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晝與夜

晝與夜

哈利進入了他長到這麽大以來最特別的一段旅程。說是兩段也可以。

在北歐的國度,他醒來又睡去,猶如同時身處兩個永不相交的平行世界,在隔着一個銀河系那麽遙遠的兩條直線上行走。一直以來,他都是一個個行動快過思考、感受勝過邏輯的人。而就在現在,他大概需要感激這一點,因為無論“思考”還是“邏輯”,都只會讓自己越理越亂。

只不過,如果此時有人願意檢查檢查他的腦袋,讓他看看自己錯亂的神經中樞都有着怎樣的古怪地形,他也會十分樂意。

白晝與黑夜,日升與月落。這大抵是哈利唯一能夠理解一切的方式。

冰島之旅的第三天,隊伍裏一半的人選擇留在旅館休息,另一半則去往東南岸的瓦特納冰原。受過專業訓練的攀冰人員帶領游客們穿上笨重的靴子,順着朝陽攀爬,在幾十裏的冰川上留下腳印。抵達山巅之際,望向茫茫一片白雪,哈利想起的只有丹麥小城上空的晚霞,一時比火山熔岩的顏色還要熾烈。

傑古沙龍和山河瀉湖水面上的浮冰緩緩流動,碰到彼此時發出宇宙摩擦般的低吟。現實中的德拉科就在不遠處,哈利卻有意無意避免讓他進入視線 —— 只因他在回想那些吻。

夢裏的溫度足以讓眷戀夜晚的男孩沉淪,偏偏滲不進白天。陽光從萬裏無雲的高空灑下,觸及鑽石海灘上的透明冰鑽,兩者好一番較量,最終以遭遇反射的光芒失敗告終,恹恹回到大氣圈去。寒風稀釋過後的空氣索然無味,便讓哈利怎麽也記不清親吻時的味道。

但只要月亮升起,星辰閃耀,他便能再次知道那是甜蜜的 —— 甜蜜,不假思索,直覺似的喜歡,時光倒流般的動心。

到達臨月灣的第二天,男孩們仍舊住在了克裏斯坦森夫婦的家。早上起來的時候,哈利發現擺在床頭櫃上的那束玫瑰已經敗了不少,德拉科知道這個消息後看上去很失落,前來收拾房間的仆人意達則淺淺一笑,為兩人的房間捧來夜裏剛剛開放的白色荷蘭掌。

早餐仍然有着啤酒粥,只不過多了熏肉和葡萄。克裏斯坦森夫婦就要五十周年金婚了,談起這事,兩人臉上都帶着一種腼腆的、初戀般的微笑。整整一天,哈利和德拉科都沒提起尋找金蘋果的事,反而像是犒勞自己的長途跋涉一樣,縮在老夫婦的客廳裏偷閑。

午後,德拉科捧着那本借來的《小鬼集》,看了幾眼便随手放下。剛剛與克裏斯坦森夫人結束又一輪“永懷希望”對話的哈利走進來,坐在他身邊,遞上掌心捧着的蜜餞。

“好看嗎?是關于什麽的?”

“詩,人類的感情。” 德拉科随意總結了兩句,“是個女作家。”

哈利嚼着嘴裏的蜜餞,想起相近時期的勃朗特姐妹。他們靜靜坐在沙發上,肩膀挨着肩膀,手臂挨着手臂。再然後,不知是誰先伸手觸碰了誰,再反應過來的時候,哈利的手已然又被握住。他擡起頭來看德拉科,猜想自己的眼神一定足夠呆滞 —— 因為後者像是被逗笑了,在往餐廳方向看了一眼後,低頭靠近。

甜蜜。蜜餞一樣的甜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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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會錯。

哈利從前很少做什麽美夢。

小的時候,他最常夢見達力編造出來恐吓他的怪獸,或是幼兒園裏小朋友們的嘲笑,再或者就是一片黑暗,還有非常模糊的、車禍時耳邊炸開的巨響。所以,他不太有什麽“呆在被窩裏只為把夢做完”的經歷。直到現在,他才終于發現,原來有時候想要賴床不是因為犯困。

但學校的路程總歸排得滿滿當當。

“今天,我們将用一些時間到瓦特納冰原的另一端去,體驗一回‘冰洞探險’,下午則會在南岸的黑沙灘上度過。同樣的,我需要向大家再次強調安全注意事項……”

克魯姆一如既往站在車頭說話,聲音通過迷你擴音器傳播開來。不同的是,兩天下來,羅恩對此人的熱情似乎有所退減。大巴車的司機是冰島人,在喊克魯姆名字的時候用的是本地語言,聽起來近似于“威赫托什” —— 對此,羅恩甚至還提出了些小小的見解。

“他花了十多年的時間在東歐,保加利亞養他長大,現在這算怎麽回事?”

