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 自贖

第66章 自贖

賀氏大樓頂層辦公室, 湯照和賀浔相對而坐。或許是連她自己都覺得口中的講述太過荒謬難言,一時沉默下來。

桌上的兩杯水已經涼透,沒有動過分毫。

湯照擡起眼, 看向對面的男人。他低着頭, 雙肘搭着膝蓋, 手腕自然垂落。微微弓着的脊背難以直起,像是山川崩塌在他肩膀,卻又一動不動。

賀浔渾身僵硬, 手指抽搐兩下, 喉間啞的幾乎發不出聲音,“所以她…”

後面的話止在嗓眼, 怎麽都說不下去。

他寧願她說的那些狠話都是真的,寧願她抛棄了他,寧願她是真的玩兒膩了。

可她卻撒了個彌天大謊,騙了他十年。

洶湧的真相像劍雨刺進賀浔的心髒, 一瞬千瘡百孔, 近乎失去跳動的能力。

然而湯照的故事卻還沒講完。

“月筝說到的也都做到了。”湯照用力抿了下唇, 壓下翻滾的情緒, “她抓到了兇手,也吃了很多苦。”

賀浔的指尖抖得厲害,不敢讓湯照說下去, 卻又自虐般地聽着湯照說的每一句。

那件事在延水縣引起了很大的轟動,當地僅有的幾家媒體都争先來采訪,想要知道詳細的犯罪細節。目擊者的事不知道從哪兒傳了出去,醫院和警局每天都有人蹲守。

見到流傳出來的消息, 湯照立刻聯系發布者删除,卻被黎月筝攔了下來。

看起來有點不知死活地用自己做局, 腦海中的念頭卻比誰都清晰。

與此同時,又傳出目擊者受到驚吓精神受損暫時無法和人正常溝通的消息。她斷斷續續地和警方保持着聯系,不過分隐秘也不刻意張揚。調查沒有動靜,像是吊着人的胃口,半遮半掩,又不一擊致命。

當時湯照問她,你就不怕死嗎。黎月筝回答得很快,她說怕。這些天,她耳邊每時每刻都在重複兇手最後和她說的那幾句話。

她是怕死,但也怕有人被她連累而死。

湯照說,黎月筝還說了一句話。她當時聽不太懂,不過仍舊印象深刻。

她說,不過我現在最怕的已經被我親手打碎了,所以現在,我可以無所畏懼地做任何事。

話聲緩緩進入耳朵,好像跨越十年,把當初黎月筝在筒子樓下的那些狠話重新帶進賀浔耳中。

心髒的血肉像被人用刀片一寸寸刮下,賀浔神情麻木,像被抽幹了魂魄,陷入極致的迷惘和痛苦。

“月筝想的沒錯,那群人窮兇極惡,根本不會放過她。更何況是知道她和警方有聯系,更不會讓她在全盤托出壞他們好事前活下去。”

為了讓謠言坐實,她不吃不喝,在所有人面前佯裝精神恍惚的樣子。砸裂玻璃水瓶,任由碎片割傷自己的腳踝。裹着被子躲到醫院花壇的草堆裏,雙腳被泥濘沾濕,一藏就是四五個小時,被醫護發現時渾身濕透。

她躲躲藏藏,她什麽都記得。

兇手落網的那天,黎月筝一個人在天臺上坐了很久。

湯照找到她的時候,她穿着病號服,雙腿就蕩在高高的天臺外。她身上幾乎沒什麽肉,寬大的病號服蓋着她,像蓋着張紙片。

兩條褲管看起來空蕩蕩的,走近才能看到,露出來的腳踝慘白細弱。

天臺上的風聲很大,又猛又烈,湯照都擔心會把那具單薄的身子吹落下去。黎月筝有頭烏黑的長發,在風中淩亂搖曳,卻怎麽都看不出生命力。

湯照叫了黎月筝的名字,她也不知道聽到沒有,反應遲鈍,好半天才回過頭。

湯照說,她這輩子都不會忘記那個眼神。

空洞麻木,像兩口幹巴巴枯井。她沒有哭,卻讓湯照難受的厲害。那樣慘白的臉,上面有個非常明顯的巴掌印,黎月筝的嘴角存着血跡。

那是兇手打的,在他們沖進去救下黎月筝之前。當時看到那具脆弱的骨架被兇手扔在地上,湯照甚至怕那樣的力道可以輕松讓她暈厥過去。

樓下隐隐還能傳來警笛聲,湯照慢慢走過去,在黎月筝身側坐下。

天臺這麽寬闊,也不知道能給她擋多少風。

當時黎月筝問她:“湯警官,都結束了嗎?”

湯照自知無法與她感同身受,心中的苦澀卻也難言到疼痛,歡迎加入企鵝君羊五貳四救〇八一救二整理她抱住了黎月筝,不斷地重複同一句話。

“都結束了,一切都結束了。”

随着兇手的落網,警方持續追蹤,整個鏈條被連根拔起。

黎月筝作為目擊證人出席庭審,親手把那群人送了進去。

一次從警局出來的時候,黎月筝被無良記者拍下了照片。既模糊距離又遠,幾乎看不清什麽。

湯照嘆了口氣,從口袋裏拿出一張照片。

“這就是當時流傳出的目擊者照片,因為那天月筝綁了頭發,又帶了帽子和口罩,再加上拍攝距離隔得遠,才被誤認成是個男生。”

