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 十年
第65章 十年
黎月筝離開醫院的時候, 湯照給了她一個紙袋。
彼時的黎月筝神情尚在恍惚,盯着那紙袋半晌,一言未發。還是湯照提醒她, 這是在樹林裏發現的, 應該是她的東西。
打開紙袋, 裏面是一張錄取通知書,已經被鮮血浸染透,不過依稀可見是黎月筝的名字。
很想見到賀浔, 很想很想。
甚至忘了告知湯照, 黎月筝直接就往賀浔家的方向跑。身體還沒恢複,跑跑停停, 卻已經是用了自己的極限。
身上的傷口都不深,已經全被包紮過,藏在衣袖下。不過劇烈運動起來,還是會有撕裂般的疼痛感, 可那時的黎月筝, 滿腦子就只有再快一點, 再快一點就能見到賀浔。
到賀浔家樓下的時候, 黎月筝滿頭大汗,喘息劇烈,幾乎再走不動一點道。
她強撐着, 緩步挪到小區裏賀浔住的那棟。
不知是不是昨夜的瘡痍太深,還真就好運氣眷顧了黎月筝。相見的人就在眼前,就在距離黎月筝不過幾十米遠的地方。
然而黎月筝卻在飛奔過去的瞬間停住步子。
在賀浔的身側站着個女人,成熟知性, 保養極好,仔細看, 眉眼還和賀浔有幾分相似。就是臉上的表情不太好看,又怒又無可奈何。
至于賀浔,仍舊是冷着張臉,對身旁女人的勸說置若罔聞。
他們似乎發生了争吵,女人反複規勸,賀浔卻始終不應。
就在二人的身側,還停着輛車,黎月筝不知道那車是什麽牌子,不過也清楚它價格昂貴。看這樣子,賀浔身邊的女人便是這輛車的主人。
老實說,認識這麽久,黎月筝對賀浔的家庭情況始終處在一個模糊的狀态。
他的父親家暴他,對他惡言相向拳打腳踢,但是給他的住處卻算得上延水這座小縣城的高檔居所。賀浔沒錢,但家裏的布置看起來并不便宜。
看着兩人不悅争吵的畫面,黎月筝小心翼翼地往前挪了半步,身體就藏在邊上停靠的一輛普通私家車後。
隐隐約約的聲音随着風聲鑽入耳朵。
黎月筝從女人的口中聽到出國的字眼。
出國,她想都不敢想。
不知說到什麽,賀浔的臉色沉冷,看起來像是在拒絕。
兩個人不歡而散。
看着賀浔離開的背影,黎月筝心間一緊,下意識就要追上去。然而還未有邁步子的動作,黎月筝的身體便若灌鉛般僵直在原地。
視野裏,賀浔越走越遠,背影越來越小,最終消失在黎月筝的視線裏。
方才因為奔跑而熱起來的血液又一存存冷下去,從心髒,再到四肢百骸。
她緩緩低下頭,看到手上已經被攥道褶皺的錄取通知書。
通知書已經模糊的不成樣子,血跡幹涸,牢牢地扒在紙頁上面。上面有土地的泥濘,有森林的草葉味道,還有不知是誰的,刺鼻的血腥氣。
指尖狠狠抽搐了下,錄取通知書掉落在地上,砸過黎月筝的鞋尖,又吹落到灌木旁。
腦中轟然作響,湧入成片的,鮮紅色的畫面。
郝知夏的笑臉,島島的血肉,黑漆漆的森林,還有那兩個男人猙獰的臉。
刺耳粗啞的警告聲在耳邊一次次回蕩。
[今天算你運氣好,沒被我們弄死!該說什麽不該說什麽,你最好心裏清楚!]
[要是亂說話,你不會比你那個好姐妹好過!]
[到時候,你的家人,朋友,你身邊的所有人,都得是你那個好姐妹的下場!]
