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丁零當啷的鍋

丁零當啷的鍋

下午放學前,哈利收到了小天狼星放在學校前臺的《安徒生童話》。他在匆匆趕往晚餐的路上翻開扉頁瞟了一眼,便從傍晚開心地期待到了睡前,忽略了今天所有的不愉快。微微泛黃的紙張溫暖地寫着哈利的名字。他熟悉這樣的字體,因為他看過許多遍,也描過許多遍,從而記在了心裏。

這本書是媽媽留給他的。

「For our little Harry,

Wish you good dreams every night.

——Mom and Dad.」

莉莉的字體如她本人一樣溫柔。或者說,如同哈利想象中的和別人口中表述的媽媽一樣溫柔。長大後的孩子很少能記得一歲前的事情,要不是有照片的記錄,哈利不會知道媽媽的模樣。至于爸爸,小天狼星總對他說,照片有是有,但要想知道詹姆長什麽樣,看看哈利自己就好了——除了眼睛。哈利有雙和母親無比相似的眼睛,好似盛滿星空的綠寶石。

夜晚,哈利窩在床上,觸碰着媽媽留下的寥寥幾行字。之前讀小天狼星和父母的來往信件,他便注意到,媽媽寫字母“g”的方式與他一模一樣。但他還是忍不住讓目光在那裏多停留幾分鐘。媽媽寫字的時候,姿勢也會和他一樣嗎?

書本并不厚,文字間夾雜着幾幅黑白的插畫。哈利想象着媽媽坐在小小嬰兒床邊哄他睡覺的樣子,想象她微笑着翻開書,柔聲念着那些故事,從最簡單的《醜小鴨》開始。而小小的哈利定會含着指頭,流着口水,疑惑又好奇地望着媽媽,直到四腳朝天倒在軟綿綿的小床上,進入夢的搖籃。

男孩的鼻子有些發酸。

五人卧室的燈忽然熄滅,十一點到了。哈利合上書,摸黑按開床頭的鬧鐘,把自己塞進被子裏。米色的鴨絨被很暖和,是小天狼星怕宿舍暖氣片開得太遲給他特意準備的,也難得這大大咧咧的警官有如此細心的時候。

“我還有個家。”他暗暗這麽想着,總算是彎起嘴角,閉上了眼睛。腦海中的那幾行字變成媽媽柔軟的手,輕輕撫着自己的頭發。哈利不禁把身體又蜷小一點,把頭縮在被窩裏,呢喃道:“晚安,爸爸媽媽……做個好夢。”

月亮眨眨眼,撥開她灰色的面紗。星星望見此景,便也洗幹淨了臉,在夜幕中閃亮起來。

哈利沒有想到,自己會這麽快入睡。更沒有想到,再次在缤紛的彩雲下睜開眼睛,他第一眼看到的,竟竟竟竟竟然又是他媽的德——拉——科——馬——爾——福!!!

他簡直不知道該說什麽好了。

哈利嘴角抽搐、頭皮發麻地看着眼前的人。媽的,這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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垂柳的樹葉還是那麽綠,陽光依舊燦爛。嘴唇長得吓人的老巫婆還在盯着他們看,夢裏的時光一點兒也沒流淌——是,他這回能百分百肯定這是夢了。如果這都反應不過來,那他不得不被迫和斯內普一起懷疑起自己的智商。

但是,夢裏腦袋怎麽會這麽清醒?還有這個人——哈利開始不确定該不該叫他“德拉科”或者“馬爾福”——這個人到底用了什麽魔法讓這現實中糟糕的五官組合看上去這麽順眼的?白天上課的時候,他明明才仔細确認過馬爾福全身上下沒一處能看的地方。

此時此刻,樹蔭籠罩下,哈利盯着德拉科,德拉科盯着哈利。他們兩個呆呆地站在那裏,誰也沒動。更要命的是,在那一刻,哈利突然覺得呆呆的德拉科還蠻可愛的——可愛?!Blimey!!!他快被自己吓出心髒病了……

“你……”德拉科打量着哈利,微微皺起眉頭。緊接着,他又擡頭看看天上高高的太陽。他張了張口,似乎想說什麽,又合上了嘴。

哈利很難描繪清楚這到底是種什麽感受。面前的男孩是他知道的樣子,金發、灰眸和長長的睫毛,但又不完全是。他就像是偶遇了馬爾福并不存在的雙胞胎弟弟,後者的每根發絲和每寸皮膚,都恰到好處地比“現實裏的哥哥”多完美一些,以至于讓整個複制品看上去莫名地賞心悅目。

