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 夕陽
夕陽
往哥本哈根去的路上有許多荒地,它們被歲月打磨得平坦 ,中間土路割開兩邊的田野,一邊枕着落日,一邊蔓延去遙遠的、風兒吹去的方向。馬車在這條路上搖搖晃晃,車轱辘攆開幹燥了有些日子的泥土,後邊的座箱像個四四方方的鐵籃子,連遮雨的頂都不曾有。
車夫戴着一頂草帽,甩着缰繩和馬鞭,哼着輕快悠揚的民謠。那歌聲帶有麥子的香味。
”哈利,看。”
哈利坐在後方角落的位置上,感到肩膀被人拍了拍。他睜開被不斷晃動的景象巅得有些眩暈的雙眼,只見德拉科伸出手來,指向右上方。
雲彩遮了大半的天,被風吹開一條縫。而就在那金色輝芒乘機漏進來的地方,一只雪白的、羽翼豐滿的鳥兒正跟着馬車行駛的方向滑翔。
“那是……” 哈利揉了揉眼睛,清醒過來不少,“那是貓頭鷹嗎?”
鳥兒飛得很高,但他仍然看清了那張圓圓的臉和短短的脖子。德拉科點點頭,“我在想它是不是……你知道的,那一只。”
“有可能。”
哈利望着貓頭鷹漸漸飛遠,直到再也看不見。
離開昨夜寄宿的農場後,男孩們同車上的其他旅人又颠簸了快接近一天的路程。德拉科一直坐在角落裏的位置,哈利知道那是因為他嫌棄其他農夫和商人身上散發出來的汗味。沒有辦法,比起走路,和進城的馬車同行确實是更快的旅行方式,但也意味着他們不得不和其他五六個人擠在一起,像是某種貨物一樣被拉進哥本哈根。
哈利倒是覺得這些為生活而奔波的人淳樸得可愛。他們愛唱歌,愛聊街頭巷尾的瑣事,愛豐收的麥田多過美麗的衣裳,也會對穿着美麗衣裳的人指指點點 —— 當然,德拉科和他在上馬車前就為了避免弄髒燕尾服而換上了原先的米白舊布衫,順便混了進來。
“噢,那棵樹!” 坐在他們對面的農夫擡起圓帽的帽檐,朝他的右邊望了一眼,“這就說明沒多遠了……我們應該能在天黑之後到達西城門。”
順着他的目光扭頭,哈利果然看見了一棵巨大的橡樹,地标似地立在天空之下。但更多吸引他注意力的,卻是眼前這片原野。
他看到了花,許許多多的,白色、紫色和粉色的花,鋪散在金色的餘晖下。它們的背景太空茫,随風搖曳的同時牽引着原野上的陰影不斷變幻。
”那些花……” 他不自覺地喃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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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象派的畫作原來是這樣産生的……
“你喜歡?”
哈利聽見德拉科這麽問,轉過頭來,就見後者也看着那片花田。黑發男微微笑了一下,只見花叢中似乎有蝴蝶飛過。馬車嘎吱嘎吱往前開着,其他兩個農夫聽到了自己熟悉的調子,也跟着車夫哼起了歌。
“請原諒,能稍微等一下嗎?” 德拉科說。
車夫止住歌聲。他扭過頭來看了說話的男孩一眼,拉停了馬車。德拉科随即從車上跳了下去,踩到土地上,回過頭來對同伴咧嘴一笑,“來吧。”
哈利看了眼周圍注視着他們的人。
“你确定?” 他問。是誰說不想再走路的?
德拉科仍然站在那裏,嘴角帶着得體但絕不過分的笑意,像是對待朋友那樣。
……真是的。
哈利回頭對同行的人歉意地點了幾個頭,扶着欄杆也跳下了車。
“你們現在下去的話,就需要自己走到城裏了。” 車夫對他們說,“那會花上又一個白天的。”
“我們不介意走走。” 德拉科這麽回複,“我們已經走過很長的路了。”
戴草帽的農夫爽朗一笑,坐到兩人剛才的位置上去。那裏要更加寬敞。“我很羨慕你們有這樣的朋友!” 他說,“我最好的夥計甚至不願意同我一起趕集!”
