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孤獨
孤獨
譚青南到了老宅,卻發現氣氛十分不對,譚顯洳縮在角落裏,一直在小聲抽泣,白寧的臉上似乎有被打過的指痕。
“小洳。”譚青南走近譚顯洳,輕聲喚她。
譚顯洳見她來了,抱着她“哇”的一聲大哭起來,抽抽嗒嗒地說:“姐姐,我不要,不要爸爸媽媽分開……”
譚青南一邊拍着譚顯洳的背安撫她,一邊皺着眉看向養父母,譚進桉臉上的憤怒遠大于悲傷,而白寧的臉漲得通紅,兩人似乎剛剛激烈地争吵過。
“青南,爺爺有一封遺書是單獨留給你的。”譚進煙在一旁啞聲說,她的雙眼通紅,顯然是哭了很久。
譚青南輕聲對譚顯洳說:“你先回房間去,姐姐一會兒就上來。”
等譚顯洳三步一回頭地上樓去了,譚青南才冷着臉問:“為什麽不早一點告訴我?如果沒有這封遺書,你們是不是就準備當我不存在,根本就不打算通知我?”
“你怎麽能這麽說,你爸是擔心你知道了會受不了!”大伯父譚進浮在一邊呵斥道。
“我本來可以見爺爺最後一面的!”譚青南吼出來之後,也有點兒心虛,她十分後悔把父母對自己的疏離強加在爺爺身上,也後悔自己沒有常與爺爺聯系。所以她如此憤怒,好像把過錯都怪在別人身上,就能消減一點自己心裏的愧疚和痛苦了。
白寧在一旁勸道:“青南,你別這樣……”
“我們譚家的事情,輪不到你個外人指手畫腳。”譚進桉冷笑一聲道,“你和那兩個……兩個野種,都不必假惺惺地留在這。”
“是我犯下的錯,你對我有怒氣是正常的。”白寧掐着嗓子痛苦地說道,“但是顯溯顯洳只是兩個什麽都不懂的孩子……”
“事到如今還要這麽說嗎說這些還有意義嗎?”譚進桉看着她,眉頭擰在一塊兒。
“我會離開,但是顯溯和顯洳……”白寧捂住臉哭了起來,“黎家不會接受他們的,不會的……你不能這麽狠心……”
“你覺得我還不夠窩囊嗎!”譚進桉一揮袖,轉身出去了。
白寧立在原地,低聲啜泣着。她擔心了多年的事情,終究還是暴露了出來,她是犯錯的人,是罪過本身。但當初誘使她做這一切的,是愛人的焦慮和渴望,即使是在刀刃上行走,即使她知道這是錯誤,她仍願意放手一搏——一個只需要她來受罰的謊言,就可以換得愛人的歡喜,她怎麽算,都覺得值得。只是她忽略了敗露後的代價,愛人不會記得曾經的喜悅,愛人只覺得惡心、憤恨和自尊被踐踏。如果她是罪過本身,那愛就是惡的催化劑,而她渴求的愛只是黃粱一夢。
葬禮那天,又下起了雨,前來吊唁的人很多。哀樂響起的時候,譚青南很想逃出去,她覺得眼睛腫脹、鼻子發酸、喉嚨幹澀,但她一滴眼淚也沒有。她想逃離這裏,逃離這場儀式,逃離一切必須接受的現實。
蘇鶴是同她爺爺一起來的,看到譚青南的時候,兩個人只對視了半秒,便都移開了目光。
葬禮的流程繁雜,在譚進浮開始講話之後,譚青南逃了出去。
蘇鶴在荷花池邊找到譚青南,她小心翼翼的走近,小心翼翼地開口:“其實小的時候我就見過你。”
譚青南擡眼看了她一眼,又低頭去看荷葉上的雨水。
蘇鶴說:“那時候你剛來譚家,又白又瘦,怯生生的,看起來很好欺負。汪家、曹家那幾家的小姑娘就合起夥來排擠你,不過你很呆,完全沒注意到她們幼稚的行為,絲毫沒有因為她們的行為而發脾氣或者苦惱……當然也可能是你根本就不在意吧。當時我在花園裏研究玫瑰上的刺,你走過來,提醒我‘小心一點’,然後就走開了。”
“沒有印象了。”譚青南皺着眉頭,認真地回憶了一下,但确實不記得有這回事。
“小南,對不起。”蘇鶴突然靠近了她,背對着光,盯着譚青南的眼睛,真心實意地說,“當初我不該因為嫉妒,而聽任秦載斐他們傷害洪安,不該不告而別……”
“為什麽要離開?”
“洪安轉學之後,他的家人鬧起來,要我們給個說法。那時候蘇才得出軌,我媽抑郁成疾,車禍去世……這麽多事情疊在一起,我爺爺擔心我崩潰,就安排我出國留學。”蘇鶴說,“我十分痛苦,我媽的葬禮之後,我就聽從家裏的安排出國了。我不敢聯系你,不知道怎麽和你解釋洪安的事情,不知道怎麽表達我對你的感情,我經常夢到你,半夜醒過來就坐在沙發上給你寫信,有時候廢話特別多,寫着寫着天就亮了。那些信我一封也沒敢寄給你,我總擔心你會喜歡上別的人……我甚至希望你記恨我,那樣就不會太快把我忘記。我在失眠的時候想你,在睡着的時候夢見你,在清醒的時候我甚至懷疑你是否真實存在過。”
譚青南回望着她的眼睛,她覺得有些難過,也對自己失望,來來回回,她終究掙不脫眼前人。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人生要走,或短或長,或急或緩,可是她不理解的是,為什麽她們之間始終有交集呢?
她從前以為,喜歡是一個人的事,好像人們常說的那樣,“如人飲水,冷暖自知”。可是她越來越發現,不是這樣的,喜歡這件事,從來都不是你一個人的獨角戲,你暗戀也好,明戀也罷,你沉默隐忍,你大聲狂歡,怎樣都好,但那都只是喜歡的一部分,看起來由你操控着的所有,不過是喜歡這件事裏的冰山一角。喜歡從來由不得你,你喜歡的她才是主角,她只一句話,就讓你天堂地獄,往生赴死,她輕輕一皺眉,你的世界也為之惶然,她微微一颔首,你的整顆心都要捧上。喜歡不是你的冷暖自知,而是她丢給你的喜怒哀樂。
十二年前,或者更久,說不定是上一世,譚青南就注定要愛上蘇鶴。她遇見她的第一眼,就移不開目光了,好像她找到了人生的最佳救贖,好像她尋到了最好的喜歡,好像這世上,再沒有比蘇鶴更好的了。人們總說,一見鐘情是不靠譜的。可她确實是對蘇鶴一見傾心,這樣也對,畢竟愛情不是修道,哪裏還有慢慢來的喜歡?
可是當她終于意識到那是戀人的喜歡時,蘇鶴卻不告而別了。
留下她一個人,徹夜難眠輾轉反側。她看着自己,鏡子裏、玻璃上,形單影只,如此孤獨。偶爾她會安慰自己,也許明天她就要垂名青史,流芳百世了。因為人們總說,偉大的人總要承受孤獨。
如今再重逢,互訴衷腸時,對方卻告訴自己,她也在無數個深夜失眠,也有無數的思念無處傾訴。那既然是這樣,為什麽不早一點回來,為什麽不早一點和自己見面,為什麽這麽多年從不聯絡,一句簡單的問候也不曾有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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