這絕命不是什麽平常的夢。哈利站在那裏,身披黑色長袍,腦子非常清楚,耳旁吹過清涼的風。他能看清四周的所有事物,也能聞到小鎮中朗姆酒的味道——對,他還在“四角鎮”。

老巫婆打了個哈欠,坐在樹根上,靠着樹幹睡起了早午覺。德拉科抱着手、歪着頭,盯着哈利,似乎在等待他的反應。

按理來說,哈利此時應該面無表情地走開——轉身,邁步,走開。但眼睛是十分頑皮的,遇到好看事物的時候,人的自然反應可以很不合理。哈利愣在那裏,看着德拉科白淨的臉,居然有點想在這個人身邊多待一會兒。

不遠處那座小別墅裏的婦人又從花園裏扔出來一個肉乎乎會動的東西,喪着個臉又回去了。哈利看看周圍,視線落在了斜對面的一座紅房子上,從房檐上垂下的招牌上寫着「夥食店」這個詞。他随即選了一個比“你叫什麽名字”還要遜很多倍的開場白——

“你餓了嗎?”

哈利聽到自己脫口而出的話,立時想要給自己一個巴掌。

德拉科整個人都怔住了。他瞪大了眼睛,半晌才注意到旁邊的夥食店。“呃……”他猶豫了片刻,最終還是點了點頭,“有一點。”

“呼嚕——啾——呼嚕——”

柳樹下的老巫婆睡得正熟。哈利尴尬地別過頭去,趕緊往那紅房子走。然後他發現,嘴裏冒出這種糟糕的問話,也是因為他确實餓了——可夢裏又怎麽會餓啊?

紅房子的門邊懸着新鮮的秋海棠,花籃底端鑲着一塊打磨光滑的木板,上面刻着「夢是從肚皮裏産生出來的」一行字。他推開雕花的木門,走了進去。然而,這家“夥食店”裏沒有任何一張桌椅板凳,從地板到窗戶都幹幹淨淨,沒有一點油漬煙灰。入門的正對面有一口很大的鐵鍋,鍋本身很普通,怪就怪在鍋邊還挂着許多小鈴铛。這些一閃一閃的小東西像複古頭冠的流蘇般懸在那裏,安安靜靜的,也不動。

在大鍋的後方,坐着一個年輕的藍袍男子。他的模樣看上去還算俊美,卻不知是什麽喜好,偏偏戴着頂過長的帽子,帽檐拉下來遮住了眉毛。男人看到他們,微微笑了起來,起身迎接。腳步聲響起,哈利扭過頭,見到德拉科也跟了進來。兩人粗略地對視一眼,又不約而同地轉向大鍋後的人。

“歡迎光臨!有想吃的東西了嗎?”男人的聲音聽起來很輕快,像活潑的雀兒。

……這算什麽歡迎詞?

“啊,還不知道!沒關系,來吧來吧……”他伸出手。示意他們站到鍋前來。

哈利猶豫了一下,沒有挪動。在這個夥食店裏,什麽味道都聞不到。他往側邊瞥了瞥,看見德拉科也是沒有動作的。

“哎呀,你們得再站近點兒才行,可別等我命令你們,我不喜歡命令別人的,雖然從前我總需要這麽做。”男人從長袍裏的某個地方摸出根木棍——哈利記起來了,那木棍叫魔杖。他握着魔杖,唱歌似地念出一句“Incendio”,大鍋支架下的柴火頓時熱熱鬧鬧燒了起來。

鍋裏的清水燒得很快,不一會兒便咕嚕咕嚕冒起了泡。白茫茫的熱氣飄了出來,奇妙的是,那些小鈴铛也美妙地響起來了。鈴铛裏的銀珠像仙子的小舌頭一樣搖晃着,唱出動聽的曲調——

“啊,我親愛的奧古斯丁!

比玫瑰更美的,是公主的親吻,

比親吻更美的,是歌唱的聲音;

又是什麽,比悠揚的調子還要美麗?

是那深愛玫瑰的夜莺!”

戴帽男人的頭随着旋律晃來晃去。他繞到兩個男孩中間,左右分別抓住他們的各一只手。哈利吓了一跳,剛要掙脫,右手就被放到了蒸汽中去。

突然之間,他聞到一股非常香的味道,讓人聯想到韋斯萊夫人熬的肉汁,又想到聖誕晚餐的烤雞,卻比那些還要鮮美。這味道在鼻子裏飄了一圈,又滑到嘴巴裏,叫人直流口水。

哈利縮回了手,疑惑地看了看四周,搞不清這味是從哪裏來的。方才氤氲的蒸汽在此刻凝結在半空,繞成幾根輕飄飄的繩,飛出了窗外。再轉過頭,只見德拉科不爽地握着自己的手腕,一臉嫌棄的樣子看着那個男人。不知怎麽,哈利有點想笑。

“出門右手邊斜對面的小屋。一個銀幣。”男人裂開嘴笑着,朝他們伸出了手。

哈利睜大眼睛,“什麽?”