車上的人随着他的話笑了起來,哈利也是。他和德拉科心照不宣地對視一眼,在車輪重新轉起來時轉過身去,走進那片廣闊無垠的花田。
初秋已悄然過去,十月的涼風徐徐來臨,臨近傍晚的陽光卻依舊暖和。花瓣潔白到透明的紫羅蘭和紫藍色的秋牡丹輕輕撓着兩個男孩的褲腳,像是調皮的孩子,喜歡玩鬧。
“你對剛才那話怎麽想,我親愛的朋友?” 哈利揉揉鼻子,偏過頭去,就見德拉科也仰着下巴,嗅着田野裏的芳香。
哈利踮起腳,親了一口他的臉。德拉科沒料到這個突然襲擊,震了一下。但他很快回過神來,挑起眉毛,“你确定你會對你的朋友做這件事?”
“不會。” 哈利輕快地說着。
他們正要走向那棵大樹,忽然之間,德拉科皺起眉頭,定在了原地。
“怎麽了?” 哈利奇怪地問。
德拉科低下頭,像是在尋找什麽掉落的東西一樣轉了半圈,又蹲了下來。
“等等,什麽……” 他睜大眼睛,“這是……?”
不明所以然地,哈利跟着蹲了下去。一串紫羅蘭蹿到眼前,他伸手想要将它撥開,剛要碰到花莖,便發現那淡綠色花芯中藏着一只小小的蝴蝶 —— 不,不是蝴蝶,是一個小小的人!
哈利也睜大了眼睛,和德拉科睜得一樣大。
那是一個比拇指大不了多少的小女孩,背上長着一雙半透明的、閃閃發亮的翅膀。她長得實在太小了,哈利必須得眯起眼睛才能看清楚。他這麽做了,并發現她看上去非常漂亮,像是油畫裏臉蛋粉嫩、卷發金黃的小天使,只不過沒有頭上的光環。
那确實是一個小小的安琪兒。他們住在花裏,從來如此。
“Hi……Hello?” 哈利專心端詳着小人的樣子,說話聲音不敢太大,以防呼出的氣将她從那些層層疊疊的花瓣上吹飛了。
安琪兒緩緩扇動着自己的翅膀,摘下一片白色花瓣 —— 那花瓣對她來說是巨大的,但她畢竟是帶有神力的小生物,所以能夠輕而易舉地将它舉起來。她舉着花瓣,最初好像是要把它給哈利,思索了一會兒後,又轉向了金頭發的男孩子。
雖然很難看清……但是哈利覺得,那小姑娘像是臉紅了。他忍不住輕笑出聲,對德拉科說:“她看上去更喜歡你。”
金發男孩貌似很是意外。他呆呆地看了小人一會兒,直到發現後者像是要沒有力氣了,才伸出兩只手指去,輕輕地将花瓣拈過來。
“謝謝……” 他恍恍惚惚地将花瓣放在手心。
那小姑娘看上去更害羞了。她眨眨芝麻大小的眼睛,然後一溜煙地,藏進花芯裏去。紫羅蘭一層蓋一層的花瓣随即像被施了魔法似地合攏起來,将她完全遮住。
德拉科直起腰來,怔怔的看着手心那片白色。
“多麽棒的禮物。” 哈利嘴角上揚。這禮物不是給他的,可他卻覺得一樣開心。
德拉科擡起眼,注視了他一會兒。緊接着,他握起哈利的右手,将花瓣交給了他。
“你……?” 這下倒是輪到哈利驚訝了。
“給。” 德拉科輕聲說,“我知道你在收集。”
哈利定睛望着那雙淺灰色眼睛裏的細小紋路,感到一股暖流穿過心間。這份喜歡怎麽可能還在增多?明明已經那麽那麽滿了。
“你确定?” 他放柔了聲音,“這是給你的。”
德拉科“嗯”了一聲。哈利于是垂下眼睛,從肩上的亞麻布袋裏翻出那本已經固定放在他這裏的咒語書,翻開第二頁 —— 那裏夾着一片半幹卻平整的玫瑰花瓣,來自于臨月灣的第一天。他再翻開第三頁,将手裏新鮮的紫羅蘭花瓣放了進去,合上書本。
花海起浪,他們牽起彼此的手。
當風吹過原野之時,雲裏漏出的光會變得格外清亮。土裏的花莖在戀人們經過後微微垂首,這朵那朵裏的安琪兒撲扇着翅膀飛起,指尖沾染比嘴角的吻甜不上多少的蜜。
秋日明明涼爽。