“拜托,羅恩。” 赫敏在過道另一邊聽到了他的小聲嘀咕,這樣指出:“你知道從前所有移民到冰島的人都需要‘名字冰島化’?顯然他們有個什麽‘人類名字委員會’,确保你的名字在冰島語當中能夠進行名詞變格。”

“克魯姆告訴你的?” 羅恩盯着她問。

“不是,是《冰島人的小冊子》。” 赫敏指了指哈利手裏翻開的那本小書,“你真的應該讀一讀。你看,哈利都看了兩天了。”

羅恩聽聞,将目光轉向哈利,不一會兒又抱起手臂靠進椅背。黑發男孩尴尬地笑了一下,并不打算坦白他其實沒看進去幾個字,除了一些實在有趣的地方,比如眼前的這段……

「另外還有其他任性的、和名人沒有任何關系的“不是”:不是童子軍,不是一個度假屋屋主,不是綠色的(嗯?),不是來自于錫格呂菲厄澤,以及我個人最喜歡的、一個名叫Orn(在冰島語中意思是“老鷹”)的人的名字備注 —— 不是一只鳥。」

直至正午之前,一行人都在進行所謂的“冰洞探險”。景區專派的導游帶他們坐上卡車,搖搖晃晃來到冰川腳下。奇洛走在隊伍最前面說話,臉頰被風吹得有些慘白——

“就像我們課、課上講過的那樣,這裏每年的洞都、都不同……”

“他是在說,這些藍寶石洞穴每年都會因為冰川的融化而改變。” 羅恩一邊在沙地上走着,一邊朝不太習慣奇洛說話方式的哈利解釋,指了指眼前出現的天然洞口,“明年夏天一過去,你再回來這裏,看到就不是這些了。”

哈利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藍寶石洞穴”确如其名,是個晶瑩剔透的世界。融化的泉水和狂風打磨出不規則的洞口與隧道,将所有光影濾出幻境般的幽藍,如同凝固在永恒瞬間的海底。萬裏封凍的某一處,每時每刻、每分每秒,都發生着細小的改變。

他們花了足夠多的時間往最深處去,在黑暗之中擰滅手電筒 —— 此時,如果有成群的藍蝴蝶從洞底飛出,哈利不會感到絲毫的驚訝。

遠離了冰原,衆人向南前行,在雷尼斯黑沙灘邊的一個現代餐廳裏歇腳。旅行第四天,學校終于慷慨地結束了連續幾頓的“本地飲食文化體驗”,回歸正常的食物選項。餐廳的侍者勤快地将四張方桌搬到室外,所有人便在那塊寫有「BISTRO&BAR」字樣的招牌下坐攏。

耳畔的風還算溫和,放眼過去便是大海的方向。看過菜單,哈利思索一陣,最終選擇了傳統的炸魚薯條。他一口口抿着玻璃杯裏的汽水,不由注意到羅恩已經五分鐘沒讓視線離開過赫敏 —— 以及坐在她身邊的克魯姆。

短短兩天時間裏,這兩個來自不同國家的人快速發展出了一段神奇的友誼。但凡有機會,他們便會撿起之前未聊完的話題,讨論“蘇菲亞奇遇記”之類的東西,或是冰島的歷史地理。這會兒,女孩又小聲向克魯姆說了句什麽,在收到對方點頭後,端端正正坐直在板凳上,舉手叫來服務員。

“Tiu dropar, takk.”

赫敏開口說道,神情認真無比。服務員愣了一下,然後露出笑容,端走女孩面前的空杯子。

“我說對了嗎?” 她趕忙扭頭向身旁的人确認,語氣不乏緊張。克魯姆看着她笑起來。

“沒有任何問題。” 哈利聽到他說。

“YES!” 赫敏小小歡呼了一聲,攏了幾下頭發,吃起自己的意面。沒過多久,剛才的服務員便端着滿滿又一杯可樂走回來 —— 這下,她是更加眉開眼笑,看上去幾乎要蹦噠起來了。

目睹了一切的羅恩抓起盤子裏的牛肉漢堡,狠狠咬了下去。

步行了一上午的男孩女孩吃起飯來速度很快,主食之後,餐廳還送來了玉米片和甜點。哈利舀起一勺香草冰淇淋,剛要放進嘴裏,坐在右手邊的布巴吉女士便開口同他講起了話 —— 先前她一直在和蘇珊交談,從捕鯨相關的環保問題聊到後者家裏養的拉布拉多犬。

“嗨,親愛的,你的名字是什麽來着?請再次提醒我。” 布巴吉說話的語氣很溫和。

哈利放下勺子。

“哈利,哈利·波特,布巴吉夫人。”

“你好,哈利。” 布巴吉笑了笑。她的頭發不太整齊,顏色和造型都跟赫敏差不多,“抱歉,記憶名字對我來說總有些困難,特別是平常不太見到的學生……你的選修是什麽?”