“午餐錢。”

午餐錢?午餐在哪裏?

戴帽男人看着哈利困惑的表情,恍然大悟,“啊!你們才來吧?歡迎歡迎!”他說着,指了指門外,“我只負責收錢和分配,你們倆還得到我剛才說的地方去吃。出門右手邊斜對面的小屋,記住了——銀幣,謝謝。”

“我們倆……”哈利怔怔地重複,花了一陣反應過來,慌忙說:“我們不是一起的。”他邊解釋着,還邊朝德拉科瞟了一眼,只見後者愣神看着自己,一雙好看的眼睛半遮半掩在缭繞的水汽後,竟還勾起點兒朦朦胧胧的悸動。

“你們不是一起的?”男人張大了嘴巴,“那不早說呀!火都熄了,水又不能漲兩次……”他低頭看向大鍋下的柴火堆,果然,沒一點兒星火。沸騰的水也在沒人注意的時候平息下來。“哎呀哎呀,就這麽一起吧,別是一個“孤獨者”呀。銀幣——你們不會沒有錢吧?”

那股味道消失了。哈利還想說些什麽,就見德拉科從口袋裏摸出幾個銀幣,二話不說放了一個在男人手裏,加上他輕蔑的神态,讓簡單的付錢動作多出了一種揮金如土的氣勢。

哈利:“……”

有錢也不是這麽玩的啊喂!

男人收了錢,笑着從大鍋上取下一個鈴铛,放在德拉科的手裏,解釋道:“把這個鈴铛給屋子的主人就好了,她叫漢娜,廚藝還不錯。”說完,他用魔杖朝鍋裏輕輕一點,滿鍋的水瞬間奇跡般地消失了。他拉了拉帽檐,從口袋裏取出又一個小鈴铛,挂在空缺的位置上,回到大鍋後唱起了歌,“是什麽,比悠揚的調子還要美麗?是那深愛玫瑰的夜莺……

走出門外,太陽正當空中。金燦燦的光灑落在鵝卵石街道上,點點泛起含蓄的光。哈利停頓了一下,把手伸進口袋裏摸來摸去。果然,那個伸縮布袋還在裏面。他一撈,就把它撈了出來,把手伸進去掏東西。

“你在幹什麽?”

哈利擡起頭,見德拉科再次皺起了眉頭。他偏過身來的時候,手裏的鈴铛叮啷作響。

“呃……還你一半的錢。”話雖如此,哈利根本不知道怎麽把那些錢幣從這個深不見底的兜裏拿出來。他又努力掏了一陣,幾乎整條手臂都伸了進去,還是什麽都摸不到。不得已的,他焉巴巴轉向身旁的人問:"要怎麽拿東西出來?”

德拉科瞥他一眼,拿出那本魔法咒語書,翻到扉頁,展開在哈利面前。

「亞麻收納袋取物方式:

将手伸入袋內,念出“io”加上所需物品名稱。切記同時在腦中回想所需物品的形狀。

——無杖道具咒的日常使用」

看完指示,哈利眨了眨眼,小聲道了巨句謝——那聲音實在是小,因為德拉科看上去像是什麽都沒聽到。指示倒是看懂了,但……金銀銅是怎麽換算的啊?一個銀幣的一半是……

哈利糾結了一下,胡亂照着便士英鎊的規矩,取出五十個銅幣,放在德拉科的手裏。冰涼的硬幣帶着皮膚的溫度落下,哈利不經意間碰到對方掌心的紋路,觸電一般縮回了手。

德拉科沒有說話,也沒有拒絕。他把這堆小銅幣收回自己的布袋裏,又把布袋和咒語書一起放進黑色長袍中,兩只手插進了口袋。

“一起吧。”

“啊?”

“你有其他要去的地方?”