哈利和德拉科挽着手,有一句沒一句說着話,向花田中的橡樹走去。他們說起馬車上農夫們嘴裏哼的調調,便哄笑着也唱了起來。德拉科早些時候心情似乎不是非常好 —— 有可能是因為過夜農場味道太難聞的緣故,但那些不好的情緒已叫旅途中的風兒吹去了。那天是哈利第一次聽見此人唱歌 —— 不算有水準,但音一個也不跑。況且德拉科有把極好的嗓音,清爽卻不失溫熱,像是加熱後的檸檬汁。
他們走到了那棵巨大的橡樹前,仰起了頭。
“它一定已經有幾千歲了。” 哈利用手擋住陽光,向上看,一時看不見頂。樹葉在入秋後陸續掉落,這會兒并不算濃密,并逐漸開始泛黃。整棵樹因此呈現一種暈染般的過渡色。
德拉科歪着頭看了一會兒,扔掉肩上的包裹,抓住樹幹上的一個疙瘩。
“你……你在幹什麽?”
哈利看着他煞有其事地用腳往上蹬,不敢相信他竟然真的在 —— 在爬樹!
“到上面去。” 德拉科說着,用力把自己拉上第一個分叉點,仿佛已經完全忘記了注意形象以及襯衫會被弄髒這件事,“快來!”
哈利望着德拉科在樹上低頭沖自己笑,決定展現一次自己的優良格蘭芬多精神。
但上帝知道,他從來沒有爬過樹。
正因如此,當他們離地已有三米高時,哈利已經有些緊張了。所幸德拉科似乎也沒有再往上的膽量,用腳踩了踩最近一條伸出去的分幹後,在上面坐了下來。
“這是硬木。” 德拉科顯然看出了哈利的擔憂,“靠主幹近一點,不會斷。”
暫且信你……哈利屏住呼吸挪過去,兩手抓緊粗糙的樹幹,坐了下來。
他松了一口氣,終于騰出心思往前看,這麽一看,便怔住了神。
此時正值夕陽,地平線的盡頭溫暖地散出蜜橙色的光,在花田間仿佛散落着金子那樣閃閃發亮的斑點。近處的雲群是深藍的顏色,風一吹,便有流金從縫隙中傾斜。
“看吧。” 德拉科得意洋洋地說,“我就猜上面會很好看。”
哈利瞬間把剛才那點小小的忐忑忘了個精光。兩人腳下踩着風,周圍的樹葉剛好圍成一個天然的畫框,畫中的視野卻是無限廣闊的。他望着這番景色很久很久,直至雲群變幻了形狀,向空中的某個點緩慢聚攏。
“待會兒可能要下雨。” 他喃喃道。
“或許。” 德拉科回複。
他們轉過臉來看着對方。
曾經的曾經,哈利不由想起,自己總是避免在落日時望進這個人的眼睛。那是多久以前?他不太記得了。風輕輕吹動陳舊的襯衫,他們慢慢貼近,張開嘴唇 ,想要貪一個吻——
然後撞到了對方的鼻子。
“噗”一聲,德拉科和哈利同時笑了。他們面對彼此笑着,呼吸到花田甜蜜的氣息。
“別動!” 德拉科輕聲呵道,松開原本撐着樹幹的左手,撫住哈利的臉。後者沒能馬上忍住,肩膀又聳動了一會兒,方才消停了。
唇瓣柔和地觸碰在一起。哈利感到舌尖的觸感像是棉花糖那樣融化開來,流到心間。他緩慢呼吸着,任由德拉科撫摸着自己的下巴,在那一瞬間像是入睡前那樣朦朦胧胧又完全放松着。近一個月以來,他們已經慢慢摸透了讓彼此最舒适的方式,哈利于是感到自己被德拉科那樣溫柔缱绻地勾着,在暧昧的溫度中迷失。
他聽見心弦拉緊的聲音,像是一陣短促而急的風穿過峽谷縫隙。想要呢喃他的名字,卻因為嘴唇被含住而無法發出音節。于是,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抱對方的肩膀——
下一秒,他才意識到,他們還在樹上。
失重感倏然襲來。
哈利驚呼一聲,身體不受控制地向後倒去 —— 分秒的反應時間裏,一只手飛快托住了他的背,牢牢托着,把他抱穩了。
“你在幹什麽?!” 德拉科破口大罵,聽上去吓壞了,連續喘了好幾口氣。
哈利心跳“砰砰砰”地飛快。他扶着德拉科的身體和樹幹,驚魂未定地穩定了坐姿,不停眨巴着雙眼,呼吸混亂無比。
這不好玩,一點也不好玩!
