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偶遇

第2章 偶遇

對于段柏章的“照顧”,談桐本是無比熟悉。

談桐有原發性痛經,最初幾次經期面對劇烈的疼痛,她害怕又無助。

她和媽媽講,媽媽只是說這是正常現象。到了學校,又有許多惡劣的男生用女生的正常生理行為取笑。至于在田徑隊,唯一的優待就是免去一天的訓練而已。

在和段柏章同居之前,她從未想過,痛經時可以得到旁人的精心照顧。

段柏章清楚地記得她生理期的日子,提前一天提醒她吃止疼藥。

生理期那幾天,他會細心地為她貼好暖寶寶,并用兩個保溫杯分別盛好溫開水和紅糖姜水,放在她擡手就能夠到的地方。

每到這時候,談桐總是想吃各種奇奇怪怪的甜品。那時候外賣尚沒有現在這麽發達,段柏章只能跑遍學校周邊所有甜品店,給她尋找加了血糯米和芋泥的糖水,或者枇杷紅棗冰糖炖雪梨。

端到床邊,她不想自己起來吃,便用一雙黑汪汪的大眼睛看着段柏章,還眨上兩下。

段柏章嘆口氣,換上家居服,坐在床邊,用勺子舀着糖水一口一口喂她。

喂到最後,談桐招招手,讓段柏章彎腰,在他的嘴唇上親上一大口作為獎賞。

她翻了身,蜷縮成一團再次睡過去後,段柏章輕舔嘴唇,那裏還殘留着她口中芒果或草莓的甜味。

*

眼看段柏章向前走了一步,談桐頓時從記憶中回神。

“不不不不用!”她怕段柏章真的要親手喂她,連忙端起紙杯一飲而盡,杯中的水溫度正好,緩緩劃過喉嚨,撫平了刺痛。

分明已經喝完了水,她卻還舉着紙杯遮住半張臉,拖延着要和段柏章視線相彙的時間。

她不知道別人在猝不及防見到前任時是什麽心情,如今的她只是覺得尴尬,卻又不止尴尬。

還有不安,有緊張,也有懷疑,而這些都在段柏章的一派淡然中變成了怨怼。

他平靜地站在門前,走廊裏壞掉的燈泡不規則地閃爍着,如同無聲的閃電在他臉上落下晦暗的光影。

談桐看不清他的神情,而五年過去,她從他的神情判斷情緒的能力早已退化。

她不知道他在想什麽,這個認知讓她下意識感到不安。

好像在他面前她從來都沒有過安全感——這也是他們分手的本源。

段柏章一言不發,靜靜地看着她喝水。若不是聳動的喉結,談桐幾乎要以為面前的是一尊雕像。

被這樣的眼神凝視着,談桐打了個寒戰,放下欲蓋彌彰的紙杯。

她受不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剛要開口,卻被一道響亮的男聲打斷。

“談兒?我談兒呢?怎麽了這是?”

伴随着濃重的北京腔,楊效從走廊另一端狂奔而來。

之所以說是狂奔,是因為他沖到門前才看到段柏章,一個急剎車,險些沒撞到他身上。

“這人誰啊?嘛呢這是?怎麽什麽人都往後臺進啊?”

任何話經過京腔的腌制都會多上幾分陰陽怪氣,更何況楊效同時還在用狐疑的眼光打量着段柏章。

談桐沒來得及攔住他連珠炮一般的問題,連拖帶拉把他拉進門裏,語氣尴尬:“這是京華的段教授,這是……楊效。”

楊效就是和她同場演出的歌手,也是她那部大爆劇《帝王恩》的搭檔男主,同時還是她的好朋友。她不知道該怎麽介紹,只能簡單地說名字。

然而,話剛出口她就覺得奇怪,這樣的介紹方式聽起來仿佛她和楊效的關系要親密得多。

她下意識看向段柏章,卻見他仿佛沒注意到一樣,朝着楊效微微颔首。

楊效則是真的聽不出來,他“哎喲喂”一聲,伸出手去:“段教授!幸會幸會!您是找談兒有事?”

