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誤會
誤會
我會是你永遠的觀衆。
九個字,重若千鈞。
許遠汀說完才發現,這句話委實暧昧。
她下意識想要找補,話到嘴邊卻收回,想先看看時奕的反應。
撲朔迷離的燈光在他臉上割出昏沉的影,他靠坐着實心紅木牆,修長的左手不住摩挲着茶盞上的花紋,眼睫輕輕垂下,叫人辨不出情緒。
不知是在發呆還是在想些什麽,也不知他到底聽見了沒有,抑或是聽見了,但不知如何表态。
這狀态大約持續了半分鐘。
臺上的人仍在咿呀唱着,“蠢才問話太潦草,難免懷疑在心梢”。
許遠汀的心逐漸沉了下去,她将茶盞裏的浮渣倒到盞托上,笑笑說道:“我開玩笑的,還是祝你以後每場演出都座無虛席,不缺我這一個觀衆。”
她有心打破尴尬,開啓了新話題:“你有沒有做過那種,不被所有人理解的事?”
“學舞蹈算嗎?”時奕的聲音忽然變得很溫柔,“比起讓別人理解,我一直覺得遵從自己的內心更重要。”
-
烏雲黑壓壓地堆積在天幕,狂風吹起雪粒子,鑽進人的脖領。許遠汀緊了緊頸前圍巾,是啊,這才是凜冬十二月,剛剛室內溫暖如春,一時叫她得意忘形。
兩人沿着來時小路靜靜地走,誰也沒有說話。
她想要打破這份沉默,正待開口,同時奕說不必送自己,倏爾被路邊一位拉二胡的乞讨者吸引住了目光。
沒看清人影前,悲怆的音調先鑽進了耳朵——《風居住的街道》。
是一位頭發花白的老者,不似尋常乞丐一般跪坐在地,他盤腿而栖,姿态閑适。除去身前擺着的鐵碗和身下倚坐的破舊靠墊昭示了身份,他看起來活脫脫像個老藝人、甚至老神仙。
這樣惡劣的天氣還出來賣藝,想來生活實在不易。許遠汀不忍再看,卻又覺得自己不該有如此高高在上的同情心。
這年頭騙子不少,太善良了不是好事。于是經過老人時,許遠汀不自覺地加快了腳下步伐。
時奕卻突然叫住了她:“等一下。”
她側頭,瞧見他從上衣口袋裏拿出一張從中間對折過的十元紙幣,俯身裝進老人面前的鐵碗中。
天藍色,在一堆皺巴巴的綠色紙幣和黃色硬幣中格外顯眼。
老人拉琴的手一頓,對時奕連聲道謝。
他擺擺手,輕聲說沒關系。
那一刻,許遠汀心想,時奕身上有一種獨有的悲天憫人氣質。
蘇城是富庶的大城市,哪怕是下屬區縣,也因物産豐饒生産總值頗高。加之時奕從小學藝術,想必家庭條件不錯,大抵因此,才讓他保有過多的理想主義。
無需像她一樣,過早就懂得為自己謀劃與打拼。
許遠汀的父母重男輕女,在她五歲那年生下了弟弟。因為兩人都是幹部,超生會受到懲罰,于是做了一個大膽的決定——
他們将還沒落戶口的許遠汀,寄養在當時尚未生育的許遠汀大伯父一家。
他們以為當時她還小,什麽都不懂,哪裏知道血脈親情這種事是與生俱來的。往往父母對孩子的愛是有條件的,孩子對父母卻只有孺慕之情,多麽諷刺。
大伯父大伯母同奶奶住在一起,起初幾年的确對她視若己出。可是在她八歲時,早先被醫生确診為不孕症的大伯母突然懷孕,又在十個月後誕下一名男嬰。
這下子,她更能真切地感覺到寄人籬下。于是小小年紀就學會了僞裝自己、讨好別人,過于現實主義。
還真是,同時奕屬于兩個極端。
這段小插曲過後,許遠汀更加沉默,她忽然意識到,時奕總能在兩人相處時做出令她驚喜的小細節,可能不是因為他們是同類,而僅僅出于他良好的家教和善良細心的本性。
是了,即使在火車上看到髒兮兮的小男孩撲過來,他眉頭一皺卻也沒推開;在麻将館中發現她聞不得煙味,他起身掩窗,也只是舉手之勞;包括今晚,他同意與自己出逃,也許是因為他看出她心情不好,又有多少,僅僅是因為他不想欠她那次咖啡,想與她劃清界限、盡早兩清呢?