三米。
要是摔下去他就殘廢了!
哈利後怕地想着,擡起頭來看見德拉科瞬間汗濕的額頭,眼神死死抓着他。
這一點也不好玩。
可是他忽然就又很想笑。
于是他笑了。
黑發男孩哈哈大笑,抓着德拉科的手臂笑得上氣不接下氣,後者震驚地看着他,仿佛看到了一個瘋子。但是笑聲是會感染的 —— 沒多久,德拉科也加入這又瘋又傻的隊列。
他們笑了好久,或許比剛才那個險些導致哈利摔下樹去的吻還要久,直到雲彩又變灰了一點,晚霞顏色更紅,哈利才像是笑不動了一樣,前額抵在德拉科的肩上,斜眼望着遠方的夕陽。
天邊已有候鳥南飛,花海的浪像是退潮了,連綿不斷向西翻滾。哈利望着望着,緩緩扣緊了德拉科放回樹幹上的手。
“……我想永遠呆在這裏。”
他低聲說着,和德拉科頭靠着頭。後者沉默了一會兒,說:“我也是。”
直至世界盡頭。哪怕永不醒來。
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沉重隐隐埋進了哈利的心底,像是逐漸厚起來的雲那樣,壓滅輕盈的風。他坐直起來,清清嗓子說:“走吧。”
德拉科點點頭。
男孩們從樹上爬回地面,整理齊整衣服,拍去上面的泥塵和碎葉。哈利活動了幾下肩膀,剛要起步,就被德拉科按到了樹幹上。
他毫不驚訝地,從善如流地閉上雙眼——
如果黃昏時必有一個吻,那麽最好最好,彼此都能用盡全力。
夜幕降落之時,原野上空的烏雲聚攏成影。哈利捏着地圖,駐足在大道邊估算着明天還需走的路程,忽覺一滴滴的雨點淋濕了耳根的鬓發,回頭只見德拉科孩已經搭好了帳篷。
“估計還要下大。” 金發男孩望了一眼天空,用腳把最後一根固定支柱踩進地裏,“看來我們又得用上那個防水咒……希望沒有太生疏。”
“是你非要下馬車的。” 哈利逗着他說,“要不然我們現在應該至少有個屋檐。”
對方翻了個白眼。
哈利從亞麻布袋裏取出咒語書,仔細核對一遍咒語,用自己的魔杖對準德拉科的帳篷,繞了兩個圈,那些泛黃的布料于是立即像被塗了油蠟似地在月光下微微發亮起來。他輕擡眉毛,低頭去找袋子裏的另一個帳篷。
“我不介意你和我睡一起。” 德拉科忽然說。
哈利頓了一下,眨眨眼睛,望向夜色裏立在稀疏花叢間的那個人影 —— 他們已經遠離了那片茂密的芬芳海洋,更多的荒草于是沒過了腳踝。
越來越多的雨滴接連砸下,哈利抹掉額頭上的水珠,收起自己的魔杖和亞麻布袋。
……
〔見Lof/超話(搜索“Fairy Tale 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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