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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韓容上大學之前，外公仍然健在，老先生一個人住在鄉下，青山綠水世外桃源，自給自足悠然自得。假期時候，韓女士會帶韓容去外公家小住幾天。

農村的樣子大致上就像課本裏寫的那樣，阡陌縱橫，雞犬相聞。家家戶戶挨得很近，打一個噴嚏從村頭傳到村尾要不了幾分鐘，同樣的，喊一聲幫忙四處都是援手。地小人少，鄰裏和睦。

韓容很喜歡這個地方，更喜歡住在這裏的外公。老先生是一個風骨俊俏的教書匠，常年一身筆挺的黑色中山裝，個子很高，有一米八，挺拔峻逸。老先生也寫了一手好字，像他的人，剛正不阿。

韓容很小的時候，就由老先生帶着讀書認字。韓容的名字也是老先生取的， “容”是海納百川，有容乃大的容。

老先生對韓容的唯一要求是多讀書，腹有詩書氣自華，一身正氣行天下。大多數的時候，老先生和韓容并排坐在院子裏看書閑聊，韓女士則坐在對面紫藤花架下的秋千上縫老先生過冬時候的棉衣，偶爾擡起頭看他們一眼。

後來韓先生的生意越做越大，公司也開得越來越遠，種種原因之下，韓女士便不常來了。于是老先生養了一只漂亮矜驕的布偶貓，取名叫抱琴。

“我欲醉眠君且去，明朝有意抱琴來。”

韓容那時候還小，不懂外公抱着貓站在紫藤花架下念這首詩的意思。

高中一年級結束的時候，韓容患上了厭食症。或許是離家太久水土不服，或許是學習太苦身心疲憊，又或許是別的什麽原因，總之他吃什麽吐什麽，身體迅速地消瘦下去。等回到家的時候，已經是皮包骨瘦竹竿兒一根，被韓女士擰住耳朵念了一頓。

韓容邊躲邊笑: “就算是竹竿兒，你兒子也是最出挑的那根!”

“就你有嘴一天到晚叭叭叭!”她滿臉怒容，眼裏卻是真的心疼。

過了幾天，情況依舊沒有好轉。向來大家閨秀，慢條斯理的韓女士破天荒地雷厲風行一次，把韓容從被窩裏扯出來，強行塞上出租車，一路風馳電掣地飙到醫院。挂號，就診，化驗……韓女士像陀螺似地打轉，忙前忙後一整天，最後看到韓容顯示健康正常的體檢報告，哭笑不得。

回家後，韓容還是不愛吃飯，也不見他額外吃零食，體重仍舊偏輕，韓女士仍然擔心。

正好那個暑假韓先生去國外出差，偷得浮生半日閑的韓女士帶着厭食寶寶韓容去了鄉下。老先生的身子骨依舊硬朗，布偶貓抱琴仍然美麗端莊，只是脾氣很大，除了老先生，誰也不理睬，偶爾還會給韓女士一個傲慢的白眼。

韓女士不惱也不氣，抿着嘴輕笑，對韓容說: “這是一只通人性的好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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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容耿直地說: “它好像特別不喜歡你。”

“因為它吃醋了。”韓女士笑着講: “它知道老先生最愛的人是我。”

韓容笑眯眯地說: “我也愛你呀，媽媽。”

母子倆有一雙一模一樣的眼睛，彎起來時仿若桃花開滿城。

這時候，老先生也會摸着抱琴的腦袋，眯眼笑。

細細一看，三人的眼睛都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

一脈相承。

傍晚時分，韓女士和老先生說了韓容的厭食症。老先生告訴她農村有很多土辦法，其中一條就專治挑食——誰家的小孩胃口好吃得多，喝這小孩喝過的水，也會變得像他一樣。

再後來，土方法傳了出去。鄉下的小孩因為要幹農活，所以吃得多力氣大。很多城裏挑食，厭食的小孩家長會特地下鄉讨要這些小孩喝過的水，裝回去燒飯。

三歲以下的小孩喝過的水效果最好。

韓女士從村頭跑到村尾，好不容易找到了一戶符合要求的人家，小孩兩歲半，睡醒吃，吃了睡，吃嘛嘛香，白白胖胖。村民也尤其熱情，給小孩泡奶粉的水還剩一點，把整個熱水瓶都拿給了韓女士。

韓女士回去後用這水淘米煮飯，也說不出什麽原因，韓容吃了那天的晚飯後就不再厭食。暑假結束的時候，他整整胖了二十斤，後來回學校蹦蹦跳跳，都變成了令人眼熱的肌肉。

高三那年寒假，老先生走了。沒有什麽征兆，是在睡夢中壽終正寝的。韓容最擔心的就是韓女士，怕他這纖細柔情的母親傷心過度。出乎意料的，韓女士悲傷得很平靜。大概到了她這樣的年紀，也已經知天命了。

全家上下，最不淡定的就是抱琴。它上蹿下跳沒了往日矜持，阻止村民将老先生火化，阻止村民将老先生的骨灰盒下葬。它賴倒在墓地上不起，韓容上前強行将它抱走，等老先生正式入土為安後，才松開。