許遠汀從沒有自作多情的資本。
這不禁讓她在內心重新評估,假如她主動追求時奕,成功的可能性有多大,兩人的性格契合度又有多少。
她在一旁胡思亂想,卻是由時奕率先打開了話匣子。
“我突然想到一個有趣的問題。”
“你說。”許遠汀機械地回答。
“如果你是我,會接受剛才那個星探的邀請嗎?換句話說,假如你也就讀于藝術類院校,你會怎麽選?”
許遠汀心裏一驚,直覺告訴她,時奕洞悉了她心中所想,發現她可能是個追名逐利之人,于是嘴比腦子先做出了反應:“不會。”
她理了理腦內的一團亂麻,終于抓住一根明朗的線:“名利是把雙刃劍,雖然做明星可能會有很多粉絲,但也一定會有人讨厭你、謾罵你。”
腦中依舊亂亂的,她脫口而出:“被一個人讨厭已經很痛苦,我想以我的承受能力,一定遭不住被一群人讨厭。”
時辰很晚了,街上只有他們兩個人,恍惚間,許遠汀甚至聽到了自己雜亂的心跳——雖然更多的原因在于,她覺得時奕窺見了她完美面具下的、不願為他人所知的一角。
急于結束這個話題,許遠汀主動問道:“你今晚在哪裏住?”
他剛剛說,回家的班車已趕不及,又騙同事說自己回家,那……
瞥見已出現在視線內的、與袁曉和李行一起入住的酒店,許遠汀提議:“住酒店嗎?”
說完才發現,自己的腦子果真開始罷工,這句話太有歧義,于是連忙補救:“我的意思是……”
“我今晚不在蘇城住,”時奕打斷道,“回北城,明天淩晨的火車。”
-
許遠汀在酒店大堂等電梯,腦海中依然不斷閃過時奕剛剛那句話。
他說,今天淩晨的火車,回北城。
原來他行程這樣趕,那又何必陪自己出來呢?
透過玻璃顯示屏,許遠汀看到自己染了幾簇白的發尾,用手指輕輕撣了撣。
身後出現一個熟人,是李行,卻不見袁曉。
她轉頭,剛想問一句袁曉去哪裏了,瞥見李行手裏攥着的一次性洗漱用具,心下了然。
李行主動搭話:“我來前臺拿點東西,你剛回來?”
顯然,這是許遠汀最不願意別人問及的話題,生怕李行接着追問她幹了什麽,她答道:“嗯,在外面吃了頓晚飯。”
好在她剛說完,“叮”的一聲響,電梯到了。兩人一前一後進入,不再聊天。
許遠汀回到房間時,袁曉正坐在床邊玩手機,身上還穿着白天那件羽絨服,看樣子也剛回來沒多久。
聽到開門聲,袁曉擡頭,翹起的腿瞬間收了回去,靴子的後跟與床體相撞,發出“咚”的一聲。
許遠汀關上門,一面将大衣脫掉、挂在門口的衣架上,一面随口說道:“我剛在樓下看到李行了。”
袁曉不自然地笑了笑,神色/欲言又止。
“他去前臺拿東西。”許遠汀繼續說。
她摸不準袁曉和李行回來多久了,到底有沒有看到時奕。剛才李行的反應還算正常,但這會兒袁曉的表情似乎有些尴尬。
雖然,她和時奕之間清清白白,連好一點的朋友都稱不上。但內心裏、直覺上,許遠汀非常不想讓袁曉和李行知道這件事,誤會她和時奕的關系。
而且今天本就特殊,蘇城不是他們的長住地,她從ktv離開,現在又和一個陌生男人一起回來……
壓下內心的奇怪想法,許遠汀只道是自己太過敏感,何況她身正不怕影子斜。
沉默了十幾秒,見袁曉依舊沒有說話,許遠汀更加覺得是自己想多了,于是轉身去收拾背包。
“汀汀,你還在生氣嗎?”袁曉的聲音從背後傳來。
原來是因為這個才尴尬嗎?許遠汀手上動作不停,不甚在意地說:“我沒生氣。”
“真的?其實李行也不是故意的,出來玩嘛,大家都是朋友,他就是……”
“我真沒生氣,”許遠汀轉頭,打斷袁曉,一字一句說道,“你不用特意解釋。”
兩人一站一坐,一時之間,氣場分明,袁曉神情一僵,笑容頓時凝固在臉上。
許遠汀皺了皺眉頭,只覺得自己今晚的舉止實在是頻頻失常,于是放軟了态度,柔聲道:“我耳朵受不了,才提前離開的。”
“那、那就好。”袁曉有些結巴,右手攥了下被單,仿佛是鼓足勇氣,才繼續說道,“那個……汀汀,我今晚想去608住。”
608,李行的房間。
