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星探

星探

時奕說“請喝茶”,令許遠汀聯想到中學時,大家以這一詞代指被老師叫去辦公室談話。

對于好學生許遠汀來說,這确實是件新鮮事。

室內溫暖如春,一進門便有一身披汗巾的小厮高呼“客官裏邊請”,仿佛平白穿越回幾百年前。

兩人沿石階小路踱步,繞過假山流水,在一艘艇仔樣的客廂落座。

旁邊是很淺的水塘,上面飄着幾盞蓮燈。前方正對處有一塊戲臺,這會兒尚未開唱,厚重的紅簾子拉着,透不出一絲光亮來,叫人好生好奇那背後天地。

“衡源齋,蘇城的老字號茶樓。”時奕介紹道。

真夠風雅的,許遠汀腹诽,表面卻只微笑點頭。

小二适時詢問:“兩位客官要些什麽?”

“我随意,你點吧。”許遠汀說。反正她平日裏不喝茶,于她而言都一樣。

時奕點了店裏的招牌,一壺六安瓜片,兩疊定勝糕點。

末了,他想起什麽,問道:“你吃晚飯了嗎?”

許遠汀脫口而出:“還沒。”

瞥見時奕的手似頓了一下,忙添上後半句:“中午吃多了,現在不餓,剛好喝點茶水解膩。你呢?”

“我也不餓。”

“哦哦,你們最近演出,又要控制飲食。”

她想起自己可以随意吃夜宵,不必在意身材,再看時奕的眼神就帶上了幾分不易察覺的憐愛。

可憐的孩子,真是吃了好多苦。

“你這樣出來,真的不打緊?”許遠汀又忍不住确認。

畢竟那都是他的前輩,他日後多半要和他們一起共事的。而她與袁曉李行、以及李行的朋友,卻可以從今往後山水不相逢。

“沒事的,我跟他們說我回家了。”時奕回答。

許遠汀放下心來,摸出手機:“那我也跟我同學說一聲。”

“行,你打算怎麽說?”

“就說……遇到一個朋友。”許遠汀心中一動,是朋友沒錯吧?

她觑了眼時奕的表情,見他沒露出任何異樣,重低下頭編輯微信消息:【我有點不舒服,先回酒店了。】

沒必要向袁曉事無巨細地彙報自己的行程。當時訂酒店時兩人住一間,但想來袁曉很難比她回去得早。

就這麽你一言我一語的工夫,茶水已煮好了。

小二規規矩矩地端着茶壺走到離兩人一米遠處,突然駐停腳步,躬身将長嘴茶壺往肩背上一放,雙手緊握其上吊環,足足往後拖了兩尺遠,将茶壺向上一抛,足尖輕挑勾住吊環,竟以這樣高擡腿的姿勢将兩人面前的茶盞逐一斟滿,未灑落一滴于碗外。

整個過程不過須臾,只因未曾預告,将許遠汀驚得目瞪口呆。好半晌她才回過神,鼓掌道:“高手在民間,師傅真是好身手。”

時奕相較起來就鎮定得多:“茶藝表演是這家店的一大特色。”

不就是東道主,之前來過嗎?許遠汀起了些揶揄的心思,促狹道:“你覺得這個和跳舞,哪個更難?”

“術業有專攻。”時奕似是認真思索評估一番,方才淡聲回答。

前方的小戲臺紅布緩緩拉開,露出一位粉墨塗了滿臉的青衣。

許遠汀心道,今天可真是把人生中能做的風雅事試了個遍。雪夜聽戲烹茶,她從前哪有這樣好的興致?

只聽臺上那人唱道,“這才是人生難預料,不想團圓在今朝。”

《鎖麟囊》?京劇?她本以為在蘇城,會是昆曲或評彈的。

那人聲音粗嘎,堅韌有餘而婉轉不足,并不很符合程派唱腔剛柔相濟的特點。

許遠汀不免往臺上多看了兩眼,然而店裏為營造一種古色古香的氛圍,特意将燈開得很暗,又因距離較遠,她只能看到寬大戲袍下撲朔迷離的身影,不辨男女。

“你喜歡戲曲?”對面的人冷不丁發問。

疑心自己的目光太熾熱,叫時奕誤會,許遠汀悻悻收回:“我奶奶喜歡,以前陪她看過不少,不過都是在電視上。”

既然話題已到了這裏,不如順理成章地問問他的家庭情況。

許遠汀想了想,挑了個最穩妥的問法:“你一會兒真回家啊?”

“不會,我家在蘇城下屬的臨陽縣,來回坐班車挺遠的,趕不及了。”

原來不住市內。許遠汀回憶了下幾次見時奕時他的打扮,無奈發現自己只記得他穿着很顯貴氣了。也對,憑他的臉和氣質,兩百元也能穿出兩千元的感覺。

而且就算真在一起了,最重要的也是開心,是她想遠了。

兩人靜靜品茗,一時之間,心境各有不同。

直到一個戴墨鏡的卷發青年男子伸手在時奕面前晃了晃:“哈啰?”

