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壞習慣

第11章 壞習慣

談桐匆匆點了一份菜,去院子裏抓玩瘋了的豆包。

劇團裏不少人養狗,大家早出晚歸工作,索性把狗子放到一起玩。

談桐過去的時候,豆包正在聞一只小母狗的屁股。她臉色一沉,豆包馬上搖起尾巴屁颠屁颠跑過來了。

給它開了罐頭,擦了擦爪子後,累壞的小狗找了個角落倒頭就睡,談桐終于能坐在地上,靠着牆休息一下。

她剛戴上耳機準備聽聽歌,身前就投下一道陰影。

“怎麽坐地上?”楊效問。

談桐摘掉耳機:“腰舒服點。”

楊效神色緊張起來,坐到了她身邊,問道:“腰傷又犯了?多嚴重?去醫院?”

“沒犯,就是有點勞損,別那麽緊張。”

“我能不緊張嗎?”楊效說,“你忘了上次……”

談桐聽他又要唠叨,毫不猶豫地捂住了耳朵:“師父,別念了,師父!”

楊效無奈地嘆了口氣,剛要說什麽,臉色卻突然沉了下來。

他一把抓住談桐的左臂,不由分說地将她緊身長袖的袖口向上拽去。

只見她的手腕處赫然出現了一道紅痕,紅色痕跡橫亘在手腕內側,極細且均勻,看上去有些怪異。

這并非是利器導致的傷痕,更像是鈍物長年累月的傷害帶來的效果。

“什麽時候開始的?”楊效盯着談桐的眼睛問道。

談桐什麽都沒說,只是用力掙脫楊效的鉗制,默默将手收了回來。

“沒事。”她敷衍的态度明顯。

楊效起身,在她面前蹲下,認真地看着她,說道,“談桐,這個行為的出現代表着你的心理問題開始反複了,你必須立刻去看醫生。”

談桐皺着眉:“沒有那麽嚴重,真的就是一個小習慣,你狀态不好時習慣一個人待着,廖導習慣喝大酒,大家都有自己的習慣……”

“但沒有人的習慣是傷害自己。”楊效伸出手,“拿出來。”

談桐看了他一樣,很是不情願,最終還是在楊效的再三要求下,伸手進口袋裏掏出了幾根黑色皮筋。

楊效沒收了她的皮筋,說道:“我跟廖導說一下,明天帶你去看醫生。”

“我不去。”

“不去不行。”

談桐突然提高了聲音:“我去了能怎麽樣?吃藥嗎?那個藥物會拿走我情感的控制鍵,我沒有了情感還怎麽表演?”

“沒有那麽嚴重,很多演員都在吃這種藥,比如……”

“他們能行我能行嗎?”談桐輕聲打斷他,她沒有力氣再争論,她閉上了眼睛,用這種方式來停止對話。

楊效還想說些什麽,但看她這副油鹽不進的樣子,最終還是咽了回去,只是重重地嘆了口氣。

談桐沒有睡,她聽到了楊效遠去的腳步,心裏越發淩亂。

她有一個從小養成的壞習慣,她習慣于自我懲罰。

當覺得自己的表現不好時,她會用可控範圍的疼痛來懲罰自己。

她會刻意咬破自己的口腔黏膜,會用尺子反複切割自己的手臂內側,會用頭頂一下下磕在牆上。

而這些行為會被別人認為是怪異的,于是後來經過反複嘗試,她找到了最“完美”的方式,就是在手腕上綁一根彈性很強的皮筋,在臺詞背錯、記不住舞蹈動作、進入不了角色等各種時候用力地彈自己一下。

這種方法隐蔽又有效,長袖一穿沒人會發現。

但衣服總有脫掉的時候,因此她最先暴露就是在段柏章的面前。

那只是平常的一次牽手,段柏章的手指修長,順着她的掌心向上撫摸,摸到了她有傷痕的手腕。

那一圈皮膚在她常年累月的折磨下,變得比周圍硬一些。段柏章感覺手下觸感不對,加重力道感受了一下。

談桐動作誇張地甩開了他的手,那只是她下意識的行為,卻被段柏章看出了端倪。

他敏捷地抓住了她正要藏起來的手,看到了那一道紅痕。

談桐支支吾吾地給他講了自己這樣做的起因和理由,然後忐忑地等待段柏章的指責。

然而段柏章什麽都沒有說,他默默拉起了談桐的手,換成了十指相扣的姿勢。這樣不會無意觸碰到她的手腕,還可以讓她更有安全感。

段柏章的手掌幹爽又溫暖,卻不足以讓談桐平靜下來。

那天,他們按照計劃看了電影,吃了晚餐。

她還記得他們看的是當年熱映的《死侍》,電影精彩刺激又不失搞笑,但劇情她卻一點都想不起來。

她一直在想要怎麽和段柏章解釋,這只是她緩解壓力的方式,她沒有精神疾病,她是正常人,她不是瘋子。

但轉而一想,她費盡心思也要隐瞞這件事,不正是說明了她心裏也知道這不正常嗎?

那天約會的每一分鐘對她來說都是煎熬,回到學校,段柏章還沒有說話,談桐先忍不住了。

“你……沒有什麽想和我說的嗎?”她問。

段柏章像是正在等她的這句話,他說:“明天你沒有晚課,晚上八點到電子系315實驗室。”

“啊?”談桐問道,“我過去方便嗎?”

