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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楊簡挨家法,棍子都打在臀腿上,周鳴玉不好意思看,一直背着身,只一直看着楊簡的臉。
但她進來時大夫正在幫楊簡處理傷勢,所以她遙遙大概看過一眼,只見得一大片血肉模糊。
她坐在一邊,聞得沉重的血腥氣。
周鳴玉的手被楊簡一直攥在手裏貼在頰邊,所以她能感覺到楊簡的溫度高得很不正常。她有心去擰個帕子給楊簡擦把臉,但她剛要抽身起來,就被楊簡緊緊地拽住。
周鳴玉無法,只得回頭找人,丹寧恰巧在旁邊看見了,連忙道:“我去擰個帕子來,勞煩姑娘給公子擦擦臉。”
周鳴玉點頭。
丹寧剛命人捧了熱水進來,這會兒正好用上,連忙擰了個幹淨的布巾來遞給周鳴玉。帕子的溫度是舒适的溫熱,正巧将楊簡臉上頸間的汗都擦淨。
周鳴玉一點一點幫楊簡擦好,回頭将帕子交出去,道:“姑娘擰個冰帕子來給他敷敷額頭罷,他燙得厲害。”
丹寧說“好”,出去叫人打一盆井水來。
周鳴玉走不開,只得一直縮在旁邊,丹寧看她在腳踏上蜷着,趕忙給她拿了個凳子讓她坐下。
就是起身這一下,楊簡握着她的手又緊了緊。
周鳴玉能感覺到楊簡似乎是真有些支撐不住,所以睡了過去,只可惜睡得不夠安穩,她稍微動一動,他都下意識地要收手。
另一邊,邊大夫手下熟練,很快幫楊簡處理好了傷口,又重新上好了藥。楊簡到底有身份,不好讓他大喇喇地晾着,只好鋪好紗布,再拿個輕薄的被子蓋上。
這會兒收拾停當,丹寧特地将大夫請出去問醫囑,又把其他侍從帶了出去。
周鳴玉早看到楊簡的眉心皺成川字,此刻房間裏終于安靜下來,她才去輕輕撫了撫楊簡的眉心,看見他終于慢慢舒展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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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拇指輕輕摩挲着楊簡的手背,沒過多久,聽見楊簡的呼吸終于穩定下來。
他睡着了。
她心中想,他這點倒是一點沒變。
小的時候,楊簡就是這樣,雖然在外面張揚又熱烈,可是回到自己的住處,就喜歡安安靜靜地待着。下人們若是有什麽大響動,他也不會斥責,只是會很不爽地自己窩着。
他一貫是脾氣好的那類人。
但他也有脾氣不好的時候。難得生病的楊簡,聽見什麽看見什麽都煩得頭疼,不愛見大夫,不愛喝藥,旁人來見他也不愛見。
謝惜倒是能見,但依舊不愛見。
周鳴玉坐在楊簡身邊,想到自己幼時去他那裏探病的時候,楊簡永遠悶悶地蒙着頭縮在大床最裏頭,興致不高地說:“你個小姑娘,這時候過來幹什麽?萬一生病了,好幾天都不見好。”
他像極了宮裏生病時便不敢面聖的妃嫔,生怕自己容貌憔悴便失了恩寵。
此刻房間裏就剩下他們兩個人,周鳴玉傾身靠近楊簡,突然想,他是不是仗着自己如今英俊,連臉都不遮了。
周鳴玉一個人閑閑地坐了許久,終于感到楊簡的手因熟睡而放松,這才小心翼翼地抽出來,放輕了腳步往外走。
丹寧一個人坐在外頭,正看着熬藥的小火爐,聽見門邊有響動,回頭看見周鳴玉扶着門出來,輕聲喊了句“姑娘”。
周鳴玉坐在廊下,和丹寧一起看着院子裏雨點淅瀝。
丹寧回頭看了眼房間裏,輕聲問道:“他睡熟了?”
周鳴玉點點頭,道:“還算安分。”
這四個字叫丹寧沉默下來。
她照顧楊簡這麽久,豈能不知他這些瑣碎的生活習慣?公子哥兒養尊處優地長大,小毛病一個不少,怎麽能叫安分?
她手裏拿着個小蒲扇扇火,垂着眼安靜了片刻,反駁道:“他才不安分。”
天大地大,有幾個人能叫他畏首畏尾,生怕驚擾,惹人厭煩?
