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黃昏雪16

第18章 黃昏雪16

周維揚睡得也沒多深, 過了會兒醒了,自然醒的。

睜眼就看見,棠昭一動不動地扶着膝蓋坐着,靜音的電視機裏在放鐵道游擊隊, 她姿态笨拙地承托着他軟骨似的身子, 樣子拘謹又乖巧。

“怎麽不喊我?”

棠昭說:“我喊了的, 你根本就不理我。”

周維揚沒質疑,嗯了聲,過會兒,又問她:“你沒吃我豆腐吧。”

“……!”棠昭一秒氣成河豚。

“我還沒說你故意裝睡靠在我身上,要你賠償我精神損失費呢, 倒打一耙你可真會,你有什麽豆腐讓人吃啊?”

棠昭氣鼓鼓瞪他一眼, 把腳塞進拖鞋, 蹬蹬地就上了樓。

把房門一關, 外面一片安靜。

棠昭今天的氣消得很快,因為剛才好像發揮得還行, 妙語連珠得很, 沒被他噎住。

嗯,好吧, 這樣一想, 心情好多了。

大概兩分鐘之後, 外面傳來咚的一聲。

他不輕不重敲一下她的門。

不能開門。

開門她就占下風。

周維揚沒接着敲,只留下一聲拽拽的:“晚安。”

-

故宮的拍攝時間是受限制的, 周延生只申請了晚上的三個小時, 到現場的人和設備都不多,在禦花園取景, 周延生在監視器皺着眉坐了好一會兒,棠昭跳了六遍的舞,他看起來還是不滿意。

棠昭在萬春亭中短暫休息,往單薄的綢布戲服裏面又貼了兩個暖寶寶,一邊瑟瑟發抖,一邊瞄着周延生,打量他的神情。

四肢有些僵硬。

她的舞蹈老師過來,幫她揉了揉身子,也想緩解一下氣氛,笑說:“從前就聽說周導很嚴格,名不虛傳。”

棠昭的腳邊放着一個小瓷盆,裏面是月迎焚毀的信紙,古代版相思日記。

今天的戲演的是她知道喜歡的将軍因為疑似策反被賜死了,月迎本就體弱多病,這下心弦一斷,也命不久矣。

她要帶着衰弱,悲傷,跳他們初見時的舞。

她低喃一句,語氣自責:“應該是我跳得不太好看吧。”

周泊謙在周延生旁邊也跟着看了一會兒,周延生沒問他意見,他也沒有進言。過一會兒,周泊謙來亭子,給棠昭遞了保溫杯,問:“冷嗎?”

棠昭沒有說話,她身上只披了一件戲裏的緋紅色氅衣。

周泊謙察覺到她情緒的低落,安慰說:“不是你演得不好,我爺爺很重視細節,這場戲最重要的是畫面,可能哪一陣風不夠好,衣服、頭發、樹枝,某一環沒有達到他的預期,都得重來。”

他說:“不要緊張,越緊張越容易出錯。”

棠昭點點頭,但沒有說什麽,她只是看着他。

周泊謙今天戴了一副細邊的眼鏡,轉移了她的注意力。

棠昭意外地發現,雖然周維揚的長相更深邃俊美一些,但他的身上只有那樣一種篤定的氣質。

周泊謙反而要多面一些。

除了文氣之外,還有一點陰郁。

就如此刻,燈光落在他身上,一邊明亮,一邊昏昧。

棠昭正安靜地打量着他,聽見那邊周延生喊了開機,她趕緊脫了外套起身過去。

第七遍。

棠昭為了跳這一段舞蹈,是真的拼盡了全力,字面意義的全力。

她此刻的身體被零下的氣候逼迫到僵硬,完全羸弱到沒有了表演痕跡,如果說一開始還有些精氣神,那現在也消耗盡失。

或許凍上幾回,才能完美地呈現病弱格格的體态。

棠昭自我寬慰地想着。

紅牆與琉璃瓦做布景,漫天的雪落在她的紅衣與面頰上。

棠昭感覺到麻木,肢體與肌膚,統統麻木,她不知道鏡頭裏看有沒有美感,但她每一次看似輕盈的旋轉,實際都只是在用肌肉記憶維持着。

很快,聽見咔的一聲。

棠昭停下動作,飛快地把裸露了半截的手臂藏進袖管中。

旁邊有人在鼓掌:“好漂亮。”

“太完美了這一段兒,這雪也下得剛剛好,看見沒,正好落在眼睛上。後面配個音效,啧,絕對是影史經典。”