“方便,明天我一直都在,你到了直接進就好。”

談桐經常去京華找段柏章,但他們的約會大多在校園裏或是圖書館之類公共的地方,為了不給他添麻煩,她幾乎不曾去過他搞研究做項目的地方。

第二天她出現在電子系實驗樓時,還戴了頂鴨舌帽,如今她小有“名氣”,走在京華的校園裏經常有人認出來。

她像是做賊一樣走樓梯上了三樓,找到315,猶豫了一下還是敲了敲門。

“進來。”門裏是段柏章的聲音。

談桐推開一條縫,迅速地閃身進去,又連忙反手關上,生怕被人看到。

段柏章笑了下:“知道的以為你是來找我,不知道的以為你是來見野男人。”

談桐摘掉帽子,四周環顧,實驗室裏到處都是精密儀器和複雜的線路,她甚至不敢往前走,生怕不小心碰到什麽闖大禍。

“過來。”段柏章坐在椅子上,點了點他面前的位置。

“為什麽叫我來這?”談桐小心翼翼走過去,站在他兩腿之間,手臂環着他的脖子,把全身的重量都挂在他身上。

段柏章順手扶住她的腰,問道:“這次是因為什麽?”

“什麽因為什麽?”談桐像是小鳥啄米一樣,親了一下他的鼻尖。

段柏章手上微微用力,談桐腰兩側很敏感,瞬間繃緊核心直起身體,兩側肌肉更是收縮繃起。他的視線略過談桐的手腕,談桐頓時明白了。

“就是……就是……”談桐支支吾吾半天才說道,“最近在排一個劇,是民國背景的知識分子戲劇,臺詞特別拗口難背,快要演出了還總是磕絆。”

“所以就用這種方法懲罰自己?”

段柏章的質問讓談桐沉默了,她提心吊膽了一整夜,該來的還是來了。

她剛要辯解,段柏章卻說道:“背給我聽聽。”

“啊?現在?”談桐瞪大了眼睛。

段柏章點了點頭。

“可是很奇怪啊,對着你演真的太奇怪了。”

段柏章說:“以後你還會遇到更奇怪的觀衆,不講素質的人比比皆是,接電話的,大聲聊天的,孩子哭鬧的,難道你還要停止演出嗎?”

談桐雖然覺得他的邏輯有些怪,但她一時也想不出反駁他的話,只能小聲開始背起了臺詞。

前面永遠是最熟的,她輕易地順了下來,但接下來就到了一段長長的拗口臺詞。

這個地方她每次都說不順,越不順越着急,越緊張越翻車,最後形成了惡性循環。

果然,她還是吃了個螺絲。她剛一皺眉,段柏章就拉着她的左手到自己身前。

她還沒來得及懊惱,卻聽到了“啪”的一聲清脆的響聲,神經延遲了幾秒才感受到手心出傳來脆生生的疼痛。

“啊!”她叫了一聲,把手收回來背到身後,委屈地喊道:“你幹嘛打我!”

段柏章手太黑了,這一下疼得她手都麻了。她的眼裏噙上一層淚水,怒視着段柏章。

“很痛嗎?抱歉,我下次輕點。”

“你還有下次?!”談桐差點喊出聲來,她這才看清段柏章手裏拿着的東西,是一根繪圖專用的塑料尺,比普通的塑料尺厚實沉重,所以才能打出那麽疼的感覺。

段柏章右手握着尺子一端,另一端輕輕搭在左手手掌。

他點了點頭:“代替你的行為。”

“我不要!”談桐喊道,“你打得好疼,比我自己的疼多了!”

“抱歉,我會控制好力量。”段柏章認真道歉。

談桐覺得哪裏不太對,她揉着手心小聲說:“我就是覺得這樣好奇怪,我爸媽都沒有打過我哎……”

段柏章吸了口氣,将尺子放到桌上,站起身捧着她的臉,望向她的眼睛。

他的眼中不帶感情色彩,好像打手心在他眼中并不是上位者的懲罰,更不是情侶間的情//趣,這是一項認真的學術項目,是糾正她異常行為的治療手段。

看着他的眼睛,談桐莫名将他的話聽到了心裏。

段柏章說:“如果在犯錯時适當得到疼痛和懲罰會緩解你的焦慮情緒,那我想這個工作由我來承擔是最合适的。”

談桐還試圖抗争:“這樣很麻煩,其實我真的……”

“不,”段柏章的反對堅決且迅速,他說,“你永遠不要攻擊自己,你應該給自己毫無保留的愛和耐心,你值得這一切。”

談桐不記得她回應了什麽,她只記得她哭了,她抱着段柏章哭得昏天黑地。

她從沒得到過這樣的肯定,她也會被表揚,也會被誇獎,她從沒有人将她的個體和人格作為一個整體加以肯定。

他将她所有的性格和行為糅雜到一起,忽視一切細節的成敗,簡單粗暴地誇獎她作為人的本身。

這樣的肯定讓她來不及開心,反而先迎來了情緒的崩潰。

破而後立,段柏章就是那個沖破她厚重繭殼的人。

這個習慣對談桐的“療效”極其顯著,并被他們延續了下來。

在同居後,因為談桐的演出任務越來越繁重,手心不再是合适的懲罰方式,于是談桐某個更适合作為懲罰目标的部位開始經常遭殃,但段柏章的力度掌控得非常好,既能帶來懲罰,又不會讓她受到實質的傷害。

唯一的缺點就是……太羞恥了。

她總是乖乖地趴着,臉卻紅得像是燒了起來,身體不安地扭動,卻只能迎來毫不留情的懲罰。

啪——

是排練廳的燈被人打開了,談桐被這聲音刺激得渾身一抖。

原來天色已經暗了。

她最是恐懼黃昏,夕陽漸漸沉入沼澤,明暗交織的邊界模糊不清,彼此争奪着戰場。

光明被蠶食,被吞噬,濃重的霧色吞沒了一切,就如同她自己。

她控制不住地想念段柏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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