抱琴狠狠咬了他一口，跳下去跑遠了。後來韓容再也沒見過抱琴。每年回鄉下掃墓的時候，他也曾聽村民提起，偶爾會在老先生的墓旁看見抱琴，翹着高傲的頭顱，瘦了一點，精神依舊很足。它好像一直在流浪，又好像一直在等老先生。

“外公會寂寞嗎”

“當然不會了。他知道有人一直記挂着他。而且，抱琴會陪着他。”韓女士眼神溫柔地凝視着墓碑上的照片， “曾經我也沒有辦法想象他離開我的日子，因為我知道這世上沒有人比他更愛我。直到我有了你。雖然最愛我的人不在了，可為了我最愛的人，我必須燦爛地活着。”

“容兒，人生就像是開公交車，除了你自己，沒有乘客一站到底，總有人要中途下車。但是同樣的，總會有人在下一站等你。”

“可能你會經歷一段必須一個人生活的日子，但是你要相信，你不會一直獨行。”

****

韓容從夢裏醒了過來。

現在是淩晨三點，獅城環境保護管理局。

713特案偵破後，淩風替了歐俊生的職務，調入市局工作。臨走前他送了韓容和季延一句話， “你倆捆在一起千萬別分開了，你們相愛就是為民除害!”

丁丁下海經商，原飛回警校深造，白心懷去了西部支教。韓容認識的人都走了，于是他也離開了虎城。

2020年3月，通過公開招聘，筆試面試等環節，韓容一路過關斬将，順利成為一名基層公務員。他工作的地方叫做獅城，一年四季溫暖如春，房價不高物價偏低，非常适合養老。但由于是旅游城市，對環境要求頗為嚴格，假期前後，韓容都得加班加點四處檢查考評工作。

季延無視各大醫院抛來的橄榄枝，追着韓容跟到了獅城，進入一家心理咨詢機構任職。機構與環保局就隔了一條柏油馬路的距離。

季醫生暢想着“夫夫攜手出門去，下班雙雙把家還”的美好日子，但是老天偏偏和他過不去。由于韓容不是本地戶口，單位出于人道主義給他提供了免費的員工宿舍。又因為基層人少事多，加班通宵常态化，東奔西跑實在太累，韓容就在宿舍住了下來。

季醫生每到飯點就直奔環保局食堂，表面上是蹭吃蹭喝，實際為了多看韓容一眼。他無時無刻不在忍耐和克制， “我想你想得快發瘋了”這樣的話幾乎要脫口而出。

看得到吃不到的日子足足過了兩個月，在即将崩潰前，季延在環保局附近買了一套二居室的公寓，以“拆家住不慣蝸居“的名義，強行把一人一貓打包帶走。

拆家表示:新房子面積大，拆起來有挑戰難度，興奮!

公寓精裝修，家電齊全拎包入住。拆家飛檐走壁，上蹿下跳，皮得不亦樂乎。季延心情很好，眯着眼睛整理行李。韓容假裝沒看到對方藏在口袋裏的手铐。他知道如果當時自己流露出來一點點拒絕同居的意思，肯定會被季延鎖在房裏一段日子。

他覺得他是好了，但季延的病似乎更嚴重了。

季醫生鋪床的時候力道沒把握好，導致手铐從口袋裏掉了出來。他面不改色地将手铐撿起塞進床頭櫃，解釋道: “這是給我自己準備的。如果我控制不住自己傷害你，你就把我拷起來。”

韓容大為感動，情不自禁地說: “我信你個錘子哦!男人的嘴，說謊的鬼。”他白了季延一眼，轉身進了浴室。

一臉清心寡欲的季醫生衣冠楚楚地跟了進去，過了半小時，面帶桃花衣衫不整地出來了。

大概是加班過度累壞了身體，晚飯時候，韓容沒什麽食欲，随便喝了兩口湯就去和拆家打鬧了。季延看着一動不動的飯菜，微微皺起了眉頭。第二天早上，韓容起得遲了，急急匆匆出門，忘帶季延給他做的愛心早飯。到了中午飯點，他沒感覺到餓意，發了一條簡訊給季延，告訴對方自己不去吃飯了。晚上加班沒回公寓，季延給他送飯來，等次日早晨，依舊是老樣子沒動過。

一兩天不吃飯不會死，韓容沒放在心上，季延卻愁得長了兩三根白頭發。他一直用藥膳調理韓容的身體，對方突然厭食，一定是哪裏出了問題。趁着星期天放假，季延帶韓容赴市醫院體檢，報告顯示一切正常。

內科醫生看完報告後，推了推眼鏡說: “突然變得不愛吃飯，既然不是身體上的原因，那就是心理問題了。你可以挂我們醫院的精神科檢查下。”

韓容: “……我沒病。”

他如果真是心理或者精神方面出了問題，季延就不會帶他來做普通的身體檢查了。季醫生也對自己的專業水平頗有自信，深信韓容此時沒病，那麽他厭食的原因究竟是什麽呢

季醫生百思不解，眉頭皺得可以打結。回去路上，韓容安慰他， “應該是最近工作太累，休息一段時間就好了。你不要擔心啦。”