“小姑娘長得真白啊,周導還是蠻會挑人的。”

棠昭輕輕地抒一口氣。覺得這次應該差不多了吧。

然而半晌,她都沒聽見周延生的聲音。

預感不祥,這口氣便又提了上來。

她站在雪中,有雪水滲進了她單薄的鞋底,蜷了蜷腳丫,好像腳指頭也凍得沒什麽知覺了。

棠昭擡頭,看着監視器的方向,希望周延生能給點反饋。

然而導演還是不為所動,反複地回看畫面,眉心就沒松開過。

旁邊的周泊謙剛拿着手機在錄像,這才緩緩将手機收起,也跟着湊過去看了眼。

棠昭正迷茫地看着場外的工作人員,忽然眼前一晦,被什麽東西遮住了視線。

是她的羽絨服落在了身上。

隔着衣料,棠昭感覺到一只手箍在她的後腦勺,兜帽正在被人往下拉,帽子上的絨毛遮着她被雪花糊住的眼睛。

棠昭以為是她的老師,把帽檐撩起一點,卻看到另一張臉。

深邃的雙目眼風冷淡,正低垂着長睫看向她。

棠昭突然很高興,發自內心的一股笑意出現在臉上,眼睛都亮了幾個度:“周維揚……”

他平靜地幫她将衣服整理好,拎拎袖管,示意她伸手:“穿上。”

棠昭沒動:“可是……我可能還要拍的,爺爺好像不太滿意。”

隔着帽子,他又揉了下她的腦袋,看着她的眼睛說:“不管他,不拍了。”

棠昭懵懵地“啊”了一聲。

周維揚不容置喙:“我說了算,你先把衣服穿好。”

縱然心存疑惑,棠昭還是把羽絨服穿好了。

她到亭子坐下,聽見周維揚和周延生交涉時隐隐約約的聲音。

周延生到後面有些動怒,音量拔高——“我是導演你是導演?”

周維揚說:“我不是導演,但我知道演員也要喘氣兒。這麽冷的天,七八條了還過不了,有你這麽折騰姑娘的嗎?”

他不卑不亢地站在他爺爺面前,不卑不亢地說着:“她是人,又不是機器。”

棠昭慢慢地垂下了眼睛。

舞蹈老師在一旁,腦袋還偏過去,望着不遠處的兩個人,過會兒,她悄悄地笑了下,捏了捏她毛茸茸帽檐的幾粒雪花,折身去看藏在裏面的、一雙少女的眼睛。

“他在心疼你哎。”

所有人都關心她跳得漂不漂亮,合不合格,只有他看到她的戲服多麽單薄,能夠做主來給她添一件衣服。

少女的眼睛清波漾漾,脆弱靜谧,又帶一點熱氣。

在這種情況下,棠昭不知道說什麽,做什麽,或者,要不要去調和事态。

她選擇了沉默,把羽絨服的袖管連在一起,捂着雙手。

理智在想,千萬不要頂撞爺爺。

情緒在說,周維揚,你一定要吵贏啊……

在那一頭僵持不下的局面裏,她聽見了第三個人的聲音。

李遲站出來打了個圓場:“剛剛這條其實挺不錯的,要不就用這一段吧——行了行了,就這樣,別争了。”

說完,他沖棠昭招招手:“棠昭!你自己過來看看。”

棠昭小跑過去。

幾分鐘後,看完回放,她沒有回頭去看賭氣的周維揚,只是瞄了眼胡子氣直的周延生,小聲跟李遲說:“李老師,我沒事的,你們要是不滿意,我再來一遍也可以。”

李遲說:“周維揚說的有道理,這麽冷的天,你只會越來越冷,效果不會更好了,況且這兒限時拍攝,一會兒就得全撤走了。明天再來拍又耽誤進度,況且場地也沒那麽好批,得了,就這麽着吧,啊。”

他指了下監視器,沖着周延生笑說:“這不挺美的,也別太吹毛求疵啊周導。”

最後,李遲沖衆人招呼了一下:“好了,收工吧大家,趕緊把設備撤一下。趕緊的趕緊的,別耽誤時間。”

周泊謙過去幫忙。

周維揚站着沒動。

他站在一旁紅牆下,手抄褲兜裏,懶散又冷酷,狹長的雙目沒勁兒地斂着,一臉“跟你這老頭真是沒話說”的冷漠表情。

棠昭被他的樣子逗笑了,她走過去,悄聲地問:“你不是不來的嗎?”

周維揚不認賬:“我說過?”

