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第52章

楊簡的意識其實一直都保持着清醒。

他這些年在外面辦事,也算得上是刀尖舔血,若是一個人遇到了危險,唯一自保的方式就是保持清醒。

他在祠堂前一下扛不住暈了過去,好在身邊的近衛立刻過來給他塞了一顆保命藥,于是在擔架上晃晃蕩蕩的時候,他就迷迷糊糊着清醒了過來。

只是頭腦沉重,他一點都不想睜眼。

馬車準備得很快,裏面鋪着又厚又軟的褥子,侍從們着急卻又不敢下重手,只能把他一點一點往裏挪。

楊籍跟着楊簡上了車,楊夫人讓他們先走。

馬車于是立刻往惜春裏的別院駛去。楊籍不知道楊簡如何,心慌得厲害,只敢拍拍他的肩,低聲問:“八郎,能不能聽到我說話?”

楊簡聽着他的聲音,八成是快要哭了。

于是他動了下手,招呼楊籍靠過來。

楊籍驚訝不已,連忙把耳朵湊到楊簡跟前,聽他聲音很輕地說:“叫我的暗衛,去找茂武。”

楊籍口中急急地念叨着“叫茂武來有什麽用”,但還是把頭伸出了簾外。

伸出去才反應過來,不是,暗衛在哪兒啊?

但楊簡閉着眼睛,肯定是問不得了。

楊籍于是喊了一聲:“去找茂武!”

下一刻,便隐約聽得檐上有風,有飛鳥驚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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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籍啧啧稱奇地鑽回車內。

還好是此處路上無人,不然他這一嗓子可真是丢臉。

楊夫人已經提前派了人去別院,将所需的東西都快速準備好,侍從們提前在門口等候,見馬車來了,立刻将楊簡擡進屋裏。

楊簡的衣服脫是脫不了了,只能半剪半褪,将傷口露出來。

大夫也早已經帶着藥箱來了,此時洗淨了手幫楊簡處理傷口,招呼着人先去熬藥。

楊簡閉着眼,只覺得這向來安安靜靜的別院此刻吵鬧得厲害,也不知楊家那邊給他安排過來了多少侍從,真是生怕他死了一樣。

然後,就在這漫長的嘈雜聲中,他忽然聽見了外面的雨聲。似乎是為了證明他的聽覺沒錯,有新鮮的泥土氣息慢慢透過半開的窗戶,鑽進他的鼻端。

他心中有些遺憾地想,還是下雨了。

這樣的天氣仿佛沉沉地将他拽回過去,非要讓他再體驗一次般的無情。

可旋即,他又聽到了一個輕得幾乎無聲的腳步聲,帶着讓他心顫的熟悉,快速來到了他的面前。

楊簡嗅着輕淺的香氣,慢慢睜開眼,果然見到周鳴玉伏在床前,低垂着眉眼,眉心都微微皺起來。

她望着他,手指輕輕撫在他臉頰上,微微的涼。

楊簡擡手握住她的手,用炙熱的手心貼上她手背,啞聲道:“下雨了,怎麽不多穿一件?”

周鳴玉沒想到他第一句話說這個,用指尖戳戳他:“少管我,管管你自己罷。”

她語氣一貫的沒心沒肺。

但是楊簡覺得,不知是不是自己眼花,總覺得她看着自己的眼睛裏,有那麽一點掩飾不住的擔憂和傷心。

他想這一定是真的,一定是真的。

他将頭靠過去,周鳴玉連忙伸出另一只手托住他的臉側。他偎在她掌心,重新閉上了眼,懇求道:“好姑娘,陪陪我罷,下雨了。”

不要離開我。

周鳴玉不懂下雨是什麽意思。

但她仍舊溫柔地摩挲了一下楊簡的臉頰,輕輕地将粘在他臉上的發撥開,湊近了同他輕輕道:“我來了,我不走。”

--

楊籍有些手足無措地站在一旁。

他是一路把自己弟弟扶出家門,扶上馬車,扶進別院,扶到床上的。

他也知道自己是笨手笨腳了些,不那麽會照顧人,于是幹脆就退後站到一邊,盯着他們照顧楊簡。

沒過多時,屋外來人了,走進來一個纖弱清秀的姑娘,一只手拄着手杖,另一邊被丹寧扶着,直往床邊走過去。

這位姑娘顯見得眼裏是沒有他的,徑自坐到了腳踏上,傾身伸手撫向楊簡。

楊籍這才慢半拍地反應過來:這誰啊?沒見他弟看大夫呢嘛?好沒眼力見兒。

他剛打算上去叫停,緊接着便見他那半死不活的弟弟睜開了眼睛,開始給人家姑娘捂手了。

楊籍活了二十多年了,如今早就習慣了楊簡獨來獨往的冰冷性子。自打楊簡長大,謝家沒了,何時見過他這般粘人愛撒嬌?

楊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好好好,原來這裏一屋子人裏,他這個親哥哥才是最多餘的那個!

楊籍一瞬間感覺自己作為兄長而油然産生的那些對于弟弟挨打的心疼和悲憤都煙消雲散了,甚至他的臉都不再溫柔明媚了。

他非常不爽地坐去了房間對面,冷眼看着這一屋子人,想看看這幫人到底什麽時候才能看到他。

于是他真的幹等了半個時辰。

直到丹寧出去換熱水,走進來的時候才看見了他,連忙放下水盆走過來問他道:“公子怎麽一個人坐在這裏?”