“美術、西班牙語、體育和歷史。” 哈利決定暫時不考慮冰淇淩的事。

“啊,難怪。” 布巴吉說,“我教的是宗教學……那兩個是我的學生,你應該認識他們。”

布巴吉扭身向長桌的另一側指了指。哈利順着望過去,只見潘西正在低聲和德拉科說話,後者像是聽到了什麽不可置信的東西,放下手裏的玻璃杯,皺眉看着她。

不認識。完全不認識。

“你來自哪裏?” 布巴吉接着問。

“薩裏本地人,夫人。”

“是嗎,也是本地人……還是選擇了寄宿學校?爸爸媽媽住的遠嗎?”

哈利停頓了一下。

“他們很早就去世了。” 他說。

布巴吉嘴角的笑容頓然僵住。她眨眨眼睛,端詳着男孩的側臉 —— 以及額頭上的傷疤,幾秒之後“啊”了一聲,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你就是那個……那個……”

“是我。” 哈利回答。

他的父母雙亡不是什麽秘密。全校人都知道有這麽一個男孩更不是什麽秘密。

宗教學老師柔聲說了一句“我很抱歉”,見哈利善解人意地搖了搖頭,看上去更不好受了。她停頓片刻,想了想,補救似地問:“我記得你是和你教父住在一起?他怎麽樣?”

“是的。” 哈利想起小天狼星,微微勾了下嘴角,“是我見過最好的人。”

餐桌對面隔了兩米的座位上,穆迪斜眼看了過來。顯而易見,他聽到了所有的對話。

“凱瑞迪,讓那孩子吃完他的甜品。我們的時間可不充裕!” 他說。

“對,沒錯……快吃吧,哈利。” 布巴吉說着,輕輕拍了兩下男孩的背。

……

荒謬。

離開餐廳時,德拉科不屑地想 —— 他當然聽到了那個格蘭芬多和自己老師的對話。他們本身離得就不遠,幾米而已,屋檐下的風稍稍一吹,便把所有的閑言碎語吹到耳朵裏了。

“啊對,我剛剛想起來!” 威克多爾·克魯姆在大巴重新啓動後,捧着手裏一個類似于行程簿的小本子說:“今天是神聖三王夜。”

昨天晚上,德拉科從布雷斯那裏得知這人從前是什麽足球明星。他自己是不會知道這種事情的,從來不關注,也沒有興趣。餐廳距離沙灘很近,還沒來得及感受空調的溫暖,十幾個人就又一個跟一個下了車。

“最後一次!我保證,最後一次!” 潘西踮起腳尖磨了兩下那些黑色的沙礫,第五十五 —— 或者更多次地,抱怨學校旅行的節奏。

神聖三王夜……什麽神聖三王夜……搞得好像“救世主”真的是聖誕節誕生的一樣。

德拉科拉起兜帽走在克魯姆身後,耷拉着個臉。夜晚的童話故事有多麽有趣,白天的參觀就有多麽無聊。潘西在身旁喋喋不休着,不時冒出一些近似于“瘋了”和“不可理喻”的詞語,連同湧上海岸的白沫飛灑着撲進德拉科的耳朵裏 —— 然後飛速地、不留痕跡地消失。

太陽已然開始下落,宛如一個沿着藍色玻璃瓶緩緩滑動的、黏糊糊的球,每下滑一寸就将白天的顏色多刮去一點。德拉科眯眼看着逐漸泛紅的雲彩,像是在觀測什麽,稍稍偏頭,不經意就讓哈利的白色羽絨服進入了視線。

荒謬……

德拉科再次想道。

這人就沒有其他自我介紹的方式了嗎?“他們很早就去世了” “他們死了” “不,我和我教父住在一起” —— 仿佛牛津詞典上對“哈利·波特”這個詞的唯一定義。

哦是的,他德拉科·馬爾福目睹過不止一次像剛才這樣的場面:素不相識的老師或同學與看上去純良無害的黑發男孩開啓一段平平無奇的對話,七拐八拐總會遇上父母雙亡這個話題;緊接着,那些老師或同學便會露出一種心疼加憐憫混合在一起的別扭表情,仿佛眼前不是一個已有五六英尺高的少年,而是一個即将要在襁褓當中因為斷奶而死去的嬰兒。

德拉科自己也經歷過這樣的“悲痛場景”,只不過結果不太一樣罷了……

“教父?為什麽是他來陪你?你的父母呢?”