“對啊,泊謙哥喊你來你不肯來,我喊你你也不來。你講話還有沒有可信度啊?”嘴上這樣奚落着他,其實棠昭的心裏是很溫暖的。

“性質不一樣。”周維揚理不直氣也壯,“我又不是來幹活的,是來陪你的。”

棠昭瞳仁一跳,然後低了頭,慢慢地笑了起來。

周維揚轉身,到一旁角落,将撐開在地上的一把傘拿起來。

棠昭正納悶他今天怎麽會打傘,下一秒就看見了藏在傘底下的一束花。

一片濃郁的花色,被他捧在懷中。

周維揚把花遞過來,棠昭粗略看了一眼,有月季,百合,玫瑰,紅豆,還有一點點綴的青色植物。

棠昭驚訝問:“這是給我買的嗎?”

他說:“不是殺青嗎?我看別的演員都有,給你也買了一束。”

“……”

棠昭捧着花,還沒有吭聲。

旁邊周泊謙跟他說了句話,意思讓周維揚帶她早點回去休息。

他嗯一聲:“走吧。”

棠昭沒換戲服,換了雙鞋。兩個人并肩,鞋子陷進厚厚的雪地裏,路過高大的十八槐,路過宮燈,日晷。

她有時入戲太深,把自己當成古代人,覺得這宮牆太高,覺得人生太苦。

可是周維揚在身邊時,她就完全放下了戲裏的處境,或許是要仰頭看他的緣故,她便忽視了宮闱,只能看到深夜的穹頂,這兒也有遼闊星月,讓她看到一點自由與鮮活,以及隐藏的浪漫。

棠昭把臉埋在花裏,好像聞不夠似的,感動地說着:“那我現在也有了。”

他看着她,冷漠臉色也恢複了點溫度:“第一次給女孩兒買花,不知道你喜歡什麽,随便挑了幾個。”

“好像也是我第一次收到花,很喜歡。”

周維揚看着她透澈靈動的一對杏眼,說道:“以後會有更多的,會有很多人愛你。”

棠昭嘴角翹起一個自信的笑,堅定地點點頭:“嗯!”

他扯一下唇角,輕笑:“紅了可別把我忘了啊,好朋友。”

回家路上,夜晚的南長街,好像看不到盡頭似的漫長。兩個人不緊不慢地走着,沉默過後,她輕聲地說:“不會的,我永遠記得你。”

-

十二月迎來的第一個好消息,是從肖策那裏傳來的。

在周延生的建議之下,棠昭又去見了這個導演一次。

因為周泊謙“公事公辦,不會鑽空子”的這一點差池,她最後還是跟女一號失之交臂,肖策在她之前定下了一個演員。

經過幾番波折之後,棠昭已經能習慣應對任何可能出現的情況。

失之我命,得之我幸。她也慢慢地在修煉自己的思維。

那一天,她平靜地接受這個結果,正打算離開,在影視公司的樓下大廳,碰巧遇到一個副導演。

女人找肖策是想說選角的事,戲裏本來想簽的一個演員爆雷了,目前深陷輿情,于是就這麽陰差陽錯的,想提這事兒的時候,她看見了棠昭,就那麽一眼,拉着人便問:“你也來試鏡的演員?”

棠昭:“嗯,不過導演沒有選中我。”

“等等,你等下。”副導演從手裏一堆文件裏翻出一份人物小傳,看看文字,又看看棠昭,像在比對着什麽,問她,“試過小文嗎?”

棠昭搖頭:“沒有,我試的是娜娜。”

女人看了眼大廳裏做裝飾的鋼琴:“會不會彈琴?”

棠昭還沒有回答,女人迫不及待,風風火火扯她過去:“來,彈一段,Auld lang syne會吧?就是友誼地久天長。”

“……”

還好棠昭會一點鋼琴,沒露怯,于是就彈了一小段。末了,女人又讓她就對着鋼琴,試了兩段短短的戲。

再聊了兩句,最終,那份人物小傳被塞到她手裏——

“等消息。”

幾天後的課間,棠昭等到了回複。

肖策為人冷酷,話不多說:小文的戲開機比較早,臨到關頭了,自己協調好學習和拍攝的時間。

說完,他發來一份文件:《閃光的日月》小文角色劇本。

棠昭激動地站起來。

睡覺的陳婳被她吵醒:“幹嘛了?吓我一跳,我以為老師來了。”

棠昭抓着她的手,說:“陳婳,我要演電影了。”

陳婳也一驚:“真的啊,女主角嗎?”

