋既明帶來的紙錢不多,實際上,燒的太多,就無法完全遮掩痕跡。他将帶來的都燒了,而後起身用匕首刨土,慢慢将那些都蓋上。

最後,他從懷裏摸出了那一枚小小的玉珠耳珰。

不大的珠子,都已經被他的體溫焐熱。

--

來到上京的那年,宋既明十六歲。

入京的那天,孟老伯堅持了一路,終究還是因為生病和勞累饑餓倒下。孟家兩個孩子餓得危在旦夕,宋既明也沒了力氣,想要去做工換錢,一時都找不到辦法。

那長街之上的富貴之人熙熙攘攘,沒一個看向他們這些肮髒又落魄的外鄉人。

宋既明有自己的傲氣,但那時候一點辦法都沒有,只能抱着兩個孩子,跪在路邊求人。

求求了,救救我兩個弟弟。

求求了,救救我爺爺。

求求了,只要今天能有一口飯吃,只要今天這一回。

可惜沒有人理會。

只有一輛寬大富貴的馬車,從他面前經過的時候,微微慢了下來。

車夫驅趕着他離開,叫他別擋路,那一鞭子險些抽在他身上。

他迅速地躲閃開,卻狠狠地撲到了一邊。他趴在地上,擡起頭來,便看到側邊車窗的窗簾微動,縫隙裏有一個身着華衣的女子,纖白的手中輕輕丢下一小道剔透的光芒,墜落在了他眼前。

宋既明那時候一定是被餓花了眼。

他那一瞬間,覺得這世上真的有神女可憐世人。

他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低頭看見地上是一個很小的耳墜子,只有一枚淺粉色的玉珠。

馬車輕輕地駛開了,宋既明愣了愣,一路追上去,聽到這寶馬香車之中,有個少年輕輕笑道:“你怎麽這樣好心,路上遇見誰,都要丢個耳墜子下去不成?”

然後就是一個聲音清泠泠的姑娘開口。

“我的耳墜子多了去了,能救他一家人性命,豈不是好事一樁嗎?”

宋既明指着那馬車問路邊的攤販,方知那是楊家的馬車。

他始終記得自己的恩人,打聽了許久,又比對了年紀,方知道那車上的少年,是楊家的八郎君。

而那姑娘,則是這位楊八郎的未婚妻,謝十一娘。

他一直盼着她一生圓滿,可惜這挽救他性命的神女,沒能永遠挽在雲端。

她最終只在這一片濕冷的土地之下,無處容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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