周鳴玉側目望向她,想不知是不是自己想多了,總覺得丹寧這話裏有些輕恨的意味。
丹寧抿了抿唇,道:“我仔細想了想,我先前見姑娘,确有些排斥的心思。姑娘雖大度,與我說得清楚明白,不再計較,但我卻算不得敞亮。今日,想同姑娘說幾句冒犯的話。”
周鳴玉道:“這沒什麽,姑娘請說。”
丹寧看着外面地磚上被雨點打開的一圈圈水窪漣漪,道:“有件事,我本是不該同姑娘亂嚼舌根的——公子幼時,曾與一高門小姐有過婚約。”
她微微頓了頓,興許依然是覺得這話說着不合适,但她還是繼續道:“我幼時便伺候公子,也常見那小姑娘。他們從前在一起十分快樂,我瞧着心裏也快樂。總覺着未來年歲漫長,也不過就是如此。”
可她又輕輕地嘆息了:“可她死了,所以婚約沒了,公子也漸漸安靜下來了。我這些年時常想,若是能再有一個人,能叫公子重新敞開心扉,那自然是很好的。”
丹寧露出一個有些慚愧又歉疚的笑意來:“姑娘來了,我心裏是有些開心的,可是我又有些難過。我已經不大記得那個小姑娘的長相了,如果公子也抛下了前事,那麽只怕就沒人記得她了。請姑娘容我辯解一句——我心中不是厭惡姑娘,我只是舍不下過去,不知道如何面對姑娘。”
周鳴玉沉默了下來。
過去那些年裏,丹寧是真的将謝惜當作了自己的主子,同時也當作了自己的妹妹。周鳴玉想過丹寧或許對謝惜還留有一些情意,卻不想耿耿于懷到如今。
她的确沒想到丹寧先前排斥她,居然是因為這個理由,此刻心裏聽着,難免不動容。
周鳴玉緩了緩,道:“他有未婚妻,我知道的。”
丹寧似乎沒想到,神色有些驚訝。
周鳴玉看着她微微笑了笑,繼續道:“所以姑娘如此說,我心裏完全理解。”
丹寧的眉心緊了緊,有些酸澀道:“我并非是有意說出來,向姑娘心裏紮刺。今日與之前的冒犯,我一并向姑娘賠罪。”
她站起身,便要向周鳴玉跪下。
周鳴玉連忙去扶住她,沒讓她真的跪下:“姑娘至情至性,以誠相待,我也不是無理取鬧之人。懷念故人并非罪過,而是人之常情。只是斯人已逝,望姑娘莫要再執著過去,向前看罷。她若知曉,必不希望姑娘囿于從前。”
丹寧點點頭,又解釋道:“姑娘請放心。公子是專一之人,雖有過去,但如今既然決心與姑娘交心,便絕不會有二意。望姑娘憐他處境艱難,多加理解。”
周鳴玉笑道:“他若真是忘恩負義之人,我倒要扭頭就走了。”
二人間龃龉消散,關系仿佛立時親近許多,又坐下閑閑說起了話。
周鳴玉這才問道:“姑娘方才送大夫走後,可問過旁人,他是為何挨打的嗎?”
提到這個,丹寧又皺起了眉,嘆了口氣。
“我叫茂武去問了跟着的護衛,說是公子殺了清河郡主的死士,斬了首留了條子,扔在王府門前恐吓她。家主知道後大怒,提了公子去問,公子不肯認錯,這才被打了。”
周鳴玉有些疑惑,問道:“他好端端的,和個姑娘家計較什麽?可是郡主做了什麽?”
丹寧猶豫起來。
周鳴玉瞧見了她的神色,估計是不好說,便說了句“不好說便算了,我不多問”,心裏盤算着回頭再去找祝含之打聽。
說起來,祝含之過了一晚上了,還沒給她回信兒呢。
丹寧想了想,還是道:“我都與姑娘說了這麽多了,哪還有什麽不好說的。其實,和先前我說的那位小姐家中,倒還有關系。”
周鳴玉一聽這話,便想起自己之前去見原之瓊時,故意提到謝家。
她原是打算挑起原之瓊心中猜疑,逼迫她有所行動,自己才好順藤摸瓜,找出端王府與楊家的關系,看看當年謝家的案子裏,端王府究竟扮演了什麽樣的角色。
她一顆心高高提了起來,故作平靜地問道:“這又是怎麽說?”
丹寧看了眼周圍,再次确定無人後,方壓低了聲音道:“那位姑娘家中獲罪,全埋在了城郊荒崗。公子昨晚前去拜祭,遇到清河郡主的死士在那邊掘墓,惱怒之下——”
周鳴玉噌地站了起來。
掘!墓!
原之瓊怎麽敢!
周鳴玉渾身難以遏制地顫抖起來,一瞬間嘴唇都白了。
丹寧瞧見她這樣,只當她吓到了,起來扶她道:“怪我。這樣的事,和姑娘說什麽。”
周鳴玉雙腿都有些支撐不住,被丹寧扶着坐了回去。她強自忍耐了許久,方道:“沒什麽……我就是有些被吓到了。逝者為大,那郡主怎麽會做這樣的事?”
丹寧坐在她旁邊,臉色也有些憤憤,道:“是啊!那家人當年對她那麽好,她便是再沒良心,也不該做這樣有違天理的事!”
周鳴玉的手死死地攥着衣角,問道:“那墓……當真掘開了嗎?”
若當真因為她一句話叫她的親人曝屍荒野,那她就真的九死不足以贖其罪。
丹寧搖頭,道:“那倒沒有。就是邊緣有一片的覆土松了,還沒挖到下面,公子就去了。那幫人害怕被人發現,又趕緊填回去了。公子特地檢查了,叫人守着,今晨又找道士去做法事了。”
她無法理解地念叨着:“真是作孽啊……”
周鳴玉狠狠掐了自己一把,逼着自己冷靜下來,想,當年秀書頂替了她卻沒有人在刑場上認出來,那說明必然是在牢裏就沒了,才好掩人耳目地過關。
所以原之瓊去掘墓,應當是不确定謝惜是否真的死了,不确定四姐去收屍時,是否将她換了出去,所以用這樣偏激的方式,來驗證謝惜是否真的死了。
謝家必然有故人在世,那難免就有想要報仇的人。但區區無名故人,和謝家的親女兒相比,恨意和份量是完全無法相提并論的。
原之瓊害怕謝惜會回來,既然動了這個掘墓驗屍的心思,想來必然要做到不可。即便今日楊簡攔下了,日後難免有防範不了的時候。
但周鳴玉不可能讓她再去驚擾謝家人的安息了。
她一直緊繃的心裏,突然有一個口子破開。若是一直如此謹慎,不敢向前一步,那複仇鳴冤之日遙遙無期。
這世上人、世間事,原本比的就是,誰更能豁得出去。
若是原之瓊非要确認謝惜的死活不可,那她就讓她知道好了。
就明明白白地告訴她——
謝惜仍在。
爾有何仇,爾有何怨,盡向我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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