停頓了好一會兒,賀浔的眼皮才輕輕掀起來。

他從湯照的手中接過那張照片,視線再挪過去的時候便再也無法離開。死盯着,眼睛紅的幾乎要腫脹起來,指尖劇烈顫抖,連帶着照片都在空氣中微微晃動。

下一刻,眼淚滴落在照片上,飛速滑下,又滾落到地板。

照片上的人包裹嚴實,依稀能看得清穿着。

她的上衣,還有鴨舌帽,都是賀浔的。

照片被爆出來之後,湯照幫着黎月筝去改了名字。一是想有個新的開始,二也是怕無良記者刨根問底,萬一扒出其他什麽信息,會打擾她的生活。

名字是黎月筝自己想的。

黎離,逃離苦難的離。

湯照說,案件結束了,但是黎月筝沒有。

“月筝雖然順利拿到了錄取通知書,但她并沒有去上大學。”

賀浔閉上眼睛,胸腔陣冷陣熱,五指攥成拳,根骨青筋幾乎要爆裂出來。肩膀壓得更低,像是要把他的脊柱折斷一般。

寬敞的辦公室內,湯照的聲音穩穩撞進賀浔的耳中,痛苦撕心裂肺,回憶跌跌撞撞。

停頓了半刻,湯照繼續,“那件事後,她患上了很嚴重的創傷後應激障礙,很長一段時間都沒法正常生活。”

賀浔的呼吸幾乎停住,痛楚猶如實質,吞噬他的瞳色。

耳邊,湯照的話聲灼燒着空氣,留下滿室灰燼。

“她說她沒有家人,也沒有朋友,我就想把她帶到我身邊照顧。”

“但是她不願意,自己拿了補償金租了套房子自己住。”

“可她一個剛成年的小姑娘,又經歷了那樣的事,要怎麽生活呢。”

湯照還和賀浔講了這樣一樁事,她說有回她收到消息,說黎月筝被人抓到了派出所,報警的人說她偷東西。

緊趕慢趕過去,湯照才知曉事情的原委。

那時黎月筝瘦的不成人樣,臉頰凹陷,眼睛就顯得更大,她朝警察解釋自己沒有偷,那是超市免費試吃的面包。

她太餓了,就多吃了點。老板看她只吃不買,就随意說了誣陷的話。

湯照反複追問才得到答案。

幫助警方抓到兇手後,黎月筝拿到了補償,租了個房子,卻把剩下的大半錢給了郝知夏的母親和妹妹。

她說她們孤苦無依需要錢,郝知夏的後事也需要操辦。

然而黎月筝自己,卻窮到連飯都吃不起。

回憶起往事,湯照臉上浮現出濃濃的心疼,盡管過去十年,傷痕卻還是無法平息。

“我常常去看她,雖然她什麽都不說,但我知道,她狀态并不好。”

“她成夜成夜的失眠,睡不着覺,做噩夢,反反複複被驚醒。那段日子她瘦的厲害,吃什麽吐什麽,成了皮包骨,只剩骨頭架子。”

“我有的時候會在門口,等着她安穩睡着了再走,可這樣的時候很少。更多的是,被她的夢話和嘔吐聲吓得重新沖進去。”

賀浔始終沉默着,眼底若骸骨遍野。

不知想到什麽,湯照又是長嘆了一聲。她垂首,狠狠用掌心搓了把臉。

她一直沒擡頭,視線低低垂落,“就在出事兒那年的冬天,她自殺了。”

一句話,像把匕首,重重紮在賀浔心口。

他猛地擡眼看湯照,死寂般的瞳孔終于有所動靜,震顫劇烈,巨大的窒息感籠罩過來,痛苦若洶湧的海潮,像要把他的身體扯碎。

湯照聲音悶重,“醫生說,她的創傷後應激障礙導致了抑郁症并發,很嚴重。”

“我把她救回來兩次。”

賀浔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聽下去的。

最嚴重的時候,黎月筝和湯照說,“湯警官,要不算了吧。”

可那樣的黎月筝,仍舊能感覺到湯照對她的堅持和保護。

湯照帶她去延水邊上看風景,帶她去看日出,帶她去看仍在努力生活的郝瑛蓮母女,帶她去看埋着島島的地方,也帶她去她曾經住過的那棟筒子樓。

回來後,黎月筝大哭了一場。

哭完,她和湯照說,我要活下去。

黎月筝病的很重,卻也很積極地配合治療。

她的狀态日漸好轉,開始吃得下東西,也重新拿起課本。

她說她要再參加高考,要考大學。

當時湯照理所當然以為她要報那張錄取通知書上的學校,然而黎月筝沉默了好長一段時間後道,她要去京西,考京西大學的新聞系。

她想當記者,站在黑暗的對立面。

黎月筝順利考入京大之後,湯照也因為工作調動去了京西。

她們時常保持着聯系,不忙的時候也會見面。

黎月筝一邊打工一邊上學,日子過得緊巴,但她入學的第一周,就去了一個拳館報名。

就是那瘦的像張紙的身體,背着郝知夏在樹林裏逃亡了那麽久。

她想變得強壯,想提高自己的體能,想遇到危險的時候有自救的機會。

如果可以,也想救別人。

黎月筝成績很好,所有的空餘時間都用來打工,賺的錢一部分給自己,一部分以匿名資助人的名義給了郝瑛蓮母女。

湯照知道,她一直掙紮在當初沒有救下郝知夏的痛苦裏,一天一天,一年一年,強迫自己用時間撫平傷痕。

比起同齡人,黎月筝過得要更辛苦些。

她學習,為成為記者而刻苦。

她打拳,為變得強壯而努力。

她堅持,為了活下去。

這是一場黎月筝對自己的救贖。

她用十年的時間,在進行一場自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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