他洋氣的打扮和音調與這裏格格不入,一下把人拽回凡塵。

見許遠汀和時奕注意到自己,男子摘下墨鏡,開門見山道:“帥哥你好,我是風林娛樂公司的星探,叫我小周就行。請問您有興趣進入娛樂圈,與我們公司進行合作嗎?”

許遠汀挑眉,竟然是這樣的發展,她倒想看看時奕會如何回答。

“抱歉,我沒興趣。”毫無起伏的聲調,情理之外卻也意料之中。

倒是自己,從小到大頭一次被忽視得如此徹底,許遠汀拈起一塊定勝糕,靜靜看起了熱鬧,她不信小周會就此放棄。

果真,小周開始滔滔不絕地介紹起自家公司福利,其中最少不了的便是直觀上的金錢收益:“您也知道近兩年國內經濟大環境不好,但我們娛樂行業依然如日中天。對了,您現在是做什麽的?”

“我還是學生。”

“诶呀,那更好了,您可得知道,出名要趁早……”

許遠汀實在聽不下去了,輕咳了一聲。

小周像是才意識到這桌還有另外一個客人,轉過頭,嘴上不停:“不好意思美女,借你男朋友……”

待看清許遠汀的臉後,他立馬改口,将話鋒一轉:“小姐姐,有興趣來拍網劇嗎?”

小周自然是欣喜萬分,他今天來衡源齋,本是為臺上唱戲那位。據說曾是個難得一見的天才,可惜倒嗓了,只能窩在這小茶樓的三尺紅臺。

按照梨園規矩,那人喚作岑老板,是建國後為數不多的乾旦。小周在這裏蹲點好幾天,今日終于等到他上場,伸長了脖子看,卻發現他塗着厚厚的妝面,根本看不清真實長相。

他心下失望,于是左顧右盼,正好看到艇仔的另一邊,時奕端起茶盞的側臉。

五官不好看可以整容,骨相卻難調。這人的骨相,即使放在娛樂圈,也是一等一的優秀。

具有多年看臉經驗的小周激動不已,立馬忘記了今晚的主要目标岑老板,直奔時奕而來。

出于視角原因,他之前并未看到許遠汀。因此這一轉頭,看到許遠汀的五官,又是別有一番沖擊。

坦白來講,這姑娘的骨相一般,未必适合大熒幕。但她也是大街上難得一見的皮相美女,柳葉眉圓杏眼、薄鼻翼櫻桃唇。若不是因為她染了一頭太紮眼的藍發,加劇了淩厲感,其實單看五官,她是時下很受歡迎的甜妹,自帶觀衆緣的那類長相。

沒有俊男,美女同意也行啊,小周又把剛剛對時奕說的那套給許遠汀複述了一遍。

抽空與時奕對視一眼,兩人都在彼此眼中看到了深深的無奈。于是她打斷道:“感謝您的邀請,但我們确實不感興趣。”

“您也是學生?”

“是。”

“學什麽的?”

怎麽還做背景調查呢?許遠汀随口敷衍:“舞蹈。”

“您既然是學藝術的,就更該懂得未雨綢缪了。臺上那個,”小周虛空一指,不無惋惜地說,“前幾年大家都以為他能成角兒呢,現在在這兒唱戲,可能連飯都吃不飽!”

“尤其您學舞蹈的,鼎盛期就那麽幾年。若是再受個傷,職業生涯更得提前結束了。那之後幹嘛呢?轉行啊!您看林菡老師,她就是舞蹈演員轉演員的成功例子。您今天遇到我,能少走好幾年彎路!”

小周說得慷慨激昂,唾沫星子差點濺到面前的茶盞裏,許遠汀不着痕跡地将碗挪動少許,擡頭,卻發現本該聽這話的時奕面無表情,仿佛內心毫無波動。

莫名同情起小周,許遠汀又一次打斷了他:“謝謝您,您有沒有名片之類的,可以給我一張,我們之後再聯系。”

“有有有。”小周馬上從口袋裏掏出一張燙金名片遞給她。

終于把他打發走,許遠汀長舒一口氣,揚了揚手中名片,詢問時奕:“你想要嗎?”

時奕搖頭。

直接丢掉也不太好,許遠汀順手将名片揣進了自己的口袋,好奇問道:“他剛剛那些話,你怎麽想?”

這話問得沒頭沒尾的,時奕卻聽懂了,他答:“走一步看一步吧。”

“你為什麽不答應呢?”

“你不也沒答應。”

“但我們不一樣。”許遠汀想了想,說道,“我高考前是文化生,大學學的是理工科,和娛樂圈實在是八竿子打不着。”

聽話聽音,時奕聽懂了她沒說出口的後半句話,語氣裏不免多了幾分鄭重:“和你一樣,我也希望能在自己的專業走下去。”

許遠汀撫摸着茶杯上的花紋,繼續問道:“即使如他剛剛所說,傳統文化式微,走入劇場的觀衆越來越少?”

憑她上次的買票時間推斷,棠城那一場最後上座率只有一半。

“嗯。”時奕點頭,“我只能做好分內該做的,盡人事聽天命。”

看來他是個執着的人,許遠汀心想。小周走後氣氛一直很嚴肅,于是她調笑道:“放心啦,以後你每場演出我都會去看的,我會是你永遠的觀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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