他對談桐的稱呼很特殊,舌頭輕輕一卷,在姓氏後面靈巧地加上一個兒化音,沒有暧昧之意,卻顯出獨一份的親昵。

“走錯了!”談桐搶白道,“段教授是不小心走錯了。”

楊效眼睛一亮,巴巴說道:“喲,走錯啦!那您要去哪,我讓我助理送您過去。實在對不住,我們還得練練待會的歌,沒法招待您了。”

兩人一唱一和,倒顯得段柏章像個十足的局外人。

“不用送了。”段柏章依舊保持着近乎漠然的冷靜,婉拒了楊效的好意。

只是轉身時,他深深地望了一眼談桐,沒有說告別的話。

這一瞬,談桐看懂了他的眼神。

那是一種勢在必得的眼神,他在告訴她,今天的一切不是巧合,不是誤會,不是“恰好”走錯。

他還記得她曾在這裏答應過他的事情。

“行了別看了,人都走沒影兒了。”楊效嫌棄地捅了捅她,“趕緊過來練一下這新和聲。”

談桐垂眸掩飾好情緒:“他……”

“我知道,是你那愛得要死要活的前男友,我認出來了。”

談桐目瞪口呆:“你怎麽知道的?”

“你成天就扒拉那幾張照片,我還能認不出來?”楊效把樂譜拍到她身上,“你那嗓子少說兩句吧,趕緊看一眼新譜,幾處的聲部換了一下,我唱高音和聲。”

上場前現改和聲是個巨大的挑戰,他們雖是演員,但都演過很多部音樂劇,有着紮實的唱功和充足的臨場經驗,才能在臨上場前磨合好。

“放心,唱呲了也有我兜着呢。”上場前,楊效拍了拍她的背。

“哪能呢。”談桐并不正面回答。

主持人的報幕聲尚未落下,臺下已經傳來此起彼伏的喊聲“談笑!談笑!談笑!”

這是她和楊效的cp名,他們并不抵制,便被粉絲當成了默許,線下還算收斂,在超話的同人文中,他們連孩子都生了一個足球隊了。

這種場面談桐本已習慣,但這次在喊聲中出場時,她卻先看到了臺下的段柏章。

他坐在第一排的嘉賓席,四周都是地中海發型的中年領導或大腹便便的商人,他坐在其中有種置身事外的冷淡。他并不接谄笑互捧的話,只是帶着淡漠的微笑,視線的重心始終游離在舞臺範圍內。

身邊的院長打趣問道:“都是這些唱歌跳舞,有什麽好看的?”

段柏章笑笑,敷衍道:“很多年沒見了。”