一瞬間,袁曉今晚所有的不自然都解釋得通了。
今天中午幾人預訂酒店時,許遠汀知趣地沒有插手,只等袁曉定奪,因此這會兒,她也不覺意外,沒什麽情緒地回答:“好啊,我沒問題。”
-
聚散終有時,袁曉一月底拿到國外名校offer,二月便馬不停蹄地出國了。
三月份,S大開學,許遠汀因跨專業保研到這裏的緣故,向本科學校棠城大學申請來S大心理學院做畢業設計,是故直到五月底答辯結束,她會一直住在北城。
心理學與計算機實驗的最大區別就在于,後者往往采用網絡上的公開數據集,而前者則需要自己從頭收集。
是的,在心理學專業,實驗數據是通過一個個真人産生的,因此招募被試成為其中最不可或缺的一環。
有些實驗對受試者要求很高,比如左利手、從未燙染發、談過至少一次戀愛——以上這些,許遠汀統統不符合。
但幸好,她的實驗設計很“接地氣”,人人都能做。
不過她也有一個劣勢。
由于被試必須線下參與實驗,大家默認尋找本校同學。主試大多會采用朋友圈宣傳的方式,只要有一個人看到了,就可以轉發給室友,由此一傳十十傳百。
許遠汀本科不是S大的,天然不具備這個條件。
在拜托同實驗室的同學幫忙宣傳後,依然湊不夠被試數目。無奈之下,她只能請求在北城讀書的中學同學救急——當然,除了被試費,路費等等額外費用她得自掏腰包報銷。
這裏面最好約的自然是韓子軒,抛開兩人的“革命友誼”不談,許遠汀也曾義務幫他做過群演。
他的确一口答應下來,還神秘兮兮地說:“哥再給你找個人來,保管是個大驚喜,不謝哈。”
驚喜?
許遠汀一下子想到了一個人,時奕。
坦白講,她之前也動過請時奕幫忙的念頭,但總感覺兩人還沒熟到那個份上,且距離上次見面,又有三個多月毫無聯系。
許遠汀不喜歡求人,也不想将心思袒露得如此明顯,徒惹人厭煩。因此她在通訊錄那一欄“時奕”兩個字處停留了半分鐘左右,便繼續往下劃了。
事實證明,女人的第六感是準的。
到了約定當天,韓子軒名曰“蹭飯”,比原定實驗時間提前一個多小時給許遠汀打電話,讓她去S大門口接他。
還特意強調了,是正門。
許遠汀一口氣沒順上來,一路從教學樓小跑到校門口,在看到時奕朝她點頭致意那一刻,才覺得韓子軒沒那麽欠揍,總算幹了件好事。
“一點才開始,怎麽來這麽早?”
“我和時奕碰巧在附近看展覽,就順路過來了。”韓子軒回答,突然想到什麽,補充道,“這是時奕,你記得吧?上次咱們一起玩過。”
許遠汀心裏愣怔了下,突然意識到韓子軒并不知道她和時奕之後還有接觸的事情。
她望向時奕,所以,他也沒提過嗎?
沉默了兩秒,見他沒有解圍的意思,許遠汀回答:“當然記得,你也來做被試嗎?”
後一句話是對時奕說的。
“韓學長說來見一個朋友。”他答得語焉不詳。
許遠汀內心頓時有了猜測,估計是被韓子軒忽悠來的,不過送上門來的被試不用白不用:“那你下午一點半到兩點有空嗎?做一個很簡單的小實驗,有三十元報酬。”
其實只是例行問一下,他人都來了,肯定是沒事的。
“可以。”時奕點頭,正式将這件事敲定下來,也标志着許遠汀苦苦尋找的最後一份數據有了着落。
再看韓子軒便順眼多了,許遠汀問道:“你們倆吃過飯了沒?”
“沒有,這不是特意想讓你請一頓嗎?我都快餓死了。”韓子軒一點也不客氣。
“那行,請你們吃S大食堂,管飽。”
“老許你也太摳了吧,上次那頓北城特色菜花了八百多呢,你就請我們吃食堂啊。”
“再廢話一會兒食堂也沒飯了。”
“哎哎好吧,聽說S大被稱作‘吃飯’大學,我今天倒要看看有多好吃。”
聽着韓許兩人你一句我一句地拌嘴,時奕在一旁偷偷勾起唇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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