星期三是盂蘭盆節，獅城被譽為“佛都”，每到這日，天南地北的僧衆前來參加水陸法會。百姓在路上遇到僧人，主動供給，會得到福報。

韓容之前就是為了盂蘭盆節加班。他得監測開展水陸法會場所的空氣質量是否達标，還得在群衆看得見的地方貼上“亂扔垃圾，許願不靈”， “保護環境，從佛做起”， “文明禮佛，綠色供養”等宣傳标語。節日正式開始的時候，反倒是他們空下來的日子。等節日結束，又得開始新一輪的環境質檢。

因此獅城環保局的公務員都在家以睡覺的方式過節。入鄉随俗的韓容也不例外，窩在床上睡得天昏地暗。

季延請了假提前離開單位。拆家的貓糧吃完了，他得去補貨，從寵物店出來，被一個乞食的和尚主動攔住，給了對方一張百元紙幣，哪知對方笑眯眯地搖頭，指着他手裏的貓糧。

和尚灰頭土臉，看不清原本的面貌，身後背了一個竹筐，露出一雙碧綠的貓眼來。

季延把貓糧給了和尚，轉身回寵物店再重新買了一份。等他出來時，和尚還站在原地，雙手合十念了聲佛號，随後說: “食鬼以人的食欲而生。當人過度勞累或者憂愁時，精氣就會虛弱，食鬼則趁虛而入。被食鬼纏身的人，食欲不振沒有胃口，吃東西味同嚼蠟，不吃飯也不感覺到饑餓。我在你的身上感覺到了一絲食鬼氣息，不知是你從哪位朋友那裏沾到的”

季延原本是不信這些怪力亂神的，但自從遇到韓容後，他就開始迷信了。

“怎麽殺死食鬼”

“因七情六欲而生的鬼是無法殺死的，只能驅趕。”

“如何驅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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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容這一覺睡得很沉，等醒過來時，已經是早上五點。天空泛起了魚肚白，拆家還窩小床上打呼嚕。季延在廚房裏準備早飯，看見他出來，端了一碗紅豆湯放在桌上，說: “這是小孩喝過的水煮的，喝了就會吃飯了。”

“我會吃飯的。”韓容笑着親了親他的臉，坐到位置上，認真地把紅豆湯喝完。

過了十分鐘，蝦餃蒸好出籠，雞蛋腸粉出鍋，随着香氣撲鼻而來，韓容忽然感到一陣饑腸辘辘，不由自主地拿起筷子。季延也不讓他多吃，剩下三分之一的時候，全部端走倒掉了。

韓容咬着筷子抗議。

“你幾天沒吃飯，進食得循序漸進。”

“等我年紀大了，你是不是也不讓我吃糖，防止我得糖尿病啊”

季延一本正經地說: “偶爾斷糖對身體有益無害。”

韓容正色道: “你是精神科醫生，不是營養師。能不能有點自覺”

“我有營養師證書。”

“……打擾了，我去晨練，告辭!”

韓容在小區裏溜達的時候，正好碰到小區業委會的蔡阿姨。

“早啊，蔡阿姨。”

“你哥哥的小孩是不是生病了”

她見韓容一臉茫然，解釋道: “昨天你哥哥一層層樓地跑，一扇扇門地敲，詢問其他業主有沒有小孩喝剩下的白開水。有些人家的小孩體質弱喂不進飯一吃就吐，就會用這個土辦法。”

“沒人投訴他擾民嗎”

“沒有啦。他哥哥敲門的時候輕聲細語，被人罵了就道歉，那些人都不好意思說他了。”

“其實我年紀比他大啦!”

“啊，那你弟弟一定對你很好哦!”

“是呀!”

韓容繞着小區跑了三圈，微微出了一身薄汗後，往公寓樓走。季延懷揣拆家站在門口，四處張望，好像在找什麽。拆家從他懷裏一躍而下，撒丫子奔向韓容。

韓容彎下腰将英短貓接了一個滿懷，擡起頭對季延露出一個燦爛的笑臉。

對方那雙清冷的丹鳳眼目不轉睛地看着韓容的時候藏不住秘密，又似乎全是秘密。

韓容被他瞧得心裏發癢，笑嘻嘻地湊上去親了親他額頭， “回家啦。”他伸手握住季延，往公寓走。

盂蘭盆節還沒結束，韓容仍在休假狀态，下午跟着季延去了心理咨詢機構。咨詢師相較醫生輕松一點，絕大部分起到一個傾聽疏導的作用。

韓容抱着拆家坐在沙發上看書。電腦叫號後，咨詢者推門進來，登記完姓名，跟着季延進入隔壁的心靈室。

“醫生，你是不是喜歡那個人你看着他的時候藏不住心事，又好像全都是心事。”

“喜歡一個人是藏不住的。可如果太喜歡了會把他吓壞，那就要把感情藏起來。”

“那會很辛苦，很孤獨吧。”

“人生就好像開公交車，很可能你必須經歷一段一個人的日子，那會很辛苦。但是你要相信，總會有人在下一站等你，你将永不孤單，永不獨行。”

“嗯，我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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