“不是,但是戲份也挺重要的,是女主角的妹妹。”

陳婳反應了一會兒,忽的在書堆裏找東西,一邊找一邊問她:“你會改藝名嗎?”

棠昭沒懂,讷讷說:“我不知道哎。”

“簽名,快,一百張。”一堆草稿紙擺在她面前。

前面的人聽見了,也探頭過來:“我也要我也要!!”

她笑起來:“好啦,我回去簽。”

現在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棠昭給周維揚發了個消息,第一時間告訴他:我要演電影了,女二號!

周維揚回得挺快:恭喜。

又問她:在班上?

棠昭:嗯。

他說:下來,請你吃冰淇淋。

她遲疑一下,看了眼時間。

大課間還有十分鐘結束。

她怕遲到,正猶豫着要不要下去,屏幕對面的人好像看穿她的猶豫似的:快點兒啊,化了,流我一手。

棠昭二話沒說,飛奔下樓。

超市在一個停車場上面,要邁臺階往上,遠遠的,棠昭看到有幾個男孩子站在露臺角落,扶着欄杆。

有人在抽煙,袅袅青氣之中,周維揚穿着校服,白色的底調,淺藍色的邊線點綴,風往前送,将他腰線勾勒得分明,他背靠扶手,幹幹淨淨站在那兒。

他沒抽煙,手插兜裏,在跟旁邊的人說話,臉偏過來一點點,嘴角帶點笑。

她仰頭,他正好也低眸,對上她的視線。

棠昭走上臺階,周維揚也過來。

她滿懷期待地左右看看:“哪裏啊?冰淇淋。”

周維揚輕哂:“我說什麽你就信什麽。”

棠昭臉色一滞:“騙人好讨厭啊。”

她丢下脾氣,轉身離開。

周維揚一把扯住她的胳膊,棠昭被往後拽。拽拽拽,三四步之後,停在超市裏的冰櫃前面。

他敲一下櫃門:“自己挑。”

周維揚還是吸睛的,她能感覺到有許多的目光在他身上流連。輕則粘幾秒,重則回頭看。

他習以為常,好整以暇地站在這些議論聲中。

因為他個子很高,幾乎完全把體型嬌小的棠昭擋住,所以沒有什麽議論波及到她。

棠昭從來不冬天吃冰淇淋,但她莫名覺得跟他待在一起時,她可以做任何事情。

沒有憂慮,也沒有煩惱,自在到仿佛不受約束。

她也不知道是什麽樣的底氣能讓她這樣放縱,安全感是一個難以界定的東西。

棠昭打算這口吃完再回教室,她沿着走廊繞了一圈,到超市的後面,這兒的露臺正對一個小樹林,四面幽微的綠意,風聲沙沙,很是隐蔽。

“幹嘛鬼鬼祟祟的。”周維揚在她旁邊的護欄,撐住一條手臂,低眸看她。

棠昭說:“不要大庭廣衆的,我怕被別人看到。”

他問:“看到什麽?偷雞摸狗了?”

她沒回答,覺得他的靠近有些奇怪:“你要看着我吃嗎?”

周維揚:“我花的錢,我不能看?”

“……”

棠昭又成功被噎住了。

好嚣張。

算了。

吃人嘴短,她懂。

看就看吧,饞不死他。

棠昭啃啃啃,舔舔舔。

周維揚就看着她啃啃啃,舔舔舔。

不知道是不是太陽藏進了雲裏的原因,棠昭再擡頭 ,發現他目色都晦暗了幾分,看着她吃東西,心中好像在觊觎着什麽。

棠昭心道,不會是打算跟她分了這個冰淇淋吧?

她可得快點吃。

果不其然,眼見這可愛多快見底了,周維揚輕笑:“一口也不給我留?摳死你得了。”

棠昭把最後一點脆筒細碎地撥開,調侃他說:“沒啊,還有一個巧克力呢,你要嗎?”

棠昭本來确定周維揚是在跟她開玩笑呢,大少爺怎麽可能吃人家剩下的呢?

沒想到下一秒,手腕旋即就被箍緊,他毫不猶豫地低頭咬掉了她手上僅存的那顆巧克力。

指腹的尖端,殘存他唇齒的溫熱觸感。隆冬的涼風刮到那個位置,都不免變得輕緩溫柔了許多。

棠昭的手裏已經空了,但她仍然呆呆的,半舉着手臂,不敢置信地看着周維揚把那顆巧克力吃掉,許久沒有回神。

周維揚站在那片綠意之中,背風、迎光,一笑起來,一雙含情的眼睛顯得格外明亮而溫柔,嘴角揚起一個好看的弧:“好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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