……
眼淚撲簌簌掉下來,好像有尖銳的刀尖刺穿黎月筝的頭顱,讓她頭疼欲裂。
不行,不可以。
賀浔好不容易從賀庚戎那裏撿了命回來,她不能重新把他推進另一個絕路。
不能連累,不能再讓賀浔也倒在她面前。
賀浔護了她這麽久,這一回,她也要護着賀浔。
從賀浔家小區出來之後,黎月筝一個人在路上晃了很久。從第一次發現島島的街道,到郝知夏經常撿瓶子的那條小巷,還有徐素蘭常去撿便宜貨的菜市場,最後,又到了她和賀浔相遇的那所中學。
正值暑假,校門緊緊關閉着,只有門口的保安仍在堅守崗位。此刻,他的帽子戴的東倒西歪,正拿着把蒲扇遮在臉上,在門房裏昏昏欲睡。
黎月筝站在路邊的柳樹下,搖搖地看着學校鐵門裏面。
雙手垂在褲縫,錄取通知書更加褶皺,幾乎沒了樣子。
站在那裏不知道多久,黎月筝只覺得自己的腿已經僵硬,擡步時差點摔倒。
一路若行屍走肉,腦子空蕩,沒半點屬于自己的念頭。
到筒子樓下的時候,天已經黑了下來。黎月筝遠遠看見那個熟悉的身影,站在臺階上,身後的燈泡打落他的影子,身型割裂光線。
他穿着長袖長褲,身型清瘦颀長,頭微微低下,背後脊線流暢。
黎月筝停下來,站在那裏看着賀浔,深重且珍惜地望着。
從前徐素蘭還在的時候,她總和黎月筝說苦盡甘來,艱苦的日子強撐下去,總會有好日子等着你過。
就在一天前,黎月筝還深以為然。
明明什麽都過去了,明明一切都在變好,明明他們終于可以有未來了。
可為什麽轉眼間就能支離破碎。
看着昏黃光影下的賀浔,黎月筝鼻尖酸苦,眼眶澀痛,卻已經不會流眼淚。
不是苦盡甘來嗎,為什麽苦盡之後還是更深的苦。
是我吃的苦還不夠多嗎。
從腳下到筒子樓的距離那麽短,可走向他的每一步,也是遠離他的每一步。
黎月筝被賀浔抱進懷裏的時候,還能感覺到他身上的體溫。他在呼吸,他的心髒在跳動,他的血液在流淌,他是賀浔。
分明用了那麽大力氣想推開賀浔,他卻還是想牽住她。
黎月筝躲過他伸過來的手,沒看他的眼睛。
似乎是到了這會兒,賀浔才察覺到黎月筝的抗拒。
沉默了片刻,他問:“手機呢?我給你打了一整天的電話,你昨天晚上——”
“丢了。”黎月筝打斷她,聲音冷漠,盡管在炎夏也能感覺得到寒涼。
黎月筝反常的疏離,賀浔不是感受不到。
在那一刻,他是錯愕的。
“你怎麽了,這麽久都去了哪兒?”
“你是我的什麽人。”黎月筝突然反問他,話鋒急促尖銳,沒有分毫情意。她擡起頭,視線冰冷沒有溫度,“你以什麽身份問我,我有必要告訴你嗎?”
極不友善的三句問話,像三記重錘打在賀浔的脊骨上。
可盡管到了這個時候,賀浔還是願意把這些直戳心肺的态度和話,當成黎月筝心情不好的小情緒。朝他怎麽發洩都行,他能理解,能接受,能包容。
賀浔咽了咽喉嚨,再次放低姿态。他不知道怎麽哄人,卻也知道要和黎月筝好好說話。
“兩兩,你生氣了嗎?為什麽生氣?”
賀浔的姿态放得越低,越是對她的狠話包容,越是好聲好氣,黎月筝就越痛苦。
不想再繼續下去,黎月筝再次猛地推開賀浔,狠心的太堅決。
“你能不能別這樣了賀浔,真的很煩。”
男人的話聲止住,盯着黎月筝,伸出去要抱她的手懸在空中。
四目相視,黎月筝險些被他的視線逼退回原點。她咬牙,硬着頭皮繼續。
“我都已經陪你玩兒到高考後了,你還要怎麽樣,難不成真的想一直賴着我。”
“你沒家嗎?天天往我這兒跑做什麽。”
黎月筝的語氣不耐煩又狠絕,像是知道賀浔哪裏痛,就專門往那裏戳。
賀浔沉默,什麽都不說,只是盯着她,往死了盯她。
不過黎月筝不為所動,一句比一句難聽。
對于那些話,賀浔漠然的像是一具冰冷的機器。他好像不在乎那些不入耳的話,只是冷不丁地問了句,“你不是說,錄取通知書回來了嗎?”
黎月筝指尖緊攥,話聲卡在喉嚨,又聽得他問:“你的那份呢,去哪兒了?”
就在前一天,黎月筝還興奮地打電話給賀浔報喜。
可今天,一切都碎了個幹淨。
片刻,黎月筝答:“只有一份錄取通知書,上面是你的名字,你還不知道什麽意思嗎。”
“賀浔,我一點都不想和你有以後。”
黎月筝不知道自己是怎麽看着賀浔離開的,更不知道自己耗了多大力氣才能保證自己堅定地站在這裏。
筒子樓有一層的聲控燈壞了,黎月筝摸着黑走上臺階,眼神空洞麻木。
身上的傷口很疼,但是心髒更疼。
像刀片割裂皮肉,邁出的每一步都是淩遲。
回到那間破舊窄小的房屋,黎月筝發現燈是開着的,她一眼就看到房間內的不同。
原本放置在牆角的桌子被移到了中間,上面餐盤滿滿,飯菜沒有動過,看着已經涼透。
相對着的位置各擺了張椅子,桌上還有汽水和黎月筝愛吃的水果糖。
收到了一樣的錄取通知書,這本該是他們一起慶祝的日子。
黎月筝跪倒在地上,終于放聲痛哭,眼淚澆透地板。
自此,他們一別十年,再沒有對方的音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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