三年前,十三歲的他這樣問那位“新同學”。

“他們死了。”

“哦,對不起。”

當然,他當然說對不起了!這是基本的社交常識 —— 有人講述他們的不幸,就該說“對不起”,母親很小便教過他這個。然而,不知是因為自己沒說清楚還是語氣“不夠誠懇”,總之,對方的臉意料之外地、快速地冷了下來。

那不然還能怎麽辦?效仿那些滿嘴廢話的人講上一段“哦抱歉,我之前不知道 —— 我應該知道的,這是我的過錯,請你原諒 —— 你可以原諒我的,對嗎?”

德拉科想着想着,越發覺得天上的大嘴巴海雀吵鬧,玄武岩石柱看着令人眩暈。剛剛下車時,克魯姆說這些成堆碼在一起的灰色石柱傳說是一個“巨怪”,在試圖把岸邊帆船拖入海底的那刻被破曉的陽光石化。

開玩笑……也就布巴吉會相信這種事情……

如同她真的相信波特的教父是個大好人一樣。

“只有傻子才會相信布萊克是被冤枉的。” 同樣三年前,平安夜的晚餐上,盧修斯這樣說:“他就在兇案現場被捕,身邊可都排滿了屍體,所有人都看到了。”

“哈利波特說那是栽贓嫁禍——”

“栽贓嫁禍!他閑着沒事大半夜到那麽偏僻的地方去,為了什麽呢?那些失蹤的人讓警署找了足足五年!”

“波特說真正的兇手——”

“沒有所謂的‘真正的兇手’,德拉科。” 就算是今天,盧修斯冷漠的樣子仍讓德拉科記憶猶新,“不要被太多人信以為真的信息誤導,也不要再去想這個事了 —— 以及詹姆波特當年也沒少惹麻煩,別老提那個男孩。”

金頭發的小馬爾福沒再吱聲,默默低下了頭,盤裏還剩着一朵西蘭花。

讨厭的西蘭花。

朦朦胧胧的海面之上,殘破的礁石寂寂陷入黃昏,如同彼岸某處漂浮着的、幻境般的海市蜃樓。浪花拍打着熔岩澆灌出的黑色沙灘,洶湧澎湃地将德拉科從回憶中拉回。

他低下眼睛,看了一眼腕上的手表。

三點。

才到三點……

“但是我的意思是,他們至少可以有扇門!”

潘西在玄武岩邊拍完照,同布雷斯走了回來。她看上去很是惱怒,取下手套,用力抖掉鑽進去的沙礫。布雷斯把手機遞還給她,懶洋洋道:“那會增加不少成本,不是嗎?”

“成本?冰島人窮到這個地步?”

“他們不窮,那更多是衛生關系。”

德拉科轉過身來,瞥了布雷斯一眼。

“衛生關系?” 他像是聽到了什麽笑話,“野蠻人就是這麽講究衛生的?”

“德拉科說得對。” 潘西立即符合。

布雷斯提了提上眼睑和眉毛,嘴角微微抽動,像是困了的人試圖打起精神那樣。

“我和母親在日本去過一次,沒什麽的。” 他接着打了個哈欠,“有個老頭屁股上紋着個撒旦,但說實話,沒人在乎。”

“那不一樣!” 潘西反駁道,“我不去了。”

“他們不會讓你一個人呆在房間的,孩子,又不是去裸體海灘。全世界就一個藍湖,你來冰島做什麽的?有什麽東西沒見過嗎?”

在一些非學術性生物話題的讨論當中,布雷斯總擺出一副經世老者的神态,嘴裏時常挂着“孩子”一詞。德拉科站在海邊,不适地想象着潘西描述的場景,正認真思索如何避開最後一天行程,忽然驚覺一般意識到,自己是在場三個人 —— 再加上周邊七七八八斯萊特林同學中,最先品嘗到“親吻”是什麽滋味的人。

青春期的年輕人總是有很多不可思議的想法,比如,就在這時,一種突如其來的優越感從德拉科胸中幽幽升起,悄悄蓋過了剛才的不愉快。不錯,他接吻的對象或許很奇怪,但并這不影響那在此刻光榮授予了他一個“你已經是個成年人了”的勳章。

金發男孩拍去衣領上粘着的細沙,微微揚起下巴。“行了吧,潘。” 他淡淡地說,“至少那裏的水比你的護膚品要好。”

潘西睜大了眼睛,盯着德拉科面無表情的臉,像是在看一個臨陣脫逃的叛徒。她又看看布雷斯,在聽到穆迪大喊着集合後,長嘆一口氣。

“男孩……” 她小聲嘀咕着,搖搖頭走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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