下一瞬,很多年沒見的人就牽着別的男人走上了舞臺。

為了配合百年校慶的主題,談桐上身穿筆挺白色襯衫,下身是紅色半身裙,楊效則用酒紅色絲絨西裝同她搭配。

談桐的手輕輕搭在楊效的掌心,垂眸直視着腳下的地面,楊效則微微側着頭,用溫柔的眼神看着她。

任誰都會覺得這是天造地設的一雙人。

而談桐卻沒想這麽多,她甚至注意不到身邊的人。

她的餘光掃過臺下的段柏章,好不容易退下的體溫便再次升了起來。

她們太近了,京華的禮堂舞臺不深,她們只有幾步之遙,她甚至能看見段柏章的微笑,冷漠且譏諷。

她們又太遠了,臺上臺下之間隔着一道天塹,讓她無法不顧一切地問出來,問他到底要做什麽。

五髒六腑熊熊燃燒着,整個人有如被架到烈火上炙烤。

她握着楊效的手越來越用力,将他當成支撐。

楊效也感受到了她的狀态不對,手指悄悄捏了捏,提醒談桐集中注意力。

談桐微微點頭,站到了舞臺定點的位置。

兩首定好的歌單,一首抒情歌,一首昂揚的“大歌”,最後一個音符落下她已經完全無法發聲,只能在楊效的攙扶下深深地鞠躬後下臺。

談桐是強撐着到現在的,一進側臺就腳下一軟,險些癱倒在地。

還好周周提前在側臺等着她,架起她回到更衣室,匆匆換下衣服,甚至顧不得卸妝就往校醫室趕。

京華大學作為國內頂尖學校,配套設施也極其完善,此時已經有單獨的小病房為談桐準備着。

她強撐着最後一點力氣癱到病床上,任憑醫生給她量體溫打點滴。

周周給她卸了妝,蓋好被子,便出去給她買飯,病房裏頓時只餘談桐一人。

高燒的時間極其難捱,渾身肌肉酸痛,咽喉的疼痛也讓她無法入睡,病中的敏感更是讓頭頂的燈都顯得尤為刺眼。

她擡起沒打點滴的手臂擋在眼前,昏沉中快要睡着時,門被猛然推開。

“飯就放在那吧,我醒了吃。”她以為是周周。

但進來的人沒有應答,出于在化妝間的經歷,談桐心裏一緊,飛快地睜眼坐起身。

站在她面前的不是周周,卻也不是段柏章,而是一個意想不到的人,曹中。

曹中是一家二流經濟公司的老板,在影視制作發行業內都有一些人脈,便仗着這些人脈胡攪蠻纏。

他已經追着談桐半年了,死活非要談桐簽他的公司。但簽約是假,用合約拿捏人才是真。

談桐私下打聽過,說曹中公司的藝人基本都成了他的情人,而且他男女不忌,玩膩的小藝人就會被當成“禮物”送出去。

曹中軟硬兼施磨個不停,談桐早就和他撕破臉,無數次強硬地拒絕了他。

只是她卻沒想到,這塊狗屁膏藥竟然不知從哪得知她在校醫室,甚至還找了過來。

看到他談桐就條件反射般想幹嘔,她啞着聲音呵斥:“滾出去!”

但曹中卻笑得令人作嘔:“你還裝什麽清高,都跟過不知道多少人了,還真沒想到居然又出來一個段柏章。”

談桐頭疼欲裂,只想盡快把她趕走,她說道:“首先,你現在的行為已經構成性騷擾,我稍後就會去報警。其次,你只會讓我覺得惡心反胃,聽見你說話我覺得耳朵髒了。”

曹中被拒絕了這麽多次,終于惱羞成怒,他指着談桐的鼻子罵道:“給你臉你不要是吧!”他擡起手就要打人。

談桐絲毫不懼,她狠厲地盯着他。分明她的位置更低,卻有股不顧一切的瘋狂:“有本事你就動手!最好下手重點,送你去坐牢我就清淨了。”

“你……”

曹中一句話未及出口,肥碩的身軀便打着旋飛了出去,以古怪的姿勢摔到了牆上。

他的眼鏡甩到地上,正正落在一只做工精致考究的黑色皮鞋前。穿着皮鞋的腳稍稍停頓,然後徑直踩了上去,鏡片碎裂的脆響在曹中的喊聲中尤其清晰。

在痛苦的哀嚎中談桐定神看去,隔着狼狽的曹中,她再次看見了段柏章。

他穿着鐵灰色襯衫,西裝外套搭在左手臂彎處,右臂袖子挽起,露出的小臂上有明顯的肌肉線條和暴起後還未平息的青筋。

剛剛就是這只手輕易制服了曹中。

當一天內的“偶遇”過多,那談桐便足以确定,這絕對不是偶遇,而是段柏章精心策劃的陽謀。

只是這次,段柏章不再隐藏自己的目的。視線相交時,這一眼似一把利劍,帶着冰冷的劍芒,猝然劃開了五年的時光。

幾乎是下意識般,談桐偏過頭,讓垂下的長發擋住自己的臉。

他越是坦然直白,她越是惶然逃避。

而不再青澀的段柏章輕而易舉便拿捏了玩弄獵物的規則,他收回自己的視線,從內袋中拿出一張名片。

在曹中剛要開口發飙時,他把名片遞到他眼前:“同芯科技,段柏章。”

“段……”這個名字在嘴邊一過,曹中便想起了面前的人是誰。

他震驚地在兩人之間看來看去,不敢相信段柏章居然真的會為了一個女藝人出頭。

“你們,你們到底什麽關系?”

段柏章收回名片,淡淡地瞥了他一眼,情緒不盛卻足夠看出其中的鄙夷和不屑。

“與你無關,不過如果以後你再出現在她身邊一百米之內,結果就不會是今天這麽溫和了。”

段柏章一邊說着,一邊從床頭櫃上抽了張酒精濕巾,擦拭着自己的手指。

“他碰到你了嗎?”他忽視了曹中,問談桐。

談桐沒有看他,只是搖了搖頭。

曹中欺軟怕硬慣了,見勢不妙立馬溜了,連碎裂的眼鏡都來不及撿。

段柏章根本不在乎他,他所有的注意力都在談桐身上。

談桐的呼吸漸漸變得急促,胸膛的起伏也更加劇烈。

“怎麽哭了?”

直到段柏章的聲音響起,她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原來她竟然流淚了。

為什麽要哭?談桐質問自己。

她胡亂地抹了一把眼淚,沒有做可笑的挽尊,而是坦然地看向他,說道:“謝謝。”

“不用謝。”

段柏章的聲音停頓了一下,談桐設想了許多可能,他以為他要說“畢竟情侶一場”,又或者說“沒有我你該怎麽辦”。

但段柏章只是輕嘆了一口氣。

他問道:“過得不開心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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