“……也……沒有。”

就這樣,糊裏糊塗的哈利·波特,糊裏糊塗地跟着德拉科·馬爾福,糊裏糊塗地走到了街對面。哈利一步步踩在鵝卵石上,感受着腳下的凹凸不平,望着前面高瘦的背影,沉默起來。

這個馬爾福一點兒也不讨厭。哈利很不想承認,但這的确是事實。他從前不是沒有夢到過這個人,事實上,但凡他做關于學校的夢,裏面總會有一個馬爾福。而夜裏的這位斯萊特林總和白日裏一樣,尖酸刻薄、狂妄自大,攪得他睡也睡不好,醒來也面色陰沉,為充滿馬爾福的新一天來臨深切默哀。

但這次不一樣。

首先,這個夢裏的德拉科救了自己。夢裏的命嚴格來講不算命,但這并不代表夢裏的哈利不懂感恩;其次,夢裏的德拉科對自己笑了,而且不是不懷好意的那種,雖然他不明白為什麽之後又不笑了;最後,夢裏的德拉科長得很好看——當然,這不是重點。至少哈利這麽告訴自己。

總而言之,他沒有對這個德拉科不友善的理由。或者說,暫時還沒有。如果真的要說的話,現在走在他面前的馬爾福,感覺起來更像一個完完全全的陌生人——一個不算特別難接觸的陌生人。

帶着這樣的結論,哈利定了定心,加快了些步伐追上去。德拉科詫異地偏頭看他,似乎很驚訝他居然願意和自己走在一起。然而哈利低着頭不看他,鼻梁上的眼鏡看上去要掉。

“咚咚咚——”

德拉科敲響了眼前的木門。哈利望望左右,才發現這就是剛才一直見到的那戶小別墅。小花園長着茂盛的灌木,花架頂上有個鳥巢。

“咯吱”一聲,門打開來了。方才一直往外扔奇奇怪怪肉團的那個婦人探出頭來,看見德拉科手裏的小鈴铛,誇張地哀嚎出聲:“什麽?今天?!晨星在上,我很忙诶!”她一副垂頭喪氣的樣子,妥協似地把門推開,“進來吧進來吧……”

剛進屋,哈利就聞到了剛才的那股香味。他好奇地環視四周,發現這地方也不是一個餐廳樣子。松軟的碎花沙發、窄小的廚房和亂七八糟的玩具,顯然這只是個普通的民居。他剛要懷疑走錯了地方,婦人就把他們引到了一個長方形餐桌讓,叫他們自己坐下。

“坐吧坐吧,稍等一會兒,我的孩子們——彼得!邁克爾!我告訴你們什麽了?!不要在卧室裏騎掃帚!!!”

她仰頭大吼,天花板上傳來“砰砰砰”的撞擊聲和“咯咯咯”的笑聲。婦人看上去生氣極了。她粗魯地把哈利按在椅子上,提起裙擺上了樓,腳根“噔噔噔”砸在木階上,終于混成一首打擊樂。

餐廳的四壁貼着淡黃色的碎花牆紙,靠花園的一面開了扇弧窗,光線便從那裏穿過花邊的窗簾透進來。哈利坐在陌生人的家裏,感到十分不自在。更令他不自在的,還有旁邊站着的人。德拉科站在餐桌邊,不爽地打量這個淩亂的屋子,複雜的目光最後落在哈利的座位上。

哈利覺得尴尬極了。他不明白為什麽做個夢都要這麽尴尬。“咳……”他微微臉紅着,指了指旁邊的座位,低頭看腳下的紅地毯。

天知道!他還從未主動邀請叫這個名字的人坐在一起過!

德拉科一只手扶着椅背,看上去猶豫不決。就在這時,那個婦人從樓上下來,同樣粗魯地把德拉科按在了椅子上,解決了他的猶豫。“我叫漢娜,”她一邊擦桌子一邊說,“當然這也無所謂,你們快點吃完就走吧!”

漢娜快速擦完桌子,又快速走向廚房。她莫名讓哈利想起總是有許多事要做的韋斯萊夫人,當然,他很快就會知道,這或許是因為她們有着同樣多的孩子——過不了一會兒,天花板又開始震動。“拉爾斯!把你的球收起來!”漢娜的吼聲從廚房裏傳來,“詹斯!管管你弟弟!!”

餐桌前,德拉科和哈利僵直地坐着,一眼也不看彼此。如果不是偶爾的眨眼和持續的呼吸,看上去就和兩座石雕沒什麽兩樣。他們坐在那裏,聽着樓上的噪音和丁零當啷的鍋碗撞擊,時間被拉得有三倍那麽長。

終于,漢娜從廚房裏出來了,手裏端着一個大盤子。她越走近,那股不知名的肉香就越濃。哈利的鼻子動了動。他好奇地超前探了探頭,只見盤子裏躺着一堆白花花的東西,上面澆着粘稠的棕色汁水,旁邊有幾朵香菜點綴。

哈利看清了盤裏的東西,猛吸了一口氣。德拉科更誇張——他“砰”一聲往後縮,差點就要從椅子上飛出去。漢娜把盤子放穩,兩只手指放在耳垂上降溫,欣慰地笑了起來。

“歡迎品嘗漢娜私家秘制的法焗蝸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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