楊籍:?

因為他站在那裏也沒人看得見他啊?

因為這屋裏也沒人願意和他兩個人坐在這裏啊?

難道是他喜歡一個人坐在這裏嗎?

丹寧看見他滿臉不爽,這才想起自己背後那位周姑娘,道:“這邊有人照顧,公子不必一直等了,不如早些回去告訴夫人,只說這邊查過沒傷到筋骨,讓她安心。”

楊籍一想也是,母親沒有跟過來,等了這麽久必然是要着急的,他既然幫不上忙,還是回去好了。

他起身走出房間,又頓住腳步,低聲問道:“裏面那是誰家姑娘?”

丹寧頓了下,想起這位也是楊家人,沒肯說,只道:“公子別問了,先回去罷。”

行,不說,瞞着他,不拿他當兄弟。

楊籍很傷心,憤憤然坐車回了楊家。

楊夫人已然和楊宏吵過一架了,此刻憂心不已地坐在房間裏等着,時不時站起來走動一圈。

旁邊的媽媽看她如此,忙勸道:“夫人莫着急。咱們都派了侍從和大夫去,七公子也在旁邊跟着呢,想來是一時忙碌,顧不上回話。夫人且坐一坐,信兒就來了。那幫打人的手底下會使勁兒,肯定沒大傷。”

楊夫人焦心道:“郎君特地叮囑了要用力打,那幫人放水又能放多少?實打實的二百棍,怎麽不得打掉半條命?”

正說着,楊籍從外頭快步進來,叫了聲母親,同她道:“母親放心。八郎身子骨結實,大夫都瞧了,只是皮肉傷,沒傷到筋骨。只要好好歇着好好吃藥,憑八郎的體質,必然很快就好了。”

楊夫人到底是沒看見楊簡的傷口,只記得方才一身鮮血淋漓,心裏雖然聽這話安心了些,卻仍不能完全放心。此刻坐在椅子上,又忍不住掉眼淚。

楊籍忙在一旁安慰。

楊夫人擦了擦眼淚,方問道:“你去了這麽久,可看見其他人了嗎?”

楊籍腦子裏蹭的浮出楊簡抓着人家姑娘的手撒嬌的樣子來。

他有些磕絆:“沒……沒啊。”

他心道楊簡雖然對自己不好,但自己是個好哥哥,要原諒弟弟的缺點。這種在外面偷偷談了一個姑娘的事,還是別跟家裏說的好。

免得家裏人知道了,楊簡又要挨一頓打。

他覺得自己真是個有擔當又會維護弟弟的好哥哥。

楊夫人瞥了他一眼,道:“跟我說話你還不老實?若是那邊沒人,我不就跟着去了嗎?哪還能等着你回來給我報喜不報憂?”

楊籍沒聽明白,尬笑着道:“母親說什麽呢?那邊除了八郎的侍從,再就是之前嫁了人的那個丹寧過來了,其他的沒別人了。”

楊夫人狠狠戳了戳這個沒腦子的兒子的額頭,湊近了低聲問:“有沒有姑娘在?”

楊籍:“啊?”

他心道:八郎啊八郎,你自己在外頭和人談情說愛,怎麽不知道避人啊!

這可叫為兄怎麽幫你!

楊籍支吾着道:“咱們家派去了不少侍女呢,來來往往的,我只顧着八郎那邊,沒注意什麽姑娘。”

楊夫人幹脆道:“你少幫着他遮掩。什麽話不給你父親說就算了,連我也不能說?八郎在外頭是不是有喜歡的姑娘了,來了嗎?”

楊籍終于反應過來了。

合着人人都知道,就他不知道。

他有些氣惱地往楊夫人腳邊繡墩上一坐,道:“母親知道怎麽還問我?自己去看不就是了。”

楊夫人側首看了他一眼,道:“還真有?”

楊籍:嘶。

汗流浃背了。

楊籍無奈地放棄抵抗,道:“我哪知道是誰家姑娘?八郎在車上讓人去找茂武,八成就是為了叫丹寧去接人的。我看八郎見了她粘人得很,也不暈了也不痛了,說話也有力氣了,精神頭好着呢,指不定還能再扛兩百棍。”

楊夫人聽見這話,敲了楊籍一記,又緩緩放下心,長籲一口氣。

楊籍問道:“母親放心?”

楊夫人道:“有什麽不放心的?你倆的婚事是我心頭大患,如今能解決,只要他是找了個活人,我是沒有一點不放心的,橫豎我也不指望你們光宗耀祖。”

楊籍心道:好慘的大哥。

他想了想,同楊夫人道:“我瞧着,那姑娘也算安靜溫柔。如果八郎喜歡,也未嘗不可罷?若能讓他收心回家,也不至于和父親繼續矛盾下去。”

楊夫人也是這樣想的。

可她聽見了那句安靜溫柔,又不自覺地惆悵起來。

楊簡一直不肯娶親,擺明了是放不下謝惜。

可十一娘一貫開朗明媚,從來就不是個安靜溫柔的性子。

他若真喜歡安靜溫柔的,怎麽如今才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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